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第三章 故人】

上元太初曆四百四十七年,同一年間,中原九部相繼消亡,其餘各部惶恐,相約再行祭天大典。典禮中,祭司奉上的玉版上雕刻的文字皆以硃砂填抹,以示鄭重懇切之情。同時,安邑的悍勇也籍由合水敗亡一事首度為中原人所知,蚩尤威名初振。然而,足可與蚩尤並駕齊驅的那個人,卻未被任何人提及。人們日後都稱蚩尤掀起了天下的劫難,卻從來不知道,這個在合水覆滅時一現而隱的人物,也是扭曲了他們命運的手。

屋中充斥着血腥氣,地下蜷縮著的,分不清是人還是屍體,劈空透下的陽光也像是被大灘的血跡染成淡淡的殷紅。合水部安穩的生活一日間被打碎,人們茫然地互相對着眼神。女人手裏抱着低垂下頭的女孩,喉嚨中爆發出尖厲的哭喊,陵梓手中的刀仍向他們逼去,沉默顯得越發難耐。

沾血的刀鋒正對着女孩子的臉龐,她被玄夷折斷了頸骨,黑髮可憐地披垂在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未閉起,乞憐的目光似正直直地看着他。陵梓心裏一動,想起留在安邑的妻兒。安邑的女孩,和男子一樣,生下來便要學狩獵鑄冶,別人尚可在父母懷抱中嬉戲時,便要能拉得開弓,射得了箭,儼然成年武士的模樣。但那也是自己的女兒,陵梓心裏想,如今我為了她們千里跋涉過長流水,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我現在一樣闖入安邑,我會做的,和眼前這女人並無兩樣。他這麼想着,眼中看來,那死去的女孩恍惚便有幾分像她女兒的樣子。陵梓手裏的刀不由垂下來,側身瞥了眼站在身後的玄夷。

一時所有合水部的人都抬起頭,他們似乎敏銳地感到一線轉機,那女子也咽了哭泣。玄夷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繞了一圈,又落在已死祭司的屍體上,最後收回目光,向著陵梓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殺。」

他的聲音冷得像根冰刺,緊緊抵在每個人的心口,陵梓一凜,抖直了手中的刀。他抿緊嘴唇,再度跨步上前。人群里有人想要站起來,便被身旁的人摁住了。

玄夷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什麼異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但他並不追究,手輕撫著黑色短刀的刀鞘,臉色陰沉地像是積霜,身周的寒氣又重了幾分。

「殺。」

隨着這一聲,陵梓的刀挾著風聲划落,地上的女子閉起眼睛,反而向著刀鋒迎上了雪白的脖頸。她似乎已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卻也不想死得太過微賤。陵梓突然有些不忍,扭過頭去。

但是並未響起慘呼聲,也沒有刀刃砍入血肉時沉悶的低響,只聽見「鏗」的一聲,一柄連鞘的長刀從旁探出,架住了自己的刀勢,他急速掃了一眼,鞘上系著琳琅的瓔珞,更像是一件禮器。

「陵梓,何必多生殺戮,」來人謂嘆一聲,「合水部已經是我們安邑的囊中之物。」

陵梓抽回刀,向臨猗微微行個禮。他從來不喜歡臨猗,嫌他過於軟弱慈悲,不像是個流着安邑血的人,往日只是尊重他祭司的身份敬而遠之,今天心裏卻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感激,言行中的恭謹便真心了幾分。

臨猗是在辛商口中聽到這裏發生的事的,那時辛商剛剛離開祭具室,帶着十幾個人去搜尋合水別處所藏,無論珍寶或是糧草。他們的衣甲上勾著碎玉片,長刀也不入鞘,隨意懸在腰間,刀尖虛虛地點着地,臉頰上涌著興奮的潮紅,直到臨猗喝住他們,辛商有些迷亂的神情才回復過來,語無倫次說了幾句,臨猗才知道玄夷為了尋找一個不知名的刀匠,正對合水的俘虜加以非刑。

