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第一章:無常

「叮叮,叮叮,叮叮……」

有誰聽到過一雙玻璃鞋敲擊在石子路面上的聲音?

——故事的開始起緣於一截透明的鞋跟,那鞋跟在逃,倉倉惶惶、迷迷亂亂、有心沒肺地逃。

如果讓我們把鏡頭搖起來,先見到的會是那襯著透明鞋跟兒的濕膩膩的街道,石子的邊沿還可以看到鞋跟兒上破損的痕迹;等鏡頭搖高點兒,你會看到一整條背巷,旁邊是菜市場,膩膩的牛油味兒你看不到,但你可以看到一整個碧青油透的夜;就讓鏡頭一直搖上去,搖到幾萬米的高空,再啪地一下打回,整個蘇摩城就全在你眼底了;它像是——像是一個天使驀地從高空跌落,摔在地上萬劫不復的粉碎的臉。

「你為什麼要跑,從前天到今夜,我已追蹤了你好久。我看到從貓兒集市到凱旋廣場,無論你走到哪裏,哪裏的人們就避之唯恐不及地逃。他們都不願挨近你身邊三米之內。他們都怕你。可現在,你為什麼要逃?」

那個跟隨而來的人說。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他並沒有跑,因為他的步履很大,而他又足夠年輕,不需要跑就足以追上一個踩着玻璃鞋跟的女子。

那女人回過臉,她被迫到了一面牆下。她的年紀已不算輕。但要命的是,她的臉上有着一個孩子似的神情。

那個年輕人攤開了雙手,他的手修長而富於表現力。這樣的手,只有傳道士才會擁有,他的衣服也說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件黑色的舍蘭呢上衣,合體的裁剪更顯得他腰身纖硬。領口一直地扣到他下巴底下,喉頭上綴著一塊方形的玉。他的十指的顏色白皙細膩,跟那塊玉扣很配,這時它們正富於表現力地開合著。

「……你終於感覺到那追蹤着你的關於生命意義的拷問了嗎?我知道這是個沒有信仰的城市。它為上天所棄,多少年來,已沒有信徒。我來到這裏已近一年,可找不到一個能感覺到生命扣問的人。但我終於找到了你。在整個城市裏,你是我發現的最能感覺到主的氣息的人。所以、不要逃跑。請……站住、匍伏在他面前,直接面對吧!」

女人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遮敝了整個世界,彷彿也拒絕著跟隨而來的人。

「主的光輝會照亮所有迷途的羔羊……」

那個修行者終於打開他的說辭,似乎打算展開一場飽滿的、富於煸動性的演講。

可那個女人打斷了他。

「這無關『主』。」

「……而是宿命。」

「追逐我的並不是你的『上帝』,而是我的宿命。」

這條街是蘇摩城中最尋常的一條暗污之街。兩邊的房子都把後窗開在這裏,每一家的廚娘都會把污水倒在這兒,雜碎的腥味與豬油的垢膩統治了整條街道。

那個男子眉毛一挑。

——宿命?

隨着他心中的疑問,他的一雙眉毛從他青黑的身影中一躍而出……像兩條黑魚,一下躍出了玻璃之海……女人忽然抬起了她的頭,她最初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她有些貪婪地把他那生動的神情看着。

可是她說:

「而你也不是你所謂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單,你號召所有人來愛上帝,其實你只是在呼喚著所有人來愛你,愛這個年輕,英挺,有着最純摯最初發最熱情的身軀的你……」

她急匆匆地把話說完,像要用語言的狂風掃蕩著那個年輕的神父。

傳道士失神中,空中忽然划起翅膀的痕迹。

——只見雪白雪白的一團,像羽毛裹着的子彈,極速地沖了過來,堅實實地打在那年輕女人懷裏。

女人被它撞得輕輕一晃。

修道士的眼睛一亮,開始幾乎以為是刺殺,接着才發現,那是一隻白鸚鵡。

一隻雪白的鸚鵡突然一撲而至。它先撞向那個女人,接着又一撲就撲到了那個年輕女人的肩上,嫩紅的爪抓住了她肩膀上的衣裳,彷彿通靈的、生來就為她養熟的一隻靈禽。

那鸚鵡,修潔其羽。可它爪下抓着的那個女人,卻零零落落的簡直不成個樣子。

在那鸚鵡殘留於空中還沒消褪盡的翅影中,修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向這個女人。

——只怕再沒誰見過比她更亂七八糟的女人了:她身上遮蓋的甚至都不能說是衣服,只是一大塊極粗劣的麻布;布中間挖了一個洞,好讓她鑽出自己的頭來;那麻布的質地和色彩都已說不上是挺括還是柔軟,乾淨還是污濁,只是明顯地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它軟塌塌的露出一點臟相,也露出一種隨意;布料毛邊上散亂的線頭與髮絲的蓬亂中浮着的就是她那張臉。

