【第二章 劫動】

【第二章 劫動】

朝陽初露,月相的力量已漸消退,長流水的波濤再度充盈,天邊的霞光將整條河染成緋紅,像是一條橫絕大地的血道。

安邑的人們用刀撐著酸軟的身體,喘著氣,從東岸回頭望去,仍驚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腳,真能跨過這不可逾越的天塹,置身於傳說中的沃土,而僅在一天前,他們還只能隔着水霧遠遠觀望。

但踩着的泥土傳來與沙石有別的沉厚觸感、簇擁在淺灘上的皺縮的草木散發着清香,一頭地鼠悉悉索索地鑽進草根,這裏還未為苦旱而完全貧瘠,好像席捲西地的災難,也被長流水擋住了肆虐的步伐,不得不逡巡前行。

每個安邑人都意識到,這是得天獨厚的土地,與自己的故鄉截然不同。這裏的水還在流、地還豐腴,死亡來臨得會慢一些,也許還有生存的希望。

他們先是沉默,而後不知道是誰,突然發出長泣般的吼聲。

隨着吼聲,他們不約而同,挺直了身體,一齊拔出腰間的刀,瞬間刀光亮起,一片耀目的星辰於白晝和太陽爭輝。他們的臉上,露出撲向獵物前志在必得的神情,從肩甲上流下的水珠,映染成萬千血點。

此後,安邑部傍長流水而下,長鋒南指,將踏破面前的一派錦繡河山。

木屋建在祭壇之後,是整個部落最中心的所在,門上懸著一道朱紅扣索,兩扇門在風的振動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縫隙中飄出絲絲薰香。

屋前圍了一群緊束皮甲的人,提着被血污得看不清鋒刃的刀,目光毫不退避,帶着渴欲,落在了門上。

為首的一人將刀反手插在地上,上前掂了掂繩結,一瞬驚訝地瞪大眼睛。

「只是條草繩。」他轉頭說。

身後的人露出失望的神情,這是搜尋到的最後一間庫房,他們期望裏面有成堆的米糧和布匹,然而一根草繩,只不過說明房裏的東西無關要緊。

為首的人本來已收回按在木門上的手,他略略猶豫,還是一掌拍下。不管有些什麼,一戰之後空手而回,都不合安邑人的脾性。

繩扣立時崩斷,連帶着木門也塌了一邊,剛才還是若有若無的香氣猛地濃郁起來,陽光越過他們的肩頭射下,照亮了半個屋子,靠牆立着黑壓壓的一排木架,盛設著軟滑的紈紗,飄灑開來薄霧般的絲綢,還有鐫文凝重的青銅鼎,和細膩如脂的純白陶罐,無一不是華貴精緻,如同鋪陳開的一把金沙,眩目地令所有人一時屏住了呼吸。

片刻過後,他們才移動腳步,一個接一個走進去,臉上都帶着迷惑的神色,好像被那一片寶光蒙住心智。

幾個人輕輕觸摸著冰涼的絲衣,不得要領地想將它展開披在身上,揮動的手臂卻撞下了邊上的一卷輕紗,素白的紗像初雪飛落一般,瞬間堆了一地,沾著血的腳步踏在上面,踩出無數黑褐腳印。架上分列整齊的珍寶被掃在地上,四處響起陶罐碎裂時迸出的脆響,半透明的玉器滾落時沉悶喑啞的低聲。

人們握刀翻尋着,先前的小心翼翼蕩然無存,他們似乎意識到,面前的一切全在自己的掌握中,黑眼睛裏竄上征戰時才有的殘暴和倨傲,胸前的獸牙珠不斷晃動着。屋子沒有窗,太陽照出的一小塊光亮凸現了屋裏陰影的深郁,他們看起來就像在黑夜中撕食獵物的野獸。屋內這樣喧鬧,屋外卻聽不到什麼聲響,沒有蟲鳴,也沒有樹葉拂動的沙沙聲,只偶爾有熱風從遠處吹起隱約的哭號,陽光寂靜,令人膽寒。

最先推開門的那個人反而沒有進去,他只在最初凝視了一瞬,便無趣似的轉開頭。

他靠在門外,豎起刀,將刀刃迎向太陽,他端詳了許久,撿起一塊被拋擲出來的未染色的生絹,擦拭鋒面上乾涸的血跡。

「首領率領的這批人許久沒有回來,我過來想看一看,」一個冷淡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看起來,是找到我們需要的東西了?」

蚩尤停下手,還刀入鞘,微側過身,便看見站在身後的玄夷臉上露出譏諷般的表情,薄削的嘴唇尖刻地抿成一線,他向屋裏掃了一眼:「辛商也在?這些微薄的東西,就能讓他放不開手?」