他心中不安,匆匆趕來,剛進木屋,就被強烈的腥氣沖得步伐一滯,眼前陵梓舉起的刀口往下滴著鮮紅,他未及多想,為那個女子架住陵梓的一刀。然而他常佩的刀終究是祭司所服之物,飲過的,無非是牲禮的血,執刀的人,也是風範巍然而少凌厲。一旦與陵梓的刀相交,臨猗只覺得刀光如濃雲般蓋在頂上,只要對方稍一用力,就能將自己的刀斬斷。

但是陵梓一頓之後旋即撤回了刀,只是纏繞在刀鞘上的珠串纓絡已然崩斷,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

臨猗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他環視四周,只見玄夷站在一旁,灰暗的面容上顯著冷笑,腳邊躺着身着祭司服飾的男子屍體,寬大的衣袍被他不經意地踩在腳下,精緻的玄鳥綉紋已然綻裂。

臨猗並不理睬他,上前幾步,徑直走到蚩尤面前,目光肅穆,宛如正執掌大典,臨猗年長,此次安邑出征的人,都比他小了一輩;又是祭司,行止間自有與蚩尤不同的威儀。邊上的陵梓覺得有些不安,悄悄地向後錯了一步。

「殺降不祥,這是歷來的道理,就是在安邑時,每次出獵后,也要從獵物中放回一隻以減殺戮之惡。合水全然敗亡,何必逼迫過甚,」臨猗一揮袖,袖底劃過半屋的人,不意外地瞥見玄夷的目光微微閃爍,「他們已與就擒的獵物無異,妄加殺戮,不過是徒然的功勞。」

蚩尤皺了濃黑的眉毛,他心裏有話,卻一時不知如何說得道理分明,沉默了一瞬,一個冷惻惻的聲音從旁插出。

「臨猗,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忘了我們來此的本意,打來獵物,可以吃飯穿衣,這些人留有何用?現在尚未找到藏糧所在,我們一路南下,所得的只夠我們度日,留在安邑的老弱婦孺,還在翹首等我們的消息,哪裏顧得上這些人。若說無異,他們既已敗了,便是和死人無異。」

臨猗覺得玄夷有些譏刺的目光緊盯着自己,背上薄薄地出了層冷汗。他從來不怕觸怒蚩尤,恃著祭司的身份時時與他意見相左,但他卻對玄夷抱着因厭惡而生的一點點恐懼。玄夷是個不可捉摸的異鄉人。