那張臉乍一看不錯,有一點不確定的美,但細一看,卻像不見五官,只見空茫;兩支過細的小腿從布料的邊角下生硬地抽出,圓規一樣地丁零……

修士看着她,腦中忽然閃過了一首古老的詩句:

……在這個幾乎沒有一平方英寸可稱為平整的世界上,你圓規樣的腿

固執地要畫出那個幾近虛幻的圓,於聳亂的四維空間里,無謂而徒勞

地追求着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二維圓滿……

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印象,這暗喻性的自閉……修士的心中不知怎麼竟忽然滑過一點感動。

他見過很多人,做為一個佈道者,他第一眼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苦難也往往緣自於此。

但他從第一眼起就確定不了她的身份。

——她倒底是屬於「妻子」,還是「妓女」?

「宿命。」

那女人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她看着那個修士,眼神像看他如看一個孩子,又如一個孩子在看着一個魯鈍無比的成年人。

只見她笑了笑,唇角劃過了一絲譏誚:「你大概是從『塵域』來的吧?只有那裏的人才會如此的信仰與賣弄他們的上帝。這是一個『域』的世界了,有『天域』,有『雪域』,有『極域』,有『異域』,有『魔域』……可這一切,都不過是一些『局域』。人人俱在局中,人人皆縛於域;人人皆有所遇,人人俱困於欲。你信奉的『天域』常懸垂下上諭,可這裏的『極域』只相信人慾。而我與你相遇,不知你可懂得這是一個『寓』,『寓言』的寓?」

修士被她這一串繞口令似的話攪糊塗了,簡直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卻聽那個女人說:「而我能預言一切,可這也不能讓我脫身於『域』。比如,你看……」

她的手指忽指向小巷深處一個窗口:「我話音落地時那個窗戶會被打開。」

語音才落,只聽那面窗子忽吱呀一聲地開了。

「是一個嬰孩誤觸了插銷,他會爬到這個窗口。」

修士順着她所指的看去,卻見一個兩三歲大的嬰兒真的正出現在窗口,他腿上肥白的肉顫微微的,臉上露出一個甜美已極的笑,那笑容讓整個夜巷一下顯得如此美麗。

修士的臉上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那個女人的聲音卻突然變了:「接下來會出現一隻黑貓。」

一隻黑色的貓果然應聲而現。

小巷上空狹窄窄的天碧青油透,蒙在傘上的浸過油的綢子似的;小巷兩側的牆面斑駁濕膩;那扇推開的窗里泄出人間溫暖的氣息,像還浸著夫婦二人拌嘴與親嘴的犬牙交錯的親匿;小孩兒胖腿上的肉肥顫顫的,如同在笑……

可那隻貓,那隻貓的毛皮顯出一種讓人詫異的純粹的黑。

修士的心裏剛在驚訝於那片黑,女人的聲音忽變得空洞難測:

「它會把他撲下來……」

她的聲音還沒落地,那隻貓一撲而起,直撞向那小孩兒。

修士驚叫一聲,飛奔向前,可他的腳下忽然一絆,卻是那個女子伸腿絆倒了他。修士不防之下,一撲倒落,驚呼一聲,嘴啃到地,牙齒摔得生生的疼,只覺像要脫落了。

可他的頭還抬着,卻見那貓已撲落了那小孩兒,那小孩兒哭叫了一聲,直向巷邊的陰溝里摔去。

卻聽那女人的聲音忽尖銳起來,冷冷地沖空中喊道:「一切終於開始了,占卜士,你有什麼花樣就繼續沖着我來吧,這還是咱們之間直接衝突的第一次!」

「啪」的一聲,那小孩兒似乎摔落在陰溝中,哭叫了兩下,然後聲息俱絕。

修士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這重重一摔中爬起。他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個女人,忽覺得那個女人表情非常詭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臉看向他。

然後她的唇角掛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先知。」

「我幾乎能預言身邊的一切。」

「可這對我,其實也毫無意義。」

只聽她輕輕地一嘆,悲涼地道:「而對於你,我最後唯一要說的是:我預言,今夜之後,你將會愛上我。可這註定,對於你來說,會是一個悲劇。它無可逃避,所以你必將全力逃避。可這沒有用,你無能為力,我也無能為力。如同我逃不過與你的相遇。你最終將違背你主的上諭,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成就一『域』。」