「他們很累,需要熱鬧熱鬧。」

「我也知道,往日在安邑,你們出獵過後,總會有慶典,這次過了長流水,我們都沒歇過一歇,頗有幾個人忍耐不住,」玄夷彎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兩截草繩,細細地看着。

「剛過長流水時,以為中原的部落有天神庇護,所失一定較小,現在看來旱情日深,連他們的糧食也所剩無幾,一連過了三個部落,湊到的糧草只夠我們自己勉強度日,沒有餘裕分回安邑。這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情專來劫掠祭器?」

「祭器?」蚩尤反問。

「朱紅是祭司才可用的正色,就是說,這繩扣下鎖的,是整個部落精挑細選,將要奉獻給諸神的祭品,就算是條破舊的草繩,也無人能犯。」

「這是中原的習俗?安邑沒有這般花樣,」蚩尤雖未嘆氣,眉間卻掠過陰雲,「原以為這最後一間里,該有我們要的東西,不想還是撲空。」

「首領心有不安?」

「不安得很,」蚩尤不知不覺間,又將手扶上了刀鞘,每次他心中疑惑,迷茫不知所措時,他總是近乎依賴地這樣做,他自己都未意識到這點。

玄夷低頭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想道:「蚩尤,你竟然還不知道,這場絕境,單靠握著刀,是無法逃離的。」

他沒有出聲,蚩尤卻像聽見了似的,問道:「什麼?」

「首領心中的不安,不知是為何而發?」

「是我勸服眾人渡長流水,若再一無所獲,我無顏面對臨猗他們。」

「我還以為首領會為褻瀆了奉神的祭器而不安,」玄夷一笑,「只要不是,也許還有挽救的餘地。」

蚩尤一喜,轉念眼中又浮上一層憂慮,搖頭說:「不會,我們把合水的每個角落都翻遍了,除了先前找到的一點口糧,再也沒有別的,而且我看他們村后的田地也幹得不見水,我們還是儘早收拾,到下一處去。」

「與所經的前三個部落相比,首領以為合水部怎樣?」

「當然是個大部落,」蚩尤指向屋內,話音里卻帶着好奇和不易覺察的嚮往,「我從未見過……」

他忽地停住,自嘲般地一笑:「有些……我連是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玄夷走過去,腳尖碾著蚩尤用來拭刀的那塊生絹,本來精細地看不出絲縷的脈絡、潔凈如晨光的絕品,染透了斑駁的血跡,和蚩尤皮甲的接縫處一樣,散發出腥味,凌亂凄慘地落在地上。

「首領為何卻不愛惜這些罕見的珍品?」

蚩尤一愣,似是想不出玄夷問題的中心所在,躊躇一下,直說道:「雖是好東西,但不知做什麼用,既不好吃,穿起來也……」

「不錯,」玄夷截斷他的話,「風調雨順的時候,這些東西當然貴重,可現在大災席捲天地,青苗不長,新穗無收,人人自危,各族看重的,就不會再是這些。合水在中原雖處西方,但地土肥沃,人丁興盛,是個大族,往年想必大有餘蓄,絕不至於只存三日的口糧,恐怕早已將餘糧藏在了別處,這些祭器,放着不管也不會有人搶奪,而口糧……安邑既然想的到入中原尋糧,其餘蠻荒之地的部落未必想不到,而時間再久,中原腹地富饒的大部族也入不敷出時,只怕八方都是戰場,合水此舉,也算是未雨綢繆。」

「那合水會將餘糧藏在何處?」蚩尤的眉心虯結起來,咬着牙道,「衝鋒太急,合水部的族長怕早被殺死了。」

「首領,餘糧所在,是我說的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雖不急在一時,」玄夷壓着聲音,緩緩道,「大旱持久不止,日後我們所面對的,還有和我們懷着同樣心思的部落。我曾說過,要託庇於安邑,看首領征伐天下,這一天來到,或許比我想得更早。」

蚩尤目光霍然閃動:「那豈不更好?」

「怕是太早了一些。」

蚩尤知道玄夷的擔憂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即使在渡長流水前,他也不曾見過玄夷有這般慎重的表情,他似乎隱隱也覺得背後有絕大的危機迫來,但他沒有細究,手反射似的握緊了刀,剎那間,直衝胸臆的勇氣擊散了浮起的不安。