他並不回頭和玄夷爭辯,仍只是緊緊盯着蚩尤,問:「玄夷雖然有功,但非我安邑族人,他代你所說,未必是你心中所想,你放任陵梓屠戮這些無用之人,真是為此?」

陵梓卻突然插口:「玄夷雖不是生在安邑,但他助我們過河那時起,就是我們一道的兄弟。」

臨猗回頭瞪了他一眼,喝道:「陵梓!」

「不錯,玄夷應當算得上是我們安邑的人了,」蚩尤舉一舉手,止住臨猗的抗聲,「我很感激他的恩情。」

渡河以來,蚩尤信賴玄夷,這卻是第一次說出個謝字,玄夷淡淡聽着,沒有一絲動搖,晦暗的目光仍然掃視着緊靠在一起的俘虜。

雖然語言不盡相同,合水的人們也知道這祭司打扮的人是自己活下去的一線之明,然而碰上玄夷的目光,那一點點微弱的期望頓時又涼了。

臨猗剛要開口,蚩尤截斷他的話頭,簡略地說:「你說的對,逼問的事,不好。」

聽着的三個人都愣了一愣,陵梓驚訝,臨猗聽他贊同自己,反倒露出懷疑的神色,玄夷閃念之間像是猜到什麼,壓低聲音一嘆,嘴角的笑意卻顯得尖刻。

臨猗的臉上透出點高興,道:「那就下令……」

「我說不好,不為臨猗你的原因,」蚩尤的聲音低沉凝重,自有鋒銳的傲氣,「洗安邑的刀,沾的是敵人的熱血,敗而不死的人,冷血而已,只會鈍了我們的刀。」

提到敵手二字,蚩尤的臉上突然亮起躍躍欲試的神采,拍著腰間的長刀,他剛在一天內毀去合水,又開始期待下一場爭戰。

「既如此,追問藏糧之事,不如交給我這個祭司也好,」臨猗平端自己的刀,正對蚩尤,低聲說,「此刀祭天所用,想與征戰的長刀一較高下。」

他面向蚩尤,看不見背後陵梓向蚩尤作了個阻止的眼色,玄夷本就不願讓臨猗知道他真正所圖,見此更是一言不發,刀交左手,隱在臨猗看不見的一側。

蚩尤虛按下臨猗托刀的手,頭搖了又搖,苦思著拒絕的話。

臨猗望着蚩尤,並不鬆手。

兩人僵持不動,滿屋人屏息不語,像是化成了木像。

忽然,寂靜崩裂。

西角衝起一陣喊聲,尖銳得像要掀翻屋頂,人們同時望去,他們看見一人將脊背緊緊頂着薄薄的木板,彷彿有一根無形的巨大鐵釘將他釘死在上不能逃脫,周圍人害怕得讓開了一個缺口,他似乎不能再忍受生死狹縫間漫長的等待,十指插在發間,抱緊自己的頭,一邊猛力撕扯著頭髮,左頰上有一條深長的傷痕還在淌血。嘴裏翻來覆去,不知在念叨什麼,玄夷認出他就是剛才陵梓提刀上前時,想要站出來的那個人。靠在他身邊的人奮力壓着他顫抖扭動的身軀,試圖用衣襟掩住他的嘴,但沒有成功,那個不斷掙扎的年輕人咬傷了他的同胞的手指,張開掛着血痕的嘴喊道:

「我說!我知道!」

玄夷看見陵梓和蚩尤猝然變了臉色,焦慮同時籠罩他們的臉,陵梓還能掩飾,蚩尤已伸手一把抓住轉身過去的臨猗的胳膊,有什麼話衝口欲出。

玄夷瞬間明白,那柄刀,那個鑄刀的人,也許就是他們說過的襄垣,也許和臨猗有莫大聯繫。

他當機立斷,瞬間喝道:「好!說出藏糧所在,便可饒你一命。」

他的同伴只是一怔,立刻放開按壓的手,抖開被他抓緊的衣袍,匍匐向前爬了幾步,向著玄夷高喊:「我願說出藏糧的所在。」

陵梓緊握刀柄的手略松,懸起的心還未放下,先前的人跳起來推開他,反手擦去嘴邊血沫,大聲地嚷:「我知道誰是鑄刀人!我帶你們去找他!」

他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完這兩句,整個人鬆軟地倒在地上,過一刻,他抬起頭,眼睛獃滯地一轉,乾巴巴地朝着玄夷問:「你說過的,說出鑄刀人,就饒他一命。」

他嬉笑一聲,看起來有幾分猙獰,伸腿踢了踢那個阻止他的人,說:「可不是說藏糧的地方……」

所有的合水部人,臉上都浮起一層絕望的灰色,有人頹然地喃喃一句:「禍端……」。

玄夷看見蚩尤明顯的怒色,而臨猗的驚愕憤怒也不下於蚩尤,他吸了口氣,平靜地走過去,扶起古怪地笑着的年輕人,看他眼底湧起一點希冀,反手扣緊自己的手臂。

邊上的陵梓把刀柄捏了又捏,恨不得要殺死他的樣子。

身後臨猗僵硬的聲音響遍整個屋子。

「蚩尤,是什麼刀,是什麼鑄刀人?」

沒有人想得到,回答臨猗的是抓着襄垣的年輕人,他神智似乎不明,又像拋掉了一切顧忌和煩惱,急切地指著玄夷左手,流暢得有些呆板地說:「你們要找的兇刀,我帶你們去找,父親說這東西能害了整個中原,可我不怕。」

玄夷看見他的衣角綉著玄鳥,才知道他是那個死去祭司的兒子。

臨猗的目光也落在那裏,他神色一動,將祭刀掛回腰間,走過去查驗了合水祭司的屍首,爾後長吐了一口氣,十指靈巧地為他撫平衣飾,掬了地上的薄土,細細地灑在他身上,垂目低頌了咒文,然後站起身,在玄夷身邊一尺處停下腳步。