她越說聲音越低,似乎忍不住心裏的悲哀。

然後她轉身就走,最後只留下一句:「為了你好,不要再找我,更堅決不要接近我。雖然這樣也不過徒勞,但……」

「……總該試一試。」

修士忍着自己痛得顫抖的膝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遠去。

第二章:浮燥

那一天陽光的塵埃飄浮狂盪,像總也落不下來。

可等它們落下來了,就又會是一個黏黏的夜。

貓兒市場前的街道像被貓抓了一樣的凌亂。罩在這一片凌亂之上的卻是一大塊琉璃樣明澈澈的陽光。走在這樣的陽光下,會恍惚覺得自己是在水中游。可那要習慣了蘇摩城陽光的、有着強韌的皮膚的人才會享受到這種樂趣。

修士在蘇摩城中就始終感覺到不適,為了那白天飄浮不定的沙粒樣的陽光,也為了那接踵而來的濕漉漉的夜。

——在日裏,人們的皮膚上粘滿了陽光的沙粒,晚上的夜又黏黏地粘上皮膚,緊貼如黑的膠布。我們被日與夜輪流裹纏成木乃伊,心靈的麻木不可抗據。可如想藉着那膠布的黏力就此撕脫掉皮膚上所有的沙粒,卻又會是如何牽扯動千毛萬孔的痛?

所以在夜中,我們大半沉沉睡去。

修士就在為他昨夜最後的沉睡懊悔著。

昨晚的一切彷彿幻夢,最後,他即未跟上那個女人玻璃鞋的腳步,也沒有在陰溝里去找個跌落的嬰孩,他最後竟在那個巷子裏沉沉睡去。

他懊悔著這一睡。

這時,他正走在貓兒集市外那條擁堵的街道上。

一天的陽光沙粒樣的扑打上皮膚,讓他感覺到點點的刺痛。貓兒集市裏全是矮小的木板房子,像隨時等待拆遷的違章構建。可集市的另一旁,卻是一幢又一幢巨大無比的石頭建築。

那些石頭建築如此高大,就是在這樣的陽光下也覆蓋下陰影一片。

那陰影濕膩膩的,像讓你在白日惚惚見到了濕漉漉的夜。

那陰影足有二尺,沒有人願意走在這樣的陰影里。陽光在地上劃了一道線,陽光的一面人影如織,陰寒的一面卻空寂幽冷。

一個老婦人坐在那陰影里,這麼大的太陽,她居然攏著一爐火。那爐子想來是蘇摩城裏最寒酸的爐子了,抖抖的洋鐵皮翻露出裏面的內肉,保濕層的沙土裸露出來,可那老婦人居然還在發抖。

她壓着那團火,如同那石頭房子巨大的陰影壓蓋着她。

陰影里,她和那爐子同樣的瑟縮。

她的臉色已經發綠,好象只要再一會兒,她就會被貧窮與疾病共同折磨得昏厥過去。

修士低低地嘆了口氣,走過去俯下身探向那老婦人。

可天空忽然響起了一片翅膀的密雨。

——「它拿到了!」

「居然給它拿到了!」

滿天的羽毛紛紛落下,忽然,滿市場的人幾乎同聲喊起。

修士抬起頭,只見天空中正飛過一團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隻雪白的鸚鵡,想來它可以飛得更高,可這時,它的嘴裏正銜著一點紅色的東西。

那東西不大,可出人意料的沉重。鸚鵡拚力的振翅,可那一點紅卻墜得它只能朝低空裏跌去。可它猶自努力穩定着身形,拚命的拍著翅。可那點紅太重,以致它折落了無數的翼羽。

市場里的人幾乎瘋狂了,本來就擁擠,這時人推著人,人搡著人,鞋掉了,帽子落了,一地的瓜果滾落,如果有待宰的鵝鴨趁勢飛起,騰上半空,只怕也要驚異於一地的恍如自己一樣伸長的脖子。

貓兒集市中所有的人都幾近瘋狂。修士只聽到一片鼓噪,只聽有人喊道:「大獎啊、大獎!」有人瘋狂地呼喝着:「別讓它逃去,別讓它逃去。」空中一下伸出了無數的竹竿,有人拿石子往天上扔,有人拿水果往天上扔,有的人是順手搶來的,有的是攤主自己扔的,更有人把秤砣砝碼都朝天上扔去。賣鞭炮的小販更是點燃了一串鞭炮扔向空中,試圖炸下來那隻鸚鵡。

那隻雪白的鸚鵡在天上一陣哀鳴,可沒有一個人會起一丁點的同情的心。扔起來的石子,水果不一時又雨點樣的打了下來,打得人們一片痛呼。一時一聲驚呼,卻是一枚秤砣勢盡而落,下方的人們疾疾地避開,那秤砣生生砸在地面上,把石塊的地面砸出了一個小坑。