他昂着頭,像與尚未現身的敵手對峙。

「我從拿刀之日起,未曾一敗。」

玄夷看着他火紅的衣甲,未作回答。安邑的鋒銳、蚩尤的勇武,確如滿弦的強弓上射出的破風一箭,若以之射日,只怕陽光也會為之晦暗,但縱使它能洞石穿岩、摧枯拉朽,勁力衰竭時,也不能穿透一片枯葉。中原部族不下百數,安邑始終也只是極西地蠻荒的小部落,如果敵手層出不窮,真不知會覆滅在哪一戰中。隨即他暗中搖一搖頭,這些事擔憂得過早,不但於事無補,反而只會讓人看不清當務之急,眼下最致命的,仍是找不到餘糧。倘若再下一城,景況仍無改變……他不禁瞥一眼仍在屋中喧鬧的人,恍然覺得,這一屋的珍寶來得恰是時候。安邑,有安邑的習慣,若不用什麼餵飽這群常年飢餓的野獸,它們就不會乖乖低下頭,按自己畫定的路前進。

蚩尤看他望着辛商等人沉吟不語,淡淡道:

「安邑難得看見這樣的東西,等大家都看夠了,一把火燒了就是,絕不會礙事的。」

剛說完,卻聽玄夷說:「難得有這樣貴重的好東西,能帶上的,不妨就拿一些,再把其餘人也喊來,你說的對,一戰過後,大家都得熱鬧一番。」

他轉身要走:「我再去看看抓到的合水部人中,有沒有誰知道糧倉的下落。」

「慢著,」蚩尤喊住他。

「怎麼?」

「這屋裏都是祭器,你去看看,或許有什麼龜甲獸骨,刻了卜辭要事,能找到藏糧的地方。」

玄夷一點頭,便轉回身,向屋中走去,辛商正拿着一隻三足的玉爵翻來覆去,爵身刻着斷續的花紋。

他像是喝了酒後,有點醺然的樣子,看玄夷過來,甩甩頭,湊過去問:「玄夷,你看這件東西,能拿來做什麼用。」

玄夷掃了一眼,見那花紋實際是八個字——受命於天,我土茫茫。

「這是祭神時用來瀝酒的器具,玉質這樣通透,一定是祭伏羲用的。」

辛商想了一下,便將它拋在地上,爵下的一足立刻碰斷。

「做得再好,不如我拿勺灌起來痛快,」他抓着玄夷的手臂,正要將他拉到另一邊去。突然,玄夷扯開他的手,快步走到一座半空的木架。

架上原本放滿了青銅器,安邑眾人一番折騰后,倒有一半倒落下來,只剩下幾件稀稀疏疏地擺着,一尊燃香的小鼎邊,放着把一肘長帶鞘的刀。它不如祭祀中用的祭刀那般華麗,刀柄上沒有金絲盤刻的祭文,也沒有一把祭刀漫延著如此沉肅的殺氣。刀雖不長,卻異常沉重,玄夷將它握在手中,就覺得有股寒氣滲入肌骨。他想起早晨沖入合水部后,前來迎戰的人們持的都是略作磨礪的銅刀和鑲嵌石塊的木棒,合水部的人,據說善歌、善紡織、善雕琢,卻從未聽說他們能鑄造出這樣鋒芒畢露的武器。

一邊辛商見他想得出神,搶過去將刀拔出一半舉在眼前,細看鍔口處突出的一段光滑如鏡的刀身,看了一會兒,失望地說:「合水也有好刀啊,可以和蚩尤的長刀比一比,不過在安邑,這也不算什麼稀奇的東西,來,你來看這個……」

玄夷搖搖頭,推刀回鞘:「我要這個就夠了。」

他看起來笑得難得溫和,眼神卻如冰刺一樣銳利。

蚩尤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他仰首看着天空,像在看着太陽行空留下的雲跡,其實卻在心中努力揣摩著玄夷。對他而言,玄夷不是同伴,也難以全心喜愛,但的的確確是不可缺少的助力,他想自己不敗的驕傲是有瑕疵的,正在不久前,面對神跡般的長流水,如果沒有玄夷,刀和生命也許會同時在那裏折斷。現在,如果說他右手有刀,左手就有玄夷的智謀,但他依然覺得,忠順的玄夷如同冬眠里的蛇,一旦被春雷驚動,它會翻轉身體,在自己的手上咬一口。他心中隱隱有這樣的警覺。