這時的臨猗,周身流動着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息,彷彿真能通神意、明禍福。安邑不如中原的部落那麼看重祭司,但這一刻,陵梓卻在這柔和的壓力下低了低頭,蚩尤漆黑的眼中,爆出一星赤紅的光芒,他有一戰的衝動,並非向著臨猗,而是被臨猗侍奉的神袛激起鬥志,他們縱不現身,也能讓一個普通人脫胎換骨。

臨猗低頭看着兩個年輕人,溫和地說:「你們的父親,是侍奉天皇伏羲的大祭司,自有明斷,能被他稱為兇刀之物……」

他猝然將眼光射向玄夷,玄夷神色不動,緩緩地將刀向他遞去。

刀甫入手,陵梓的手腕不由一墜,沉重的祭刀在他身側不安地顫動起來。蚩尤等三人靜靜看着他,他滿臉震驚之色,俯下身扣住告密的年輕人的肩。

「快說,襄垣在什麼地方?!」

合水祭司的兒子名叫臨汝。

此刻他正引著蚩尤、玄夷、臨猗和陵梓向遠離村落的荒坡走去。

臨汝原原本本地說了一切,說那是個誤闖入合水的外鄉人的佩刀,自己的父親卜占出這人和刀生著凶性,會成為禍亂天下的凶煞,於是將刀收入祭具室,為的是在下次祭典時向天銷毀。

那外鄉人掙扎到合水時,身上各處帶着傷痕,虛弱不堪,父親不忍殺他,只並命人遠遠地另起了一座石屋,將那外鄉人鎖在裏面,不許人靠近,唯恐沾染他身上不祥之氣,危害合水。

至於那個人的名字是什麼,他並不知道。

「我帶你們找到此人,就放我離開?」

一剎停頓之後,玄夷漠然的聲音響起:「自然。」

臨猗臉色不悅,卻也緩緩點頭。

臨汝看着陵梓強忍怒火的臉色,不敢再多說,低頭匆匆向前走去。

陵梓心中已暗暗認定那外鄉人就是襄垣,不忿臨汝在臨猗面前說出襄垣的下落,一路用刀架着他的脖子,只等他稍有異動便一刀斬下。一路上還看得見安邑人在尋找糧庫,掃蕩合水殘留的婦孺,略有抵抗的,當即就是一刀,他們並不想將她們劫回安邑,充作奴隸,絲毫沒有把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看見蚩尤等人走過,也不驚訝。

臨汝帶的路,越走越是荒僻,漸漸地聽不到人聲,腳下是幾乎只容一人側身過的小道,兩肩擦著密密的灌木。陵梓有些不安,押著臨汝走在最前面,自己在他身後,隔開他和臨猗等人。

又走了一刻,前方隱隱傳來人聲,陵梓按著臨汝的肩,不讓他再走,玄夷和臨猗都非擅武之人,呼吸自然平緩,而他和蚩尤,則暗暗謹慎地放緩了呼吸。

陵梓側耳細聽,卻聽得那陣人聲很是混雜,裏頭還夾着個高亢的喉嚨,正發出怒罵聲,他覺得不對勁,往後一看,身後的三人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

「聽起來,像是辛商的聲音……」他喃喃道。

臨猗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好。

玄夷倒是笑得很真誠:「一場大戰,也沒能磨掉精神,算得上是安邑的棟樑之材……不知他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他轉身看看蚩尤,像是問他。