本已被墜得高飛不起的白鸚鵡這時情狀更倉惶可憐,滿天的竹竿,有人爬到了木板房上,有人爬到了樹上,到處都是一片追打之聲。它倉惶無計,亂飛亂撞,嘴再叼不住那點紅色,忽然失脫,那點紅飛快的墜落,底下的人們一陣狂奔哄搶,落下的它卻又被一隻竹竿打中,橫斜飛過來,竟直掉進那老婦人的爐中。

爐火一濺,一瞬間似乎就映紅了那老婦人的臉。她那一刻,忽然容光煥發。接着是那隻白鸚鵡不甘地疾撲而至,居然不顧那爐中的熾炭,向里一鑽,老婦人的行動忽然變快,一巴掌就拍在那爐上。爐中的炭火受了振動,想來粘上了那隻鸚鵡的身,只聽哀鳴一聲,那隻羽翼沾灰的毛禽羽翅焦灼地從爐子裏受傷而出。它沒能帶出那點紅。

老婦人的臉上一片紅光燦然。可接着,修士見到的卻是那批市場中的人正氣勢洶洶地朝着這老婦撲來。

這一場飛奔,可真是跑得兩個人筋疲力盡。

修士雖全不明緣由,但一見到貓兒市場中人窮凶極惡的撲過來的架式,不由拉起那老婦人就跑。可讓他也沒想到的是,那老婦人如同喝下了一瓶魔葯,本來奄奄一息的她竟可以跟着自己跑得這樣快。

她還不只是單純地逃,她居然捧起了那個發燙的爐子,也全不顧手掌是否燙傷,居然就這麼跟着修士逃了起來。

修士出身「多明汝」會,從小練得就擅於奔跑。可這時牽着一個老婦人的肩衣,卻也跑了個氣喘吁吁。好容易,他們也不知奔過了多少巷子,才逃出了那批人的追趕。倆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下腰來,可直到這時,老婦人手裏還捧著那個爐子。修士忍不住好奇,不由眯眼向那爐中看去。卻見,爐中那黑紅相間的被跑動兜起的風扇得更加熾熱的炭火中,卻有一枚小小的紅貝。那貝殼在爐火中竟然發出比炭更紅的紅。可更讓他吃驚的是,接着,他見那紅貝竟輕啟一縫,薄薄的縫中露出一點稀薄的白,讓人驚絕的是,那一隙白縫中,竟吐出聲音來,而且還是歌聲:

……愛上一個認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

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這聲音空茫撩人,裏面像有一點極力剋制卻還是壓抑不住的甜。修士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見那老婦人仰天大笑道:「是了,是它了,就是它了!聆貝啊聆貝,誰想到有一天你會落到我的手裏。」

她忽然伸出鳥爪樣的手,竟不顧那炭火的熾熱,直伸進爐子,一把抓出了那枚紅貝。

然後,她伸腿一踢,竟踢得那陪了她已不知多久的爐子火灰亂迸地滾到了一邊。只聽她瘋狂地大笑道:「給我滾遠點兒,我再也不用受窮了。白袍巫師說,誰能找到這枚聆貝,獻給他,他就願竟賜給那人半個蘇摩城收益的百分之五。天啊天啊!居然被我得到了。」

她的手掌中發出一陣焦臭,可這也阻止不了她的狂態。

修士憐惜地看着這個老婦人,整個蘇摩城都是瘋的,沒想、城中的一個老婦都可以瘋得這麼厲害。他微微俯向前,伸手要看老婦人手掌的傷勢。老婦人卻猛地一退,厲喝道:「別想,誰也別想把它再從我手裏搶去。白鸚鵡盯了她整整十年,才終於從她口中搶走了這個貝殼。這是天意,是它從天上丟給我的,誰都別想搶!」

修士被迫只有退避了一步。他才想要解釋,忽然腦中一念劃過:不對!那隻鸚鵡他見過,那是她的鸚鵡!

——不對,那原來不是她廝養的鸚鵡,原來是一隻一直試圖掠奪她的鸚鵡。不知怎麼,他直覺的感到,原來那枚聆貝就應該是她的!

他腦中這麼想着,一團亂糟糟的,半天沒理清自己的思緒,所以也沒注意到那老婦人的眼神。那老婦人的眼神在他發獃時原來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脖子下面。修士的脖子下面,這時卻懸垂著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透明的鞋根,今早他在那暗巷中醒來后,就在身邊發現了這枚鞋跟兒,猜想是昨天那女人為了絆倒他而折斷的。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可還沒來得及定神,卻見那老婦人忽然伸出手,疾快地就攫取向自己頸子下懸掛着的鞋跟。她才握住那截玻璃鞋跟兒,滿臉的皺紋已經在笑,所有的皮摺子一起抖開了,只聽她笑得喘不過氣兒來:「沒想到呀沒想到,我也有一天會時來運轉,白袍巫師說了,誰要是還能拿到一隻玻璃鞋的鞋跟兒,他就會送出另半個蘇摩城利益的百分之五……」