「首領!」邊上的一聲喚醒沉思的他。

蚩尤定一定神,看見玄夷匆匆地走到身邊,手中握著黑鞘的刀。

身形所限,玄夷常常只在腰間掛一柄短小的匕首,難得帶刀,此時因為不慣,姿勢顯得怪異,幸好刀身不長,正合他矮小的身材,看起來倒像是為他特意打造的。

玄夷將刀送到蚩尤眼下:「這刀,是我剛才從合水部所藏祭器中找到的,要請首領品鑒品鑒,是不是比得上安邑的軍器?」

「祭器?」從玄夷手裏接過刀,蚩尤手一振,脫開刀鞘,清冽的寒光潑灑開來。正有枯葉墜落,被颯然劃成兩片。

他頓時贊了一聲:「中原竟也有這樣好的利器?比得上襄垣為我造的長刀。」

「襄垣?」

「他是我同胞兄弟,」蚩尤將刀合入鞘中,手細微地一抖,「他長得好看,身體弱,不能出獵,大家都瞧他不起。但安邑雖然人人都擅鑄冶,只有他有誰也學不來的天賦之才。」

蚩尤交刀左手,拔出自己的長刀,刀脊上有一方虯曲的金紋,細而亂的反光晃着玄夷的眼睛。「這把長刀,是他為我所鑄,自信可勝過族中所有人的武器,可惜……襄垣他應該早就死了。」

蚩尤舒一口氣:「想不到合水部竟也有人能與他媲美!」

「這聲讚歎,可說錯了。」

蚩尤吃驚地將目光移到玄夷臉上,他未曾聽過如此陰沉可怖的語氣,而玄夷的表情更是難看,臉色僵冷得像是塊生鐵,雙眼好像泛著深灰,灰燼裏頭又似悶着怒火。

「首領還記得對戰的合水人用了什麼武器?」

蚩尤微微思索,他最不擅長記誦,可每場對戰的過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他邊想邊說:

「剛過村口的哨樓時衝過來的一人用的是青銅刀,一照面就被我劈斷,」他舔舔嘴唇,眼底掠過冷酷的光,好像又感到對手胸膛中鮮血的灼熱,「還有用青銅斧的人。」

「不錯,合水要真能打造出這樣的好刀,為什麼會用粗劣的武器相抗。這刀怎麼會在這裏,現在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這刀並非出自安邑,威力卻能媲美,剛才首領贊它一聲,我卻覺得,這是我部入中原來最大的危險。」

他越說越急促:「安邑雖勇,人卻不足,對着數倍於我的四個部落,屢戰屢勝,一半也是仗了利刃的威力,中原部落既有地利,又占人和,若也有同樣的軍器,成敗定然易位。」

蚩尤盯着這把短刀,忽然覺得它會憑空彈起,給自己迎面一斬。心中卻又不解,自突入中原以來,縱橫數地,從未見哪一部的鑄冶技藝能和安邑並論。

「況且,」他說了這疑惑后,見玄夷低下目光,若有所思的樣子,於是繼續道,「我看中原山水地勢,種稻捕魚是好的,可山中藏的金鐵,遠不如西極的豐富,更別說那口鹽池。」

他臉上不由得露出說不出的苦澀表情,安邑的貧瘠和安邑的強盛,可說都拜鹽池所賜。

「首領說的也有道理,」玄夷微嘆,「但中原之大,多的是我們不知道的所在,所幸合水的俘虜,都已拘在一處,想必有人知道一二,我一定要想法子,把這個人找出來。」

「不錯,看看除了我安邑外,還有什麼鑄匠技巧如此高明。」

「藏糧一事已在其次,」玄夷緊蹙眉頭,咬牙道:「若找不到此人,我寢食難安。」

數十人被拘囚在一間破敗的大木屋中,他們都是殘留的合水部人,男人的身上帶着傷痕,空氣中瀰漫着灰塵和血的苦味,女人們將孩子的臉捂在胸前,怕他們哭泣,自己大睜著驚惶的眼睛,從散亂的發間注視守衛在門口兩個安邑人的一舉一動,但凡他們移動腳步,或是刀鞘一響,就有人抑制不住地啜泣。整間屋子只有高處的一扇偏窗採光,光線斜投進來,正落在屋中央。

光圈照着一個負傷的男子,被長刀穿透胸膛釘在地下。一個女人吞聲哽咽,伏在他身邊,她不敢將刀拔出,雙手勉力為他掩著傷口,然而隨着呼吸,一股股血沫還是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溢出來。刀身的陰影落在女人的背上,好像正擬斬落。

刀的主人俯視着這一幕,緩緩提起右手,虛攏在刀柄上,他抬起眼睛,冷淡的目光在屋中掃過一周。

「還沒有人願意說出藏糧的地方?」

他是奉了玄夷的命令,要從這些俘虜口中問出合水的糧庫。他也是把希望寄於中原富饒的一人,期望着過了長流水后,能找到吃不盡的糧食,然而三次襲掠,所得的堪堪只供自己裹腹。他每夜想起留在安邑的妻兒,有時覺得兒子的手正攀在他頸上,將臉埋進他胸前,他伸手去抱,卻往往驚醒。