要問蚩尤為什麼,他自然是不懂的,被玄夷一看,他只能在喉嚨里把辛商來去罵了幾遍。

臨汝被陵梓盯地說不出話,不斷地搖頭,不知是說自己沒有帶錯路,還是沒有把這秘密告訴過旁人。

臨猗催促道:「既然是辛商,沒什麼好怕,只要能儘快找到襄垣。」

陵梓並不出聲,銳利的眼神遊移在他臉上。

臨猗鎮定地道:「如何處置,等找到襄垣后再說。」

蚩尤不耐煩地大喝了一聲辛商的名字,繞過玄夷等人,沖開攔路的荊棘,大跨步向前走去。

那邊果然是辛商和其他十幾人,聽見蚩尤的喊聲,也大聲作答,不高的樹木被他們的聲音震得沙沙作響。

陵梓他們也快步上前,轉過一個彎,眼前陡然一亮。

那裏是一片小小的山坳,綿延著高大的樹木,本來蔥蘢的樹冠泛黃了一半,乾枯的樹葉還抖索著掛在枝頭,樹下是黃土築的空地,上面立着一間小小石屋,約莫半人多高。

石屋的門已然洞開,幾人執著長刀朝里搠刺。

陵梓顧不上再警惕臨汝,飛奔過去,推開那幾個人,正要探頭進去,被辛商一把扯住。

「放手!」

「這裏只是個石牢,一粒米糧也不見的,」辛商沮喪地喝道,「這見鬼的合水,以為來了個好地方,也像前幾處似的,一顆穀子都剩不下。」

他自顧自地咒罵,又罵起那個給他指路的合水人,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獰笑。

「……我那一刀真沒砍錯。」

陵梓知道辛商輕賤人命的脾性,必定問出所謂藏糧所在,順手一刀將告密的人剁翻了。

他看見臨汝顫抖起來,悄無聲息地向臨猗靠近幾步,伸手抹著額頭。

陵梓忽然放下心,臨汝絕沒有膽量來欺騙他們。他穩住呼吸,問辛商:「牢裏的人呢?」

同時蚩尤、臨猗和玄夷都上前幾步,四人像是圍成個圈,將辛商裹在中央,人人神情鄭重。臨汝被拋在圈外,他抱着雙手,遲疑四顧,也不敢動,遠遠地幾個安邑戰士手持長刀,隔地雖遠,刀鋒所指正將他前後左右封住。

辛商被這架勢驚得一跳,心裏緊張,一振刀,指著牆根陰影處。

「牢裏關着一人,拖出來就殺了。」

頭頂白茫茫的陽光潑濺下來,瞬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連玄夷從不動搖木石般蒼白的臉上都顯露出驚詫無比的表情。

陵梓的掌心潮濕,血衝上頭頂,耳根紅得發燙。他看着那個蜷縮的影子,不敢近前察看。

「怎……怎麼……我順手就殺了……」

辛商這時也不敢放開嗓子,聲音里竟帶着點畏怯。

陵梓和臨猗茫然對視,直到蚩尤的腳步聲把他們驚醒。

「襄垣能逃開安邑,就不會輕易死在這裏。合水部算什麼,安邑不會有一人折在這裏。」

他毫不猶疑地走去,蹲下身翻過那俯卧的屍身,陵梓借了他的勇氣,也走近前去。臨猗仍是驚疑不定,而玄夷則想起安邑的鑄匠身份與他人不同,不得到族長和祭司的准可,不能私自離開部落。這條禁令無人不守……

私逃的鑄匠一旦找回,便要由祭司加以懲處。聽了蚩尤這一句,玄夷才明白為何他和陵梓都不願讓臨猗察覺襄垣之事。

他不由想,當年造此禁令的人,會不會和自己抱有着同樣的擔憂。

如果這被辛商無意中殺死的人真是襄垣,玄夷的眼光飄向被「襄垣」二字驚得還沒回神的辛商,對自己而言,未嘗不是中上的結局。

而安邑部族之間無可斬斷的堅固羈絆,又會發生什麼樣的動蕩?

玄夷靜靜地自問。

蚩尤失神地凝視着手下的屍體。

比常人略矮,身形偏瘦,雙腕間扣著帶刺的銅環,辛商那一刀乾脆地穿透胸膛,血還未冷,緩慢向外淌著。蚩尤拂開亂髮,扳過他的臉,整整半張左頰覆蓋着新鮮的燒傷的傷疤,暗紅色皺起的肌肉虯結成一團,蚩尤怎麼都不能將他和記憶中的襄垣重合在一起,但他明明白白看見脖頸上掛着的石珠串,正中懸著獸牙。

他用手指搓著獸牙,這原來是顆猛獸的尖利犬齒,長年累月下來,尖端已經磨得發圓。

蚩尤此時,已失了平日裏雄渾的氣勢,就像一支黯淡下來的火把,他並不信死在這裏的就是襄垣,然而手裏握著的,也確是安邑人獨有,生死不離的信物。

他和襄垣在少年時,並非沒有猜想過未來,他們以為將會死在一場和敵人的混戰,或是一匹猛獸的爪下,而絕非如此可笑,束手於孱弱的部族之下,無聲無息地死去。這樣的一死,在蚩尤心中顯得不切實際。