說着,她抓着那半截鞋跟就往後疾扯。

修士本能地向後一仰,老婦人的手本來就已受傷了,這時玻璃的尖銳面更划痛了她的傷口。只聽她痛得叫了起來,呻吟了一聲,年老的身體再也禁不住這樣的疼痛、剛才爆發的精力、與心頭控制不住的狂喜,手還是沒有鬆開那截玻璃,人卻已吊在修士的頸上緩緩昏去。

修士低下了脖子遷就那老婦人緩緩倒地之勢。

然後,這個僻靜之地,他只能以如此詭異的姿式彎腰跪在那老婦人身邊,俯視地看着她如何痛苦而蜷縮的昏迷,她的一隻手還拽著自己頸下的玻璃鞋跟兒,另一隻手卻終於慢慢攤開,露出一掌灼傷的痕迹與那枚鮮紅之貝——因為他一時竟無法讓那老婦人死死攫著的手與自己頸下的鞋跟兒分離。

昏迷中的老婦人卻還在喃喃囈語:「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占卜士一直都想要而不能得到的『知更二寶』,她一生的秘密都在於此。我要算算,我要算算,半個蘇摩城的百分之五加上半個蘇摩城的百分之五是不是等於一整個蘇摩城的百分之十……」

第三章:想像

修士的名字叫思域。

他也是「多明汝」派修會多年以來第一個敢前來蘇摩城傳道的人。

蘇摩城位於「極域」。它位處「極域九城」的最邊緣。在天使之光照耀着的人們心中,「極域九城」不啻於罪惡的深淵。在這個城市裏,極度的鮮明與極度的污濁如此調和地混雜在了一起,對人既產生誘惑的魔力,也讓人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恐懼。

它如同一口大鍋,同時煎煮著人類所有的快樂與墮落——所有的快樂必須以痛苦與汗水為底,蘇摩人這麼想。就象那口沸騰騰的大鍋底下,沒有人不會看到、但也沒有人不忽略掉那些被慾火煎烤著的流着汗添著煤做着苦役的人。

這是一個神、鬼、巫、魔、人,無數種族雜處的城市:北歐羅諸神們喜歡來到這裏縱酒狂歡;魔界的使者在這裏偷偷地交換着他們必需在人間求得的資源;巫師與先知橫行;祭司的袍角拂過坐在神殿的妓女;鬼蜮和人間混雜在了一起。

你不能指望在蘇摩城裏看到哪怕一絲天使的投影,因為它早已遭受了天國的遺棄。

在蘇摩城城郊,有一座早已廢棄的古塔。

它佇立於一片荒原。

整座塔都是用「塊磊岩」搭建的。它荒廢了不知有多久,其實,它僅只是一個塔基。一塊塊巨大的「塊磊岩」色澤青深,彷彿為呼應那時不時攏罩在它之上的烏深深的雲彩。而四周,是如此闊大的荒野,滿地滿地的雜草與亂石統制了蘇摩城北邊的整個疆域。塔基上猶有燒焦的痕迹,當年這塔曾被雷殛過不下數十次。

——巴別之塔曾是個宏偉的計劃,它打算建造得如此之高。以致,眼下荒廢的它哪怕完成的不過是它計劃中地基的十分之一,一個尋常人爬上來,也非要足足的小半天。

所以,這裏不必擔心有人打擾。

而這時,修士正坐在巴別之塔里。

他來到蘇摩后一直就住在這裏。他本來坐息一直都靠一塊非常破舊的草席。可這時,他踞坐於地,草席就放在他的面前。他把它折了起來,盡量用最乾淨的能顯出白葦原色的一面放盛着那兩樣東西。

塔基的頂台只有一層頂,而沒有四壁。

放眼望去,四處就是如此闊大的荒原。,修士面前的兩件東西卻如此玲瓏。

——它們一件鮮紅,一件透明;

——那是一枚聆貝,與一截鞋根;

——它們堅脆的質地似乎稍一碰觸都會錚然地發出聲響。

而把它們兩兒放在一塊,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古怪,卻同時和諧與綺麗。

聆貝是什麼?