煩惡的焦躁堵在他心中,他收緊手指,狠狠地又問:「沒有人知道藏糧的地方嗎?」

仍然是靜默。

他不再問第三句,拔出長刀,地上的女人哀號一聲撲向瞬間斷氣的男人,被他一腳踩在背上。

他也不低頭去看腳下是什麼樣的人,舉高了刀,聚在刀尖的鮮血粘稠地滴落,濡濕了女人的衣服。

「說不出藏糧的地方,你們都要死在這裏,」他毫不動容地說,「我可以放過說出來的第一個人,你們要是說得比別人晚了……」

他發出一聲冷笑。

蚩尤和玄夷一推開門,看到的就是這樣噩夢般的場景。

玄夷斷喝一聲:「陵梓,住手。」

他並不是懷有不忍,只怕少一個探聽消息的活口。

名叫陵梓的戰士鬆開腳,女人的嗚咽聲頓時流出來,他轉頭冷冷地說:「不殺掉幾個,怎麼問得出事。」

玄夷走近去,皺眉打量已斷氣的男人,看見他臉上刺著朱紅的圖騰,顯然是合水部的祭司。

他來晚了,祭司已被陵梓殺死,也許再也沒人知道刀的來歷。

他心中懊悔,面上卻不露聲色,舉高手中握得發熱的刀,「誰若說得出此物的來歷,就可以饒他一命。」

彼時陵梓已退在一邊,看見這刀時,微驚道:「蚩尤,這難道不是安邑的鑄技?」

蚩尤抱臂在胸前:「像得很……但必定不是,我們的刀日夜不離手,這刀卻是在合水的祭器中找出來的。」

「合水?」陵梓一聲嗤笑,「他們有什麼人……整個天下有什麼人能在鑄刀上比得過我們?」

「我也覺得不可相信,又不得不信。我的長刀,是襄垣所鑄,但鑄這刀的人,絕不在襄垣之下,所以我想看看,玄夷最後找出什麼樣的人來。」

「要說鑄冶,真有人能和襄垣比肩?玄夷怎麼找,恐怕最後出來的還是襄垣。」

「這事太不可信,長流水橫亘在前,什麼樣的人能獨自渡過?……況且,當年他離開安邑,立誓絕不回來,以他的體力,只怕已經死在西地的哪個角落裏了。」

「我倒盼望這刀真是襄垣所鑄。」

蚩尤的目光,定定落在玄夷手中的刀上,想着他說過的話——若中原也有同樣的利器,成敗定然易位。

當蚩尤和陵梓兩人還在煩惱時。玄夷說的話,就好像在湖心投下一塊石子,激起人群中的一圈波紋,被俘虜的許多合水部人雖還僵硬著不肯說話,心中也在掂量,然而他們既不曾進入封禁的庫房,也沒有久歷沙場磨練出來的敏銳直覺,更因為形制的不同尋常,他們甚至沒有認出黑色鐵套中封的是一把刀,只當是一件看不出異處的死物。各人面面相覷,摸不著頭緒。

只有一個小女孩,好像剛從母親的懷中睡醒,還以為是平常午睡的時候,睡醒了就可以到處去玩,一使勁,掙開母親的手,跌跌沖沖地跑開,撞在玄夷的腿上。

母親的臉色變得煞白,喉嚨中發出一聲哀求般的泣音。

玄夷溫和地微笑着,蹲下來和那孩子平視,將刀平托在掌中,好聲好氣地問:「你可曾看過這件東西?」

女孩子還沒有成長到能感知危險的年齡,並不害怕,小手摸了摸刀鞘,細聲回答:「看到過。」

玄夷摸了摸她的髮辮:「記得是什麼時候?」

她扳着手指算來算去,最後把兩隻手都攤在玄夷眼下:「好多個月,比這個還要多。」

「那是誰拿給你看的?」

她搖一搖頭:「我不認識。」

「那麼,」玄夷捧着她白皙的臉蛋,「你往邊上看看,他現在在不在這裏呢?」

女孩子點點頭,往左邊看去,突然躍入眼帘的卻是祭司死白的臉,閉不上的眼中充斥着怨恨。她嚇地大聲哭起來。

「真是無用啊。」玄夷站起身,將她推回母親身邊。

女人慌忙伸手去接,然而落在懷裏的身軀綿軟而沉重,玄夷折斷了她的頸骨。

玄夷再微笑着轉頭對蚩尤說:「無計可施。」

笑容下藏着的極深的不耐和殺機就像一聲命令,陵梓應聲緩緩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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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劍奇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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