蚩尤平放下懷中的身體,閉了閉眼,他說不上究竟是不是襄垣,一枚獸牙珠而已,並不能作絕對的佐證,然而倘若真的是,多年後的重逢,竟不能再說一句話,這種孤獨的感慨,並不是他所願意體會的。

辛商手中的刀不覺墜地,他不敢近前,心跳地極快。

他聽說這裏藏着合水全族的糧草,帶着人走到這裏,看見的是低矮不透光的石屋,自己先把刀伸過去探了探,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弓身進去。自己從左側起,彎腰沿着乾燥的石壁摸索,沒有一粒糧食,辛商記得摸到那個縮成一團的人體時,他被欺騙的憤怒已到了極點,他抓着乾枯蓬亂的頭髮,把這個人拖出了石屋。他曾聽到一陣含混的哀鳴,也許在那剎那,陽光便把他的眼睛刺瞎了。同伴們鼓噪著,天空乾燥得沒有一滴水汽,自己心中的憤懣爆漲開來,什麼都不想再問,反手一刀貫穿了他的胸口,拔刀出來時,帶起一股濃艷的血水,噴灑在青銅扣環上。辛商沒有聽見他的呼喊和懇求聲,當這個罪人被囚禁時起,可能已有人割去了他的舌頭。可是,並沒有分毫的徵兆,表明這個人可能是襄垣啊。即使自己認不出他,他也該能認出自己,是因為不能說話嗎?可是他也應該能拉出頸上的獸牙珠,自己一定能知道的。

辛商反覆回想着自己的舉動,沙啞著聲音問:「這真會是襄垣?」

或許只有玄夷的心情十分安然,對他來說,能鑄造那樣的兵刃,又違禁從安邑私逃的鑄冶師,死了比活着更好,他毫不介意死去的是誰。他的嘴邊露出一抹飄忽的笑意。

陵梓凝注著獸牙珠,眼睛微紅,繃緊的肩背漸漸垂落,拄著刀半跪下來。

他默默俯首想了一陣,扭頭向始終未發一言的臨猗恭敬地道:

「襄垣既然已死在他鄉,逃離部落的罪責也該消除了,懇請祭司為他行安邑的葬禮,好讓他的魂魄平安輪迴。」

「原來你們隱瞞,是怕我見到襄垣追問他的罪責,這雖不可恕……我非要找到襄垣不可,並非為此小節……況且,」他指定地上的屍體,「這人不是襄垣。」

「怎麼說?」蚩尤和陵梓同時出聲。

臨猗低聲問:「你們憑什麼斷定,鑄造這把刀的是襄垣?」

他將黑鞘的短刀平舉在額前,像是要他們看得更清楚似的。然而蚩尤和陵梓的揣測,一半來自對兵刃的熟識和直覺,另一半則自負天下鑄冶之術,無人能出安邑之右。如果要說什麼實在的憑據,是絕沒有的。

「這樣鋒利的短刀,除了安邑,除了他,沒人能打造出來。」

臨猗搖頭:「我也猜測這刀是襄垣所鑄,卻不是為它的鋒利。」

他輕彈刀身,側耳傾聽金鐵的鳴叫。

「刀鋒雖利,卻不至於驚世駭俗,比蚩尤你現在的佩刀尚且不如。合水的祭司為何要稱它作兇器,甚至全族人都不惜生命來保住它不被外人所知。」

玄夷的眼底泛起極亮的光芒,他猛地一探身,追問道:「為什麼?」

陵梓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玄夷和臨猗平素針鋒相對,從沒見玄夷如此迫切地追問過臨猗。

臨猗並不回答他,卻問蚩尤:「你還記得,襄垣私離后,在他的鑄冶場中留下了什麼?」

蚩尤嗓音乾澀,想了想答道:「都是些胡說八道,魂魄怎可與金鐵熔於一爐。」

玄夷的手猛地擺了一下,他暗暗掐住掌心,不讓心中波動太過明顯。

「這就是天下的禍釁,我要向襄垣問的大事。」臨猗雙目凝視短刀,眼神中混雜着讚歎與驚怖,低低說,「沒想到,他竟真能抽離魂魄,將之鎖於刀中,實在太過兇險,只怕眾神不容。」