修士默默地想。

這個問題太容易得到答案了。因為它昨日的出現,整個蘇摩城幾乎都為它陷入了瘋狂,此後全城也一直都在瘋狂的談論這件事。

你甚至都不需要走進做為消息聚散地的酒館,只需隨便在哪個街角站一站,或是在哪個井水台邊停一下步,馬上就可以聽到關於它的消息。

——原來,它不是一枚普通的貝。它產於西陸靈州,本來色質瑩白,但只要把它放在溫酒之中,它的殼就會張開,能記錄人說的話,風吹過的聲音,海的嘯叫與呢喃,還有燕子掠過雨前那一刻微微濕潤而緊張的吹息。

——記錄了聲音的聆貝就會變紅,此時把它投入火中,它會貝殼輕啟,一聲一聲以原樣的語氣與聲調複述起它記錄下來的所有的話語。

如今,它所存於世的已經不多了。但它的珍貴並不在於此。它的珍貴在於,它是屬於那個女人、織更的。

她的名字,原來叫「織更」。

修士的唇角邊,微微泛起了一絲笑。他之所以還能平安地走在蘇摩城,是因為,知道這東西在他手裏的那個老婦人聽說醒來后就瘋了。她不斷瘋狂地大叫着:「我發財了,我有錢了,你們都要尊重我了!」

可明裏暗裏,人們都在她身上搜不出那兩樣東西。

可修士此時關心的卻不是這個,他的腦中不由地懸想起一個場景:是在什麼樣的夜,是在什麼樣的碧清油透的幕布之下或是什麼樣的風雨之夕,那個穿着一雙透明的鞋子的女人,會坐在蘇摩城一個無人的街角,又從哪兒弄來一壺溫酒,泡上這樣一枚紅……然後,似低語,似呢喃,似坐忘,似瘋狂地說上些什麼呢?

——她會說些什麼?

她是這個城裏真正讓他感到親切的人,所以她也由此顯得如此特異。

修士的手指忍不住撫向那枚鞋根,那是一個透明的,並不寒冷的,冰錐一樣的東西。他忍不住回想起那雙令人詫異的她腳下的鞋。

——那是一雙玻璃鞋。過份高的跟幾乎超過三寸,讓她的腳與路面之間隔絕於一段透明。這彷彿讓她飄離於另一個空間。

可過度的透明卻帶來過份的笨拙。

玻璃是重的,堅脆而空洞,那透明與沉笨同時套在她的腳上,那雙鞋也就像長在她腳上的枷鎖。這像是一個努力使自己飄浮在空中的人的痴望。

修士輕輕地攏起了一堆火。

那是深秋的風送到這個高台上的枯葉與乾草。僅只小小的一堆,火苗藍藍的,幽咽得像水,湛藍得像深山裏無人涉足的小溪。修士把那枚貝投入這水一樣的火里,怪不得它會在火中說話,因為、那藍色的焰苗讓它錯覺地想起自己生長的蔚藍澄澈之地。也怪不得只要一點溫酒就可以讓它醉了,醉了的人喃喃不停地會控制不住地說話,醉了的貝原來會像它從前記錄海浪一樣的本能的記住所有的人語。

那枚貝輕啟一縫,然後,縫邊的紅輕輕褪色,隱現蒼白。像一個人一當歌起,緊張的唇上的紅色約略褪去。只聽它輕聲的喃喃著:

……對於我來說,在這個世上,最讓我敏感的就是聲音。我不知道它

是不是上蒼賜予我的一樣天才樣的能力。我對聲音的記憶是如此之早

,我甚至記得在娘的子宮裏自己做為一個胚胎剛剛萌芽時她體內血流

的聲響,它讓我感覺到自己如此特異。可我將絕不會感恩於這份賜予

,因為沒有人知道它給我帶來的噩夢與壓力。還在子宮裏時,我就已

聽到了太多,人餓時飢腸轆轆的聲響,心跳在歡悅與悲傷時不同的鳴

跳,甚至,還包括消化空隙間那不時遺放的屁……

……遠在我來到這個世界前,我就知驗地知道了這個世界的複雜性。

可讓人更為悲傷的是,我的聲音竟具有一種預言的能力……

修士怔怔地聽着。聲音——他聽到了這個關鍵的詞:聲音!

他猛地回想起,那個女人讓人最覺特異的是她的聲音。那麼乾淨純粹的音色,那麼天賜予的好聲帶,它的發音像一片透明的簧片在帕索高原上最乾淨的空氣里振動着。修士聽唱詩班裏的人說過,好的聲音是從頭頂上發出的。修士望着火中的貝,舉起那截透明的鞋跟,把它迎著光看去。好像看到一個女人如何地踩着它,以一截透明試圖隔絕塵寰,努力地把自己的身體提起、再提起,提起它試圖向自己從喉中發出,卻從頭頂出來的那個讓她迷跡、也讓她絕望的最純粹的聲音靠去……

那簡直是一副絕望着的抽象的畫。

那個修士嘆了一口氣,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這是一個苦難之城。

他握著那枚紅貝,輕聲道:「你皈依吧。」

可大天使加百利的聲音猶在頂空回蕩:「看看,看看這個人間地獄吧!我把它留在這裏昭示給你們。我這樣做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昭示——昭示給那些生活在天國的榮光所照耀下的人們,讓你們知道,如果沒有天國榮光的照耀,那一場罪惡的滋生將會把人類陷入何等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這段話針對的是蘇摩城。

修士來自於塵域,那裏已建成了一個清教徒式的國度。大天使加百利的話對於他們有如上諭。在那個清教徒的國度初初創立的時候,大天使加百利是禁止他的子民接近蘇摩城的。他把這裏做為罪惡的深淵展示給信奉着他的人們。

而思域,是懷着怎樣的功業與夢想,踏入了這一塊禁地?