辛商遲疑地摸了下刀鞘,舔舔嘴唇說:「這刀,我在祭具室里見過,看不出是活的來。」

「哪裏是活的,」臨猗道,「鑄魂之術,雖有片言隻語流傳,其實近於子虛烏有。無非是借魂魄之力,催生軍器本身的煞氣。這刀里鑄的還只是弱小的獸魂,所以除了祭司,平常人看不出其中奧妙所在。」

臨猗一指地上的屍體,斷言道:「世上唯有襄垣,才能想得到鑄魂入刀,所以此人絕不會是襄垣。」

蚩尤的眼光變得銳利:「臨猗,說清楚。」

「據說用以錘鍊的魂魄,會因鑄冶的過程太過痛苦,而對鑄冶師本身生出怨恨。鑄冶師只要受傷,散出的血氣一旦被它們聞到,就會躁動不安。這屍體鮮血未乾,血氣正是蒸騰之時,而這刀毫無反應,可見死的並非鑄刀之人。」

「所以,」陵梓探詢地問,「這不是襄垣?」

「絕不是。」

「可他戴的獸牙珠……難道他曾見過襄垣?」

臨猗嘆了口氣:「可惜此人已死,不能從他口中問出襄垣的下落了。」

「你錯了,」玄夷嘆息,「要找到襄垣,易如反掌。」

每個人都驚異地打量他,辛商的眼中還帶着絲輕蔑。

「憑藉臨猗剛才說的,我才能把此事全盤想通。刀在合水,那襄垣也在合水,幾年前他既然逃離安邑,現在也不會願意與你們相認,他所想的,恐怕只是如何安穩地從你們手中逃離。但是他既不能以安邑人的身份出現,而混雜在合水部人中的話,難免不會死在誰的刀下。所以他必定要是個合水部人,又能有安身活命的保證。」

蚩尤聽得上文不接下文,只知道襄垣還活着,玄夷能找到他。

只有臨猗聽出三分端倪,猶豫地說:「難道是……」

「正是他……本來是天衣無縫的辦法,恐怕要毀在他自己的謹慎上了……陵梓,去告訴臨汝,我們守諾饒他一命,他自可離去。」

陵梓點點頭,向遙遙站着的臨汝走去。

只見他們說了三兩句,兩人便一同走過來。玄夷輕輕一哼,道聲:「果然。」

臨汝臉上仍然掛着獃獃的笑容,陵梓露出一絲不屑,說臨汝要親自來道謝。

臨汝湊過來,七手八腳地比劃着手勢。

他站到玄夷面前時,玄夷笑道:「臨汝,我這裏也有回禮給你。」

臨汝一怔,動作遲緩下來。

玄夷目光一閃,突然拔出身邊陵梓的長刀,一道圓弧罩着臨汝落下。

玄夷不通武技,速度不快,刀上也無力,只取巧在出其不意,臨汝的左臂頓時湧出了鮮血。

這時長短不一的鳴叫斷續在臨猗手中響起,他覺得短刀越來越燙,並且不斷地躍動着,最後掙開他的手,整柄刀「鏗」的一聲躍出刀鞘,落在地上時猶在掙扎,像是離水的活魚。

玄夷拾起刀,插回刀鞘,交還到臨猗手中,淡淡說:「你能知道誰不是襄垣,而我能知道誰是襄垣,這就是你我差別所在了。」

他轉頭指著那個自稱臨汝的青年:「如果不信,你可以再看看他袖子下,手腕上一定有扣環留下的傷痕。」

臨汝的眼神散了蒙濛霧翳,變得清醒無比。

玄夷看着肩頭受傷的臨汝,這個一路上因為密告而變得神智有些錯亂的青年突然收斂了痴痴的笑容,臉上還蜿蜒著血跡,卻顯得沉靜而挺秀,瘦削的身體如雪片般脆弱,亦有清雋的風采,瘋狂彷彿都壓抑在了心底。這就是有鑄魂之技的襄垣,被視為天下大患的襄垣。

襄垣有點懊惱地笑道:「蚩尤、臨猗、辛商、陵梓,多年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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