而那個聲音在久歷歲月之後,在蘇摩城,已變成一種背景音樣的低鳴。

它被酒館里的鬨笑遮蓋,被妓女們的浪謔遮蓋,也被無數弱者的呻吟所遮蓋。覆蓋在這聲音上的,還有空氣。炫奇逞異的各種名貴香水的香氣與陰溝里腐惡的臭氣膠合在一起。

整個蘇摩城,也如一襲華麗的綢遮蓋的瘡痍滿目的屍體。

而在這個城中,修士如今想,要把那個痛苦着的女人拯救出去!

第四章:分裂

「你必須來到我這裏,以聽取你教會的旨意。」

那個穿着白袍的巫師好整以暇的說。

——他就是占卜士,如今讓蘇摩城人人生畏的食利者與佔有者、卜算者與操控者。是他在調和著蘇摩城與外界的整個交往。

如今,他正在自己的帳蓬里,調劑著一杯酒樣的東西。

那個帳蓬很小,卻出奇的精緻。骨架是用魔域送來的一根根洪荒動物的白骨搭建的,精巧得象一隻翼龍張開的肋;而地上則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帕索高原才能出產的氈罽,白色的底子上有用冰蠶絲織就的花紋。

帳內的設施顯出一種奇怪的凌亂,只見案上、几上、架上,到處都是水晶的、玻璃的、雲母的、琉璃的、冰螢石的、各式各樣透明的瓶子。瓶子裏裝着各種顏色的液體,說不上是酒,是魔法藥水,還是什麼說不出名堂的試劑。

讓思域最奇怪的是他從沒有見過這麼乾淨的凌亂。這裏沒有灰塵,沒有污漬,哪怕最愛清潔的人一走進來都會擔心自己身上會不會散發出不雅的體味。就像地上那雪白的氈罽潔凈得都讓人都不忍下腳,彷彿一踩下去就會陷出一個深深的無法再清洗乾淨的窩跡。

占卜士是個很有風度的男子。

只是這風度讓人估不准他的年紀,好象從二十歲到七十歲都有可能。他的皮膚顯出一種透明的白,好在眼窩兒足夠深,否則那兩瞳深碧會有不能固定之虞。

修士只見他左手小指微微翹起,中指與拇指間正捏著一個水晶杯。他的唇邊笑着,態度隨意地道:「不用擔心,你是不是在擔心你腳下如此潔白的氈子?白色總給人一種虛幻的尊嚴感,你說不是嗎?每個人對它都不由怯場,怕在它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揮着手,示意修士可以隨意起坐。他左手的水晶瓶子晃出一片透亮的影兒,右手卻拈著一根滴管,他正把它伸到一個雲母瓶子裏。

那雲母瓶子雖然透明,卻是半白色的,映出裏面隱隱的紅。他把一枚滴管從那雲母瓶子裏抽取出來時,沒有隔障的照眼的紅就映在那滴管里,從那半遮半透的雲母白石里躍出,讓他的整個動作看起來都富含了美感和詩意。

只見他吸取了一管鮮紅的汁液,舉在手裏對着光亮看着,口裏註解道:「……可我最擅長的事就是營造潔白,這也是我能夠統治這個城市的秘密,所以,你儘管放心……你知道這紅色的汁是什麼做的?」

接着他自問自答道:「……這是札挫爾西的『咯桑花』釀製的,我管它叫做『曲意紅』。除了我這裏,除非你真的跋涉千里,越過死亡荒寂的枯峰與沙漠構成的屏障,且還能保證活下來的話,你才有機會看到咯桑花,更別提你最少還要花三年零六個月採集、攤曬、釀製出這一小瓶汁了。我叫它『曲意紅』,因為,我從沒見過色譜比它更豐富的紅色了,它簡直有一種曲意逢迎的本能。」

他晃晃手中的滴管,只見那管中的紅在光線下變幻着色澤,真像嫣然的、曲意逢迎地在笑着。

說着,他把他那管所謂的「曲意紅」滴在了手中的水晶杯里,然後,他一瓶一瓶的抽取出淺藍的、深褐的、薴麻色的、醬紫的、污黃的……說不出名堂種種汁液,把它們都滴在了那水晶杯里,

他的動作嫻熟而且隨意,最後,他從一個極小的瓶子裏汲取了一點微微泛黃的濁白液滴,含笑道:「你知道這個是什麼?」

修士搖搖頭。

占卜士笑了笑。他一笑時唇邊的紋路就蓬鬆了開來,像一朵蒲公英逆着光開放出影子。

他薄薄的嘴唇間露出他的牙齒:

「這可是歌麓爾小王子的初精。」

修士驚詫之餘,只見他把那滴液體滴在了左手的水晶瓶子裏,然後,手裏一陣搖晃。修士為他那魔法樣的搖動的手法幾乎都晃花了眼,然後只見:曲意紅、淺藍、醬紫、……多少種不相干的顏色漸漸混同在一起,化做一杯初乳式的潔白。

占卜士洒然的揮揮手:「這就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它會增加我的法力。人們都尊敬我——因為只要我願意,我會調和得什麼顏色都能摻合在一起摻合成所謂尊貴的潔白,這就是哲學家們所說的上層建築吧?我跟你們的上帝不同,他指謫人們的一切,而我可以解釋人們的一切,調和人們的一切,讓一切看上去起碼不那麼糟。所以,起碼在這個城裏,大家更喜歡是我,不是嗎?」

說着,他把那一本白色的巫葯喝了下去。

接着,他和煦地笑道:「所以,你不用擔心踩臟我的地。」

修士果然不再擔心鋪在地上的氈罽。

他順着帳蓬的門向外望去,占卜士的帳蓬是漂浮在空中的。他的帳蓬建造在一個能漂浮的羊皮氣筏上,它可以穩穩地坐落在空中,也可以向它想漂向的任何地方飄去。

那羊皮潔白,好象一團飄浮在空中的矩形的雲。有規則的展露出屬於一個巫師的詭異。

思域從空中望去,蘇摩城果真如那巫師所說的,具有着某種難以深究的美麗。腳下像總飄浮着一團淡淡的乳白色的霧氣,它調和著蘇摩城的氣氛,也給所有的政治、經濟、血汗、與淚水提供了一點調和的氣息。它弱化了石頭建築的猙獰,也溫和了木板棚屋的貧寒之氣。它起碼欺幻了所有的人:只要你生活在這裏,你們就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而空氣,不跟平等、自由、尊嚴……什麼什麼之類的難以捕捉其確切含義的詞語總聯繫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占卜士每天的工作?蘇摩城據說是整個域世界裏最和平的地方,哪怕這裏有着比殺戮更殘酷的剝削。

占卜士好象看懂了他的心事,只聽他笑道:「沒錯,我從不虐殺他們,我只剝削他們。汗污畢竟比血跡更容易漂白,難道不是么?」

說着,他好整以暇地從面前的案上抽出了一張信紙。

那信紙是柚木漿製成的,上面隱隱還浮泛着它發酵時留下的一點酸澀之氣。占卜士皺了皺鼻,他似是一個對色彩和氣味都很敏感的人。信紙上的字跡是豎行的。修士一眼還看到它旁邊的信封,信封口上有封蠟的印跡,那紋章修士一眼就可以認出,那代表權威,也代表絕密。

——這信是出自塵域「多明汝」派修會上面教廷的旨意!

占卜士輕輕彈了彈那張信紙,感慨到:「這只是一個結果。別看它只是薄薄一紙,但我與你們教廷書信來往了多少次啊!它只是一個談判的結果。根據這個結果,現在看來,我的旨令將決定你,而你的行為將歸屬於我。」

他眼角的皺紋突然顯出了他的年齡,因為他笑了。

這笑從他白色的衣袍里躍出,有着一種說不出的生動的殺意。

只聽他道:「我剛剛好象還說過,我不虐殺他們,我只剝削他們。但現在,我要你殺一個人。」

修士的眉毛一彈,一點精警也一彈而起。

占卜士有趣地望着他,「這很有趣。你所發誓的宗教是禁殺的——不管其實他們殺戮過多少,但它現在命令你服從我,而你、將必須為我殺一個人。」

說着,他都微微地笑了,那笑容背後的內容很多,但這麼多的內容,推出來的只有兩個字。

修士只見他象用舌尖,無比艱澀也無比怨恨地推出了這個名字:

「織更。」

然後占卜士的眼光忽然平坦得象大理石,完成了他召見的主題,判決了他心中的困擾一般的,淡淡地道:「其實很簡單,一個女人而已。」

可這兩字在修士心頭擊起的駭浪卻有如雲垂海立!

占卜士輕輕地笑了,「我設想過很多處決她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借來北歐羅那猙獰得無以復加的糙鐵的大鎚一錘錘地砸碎她腳上的玻璃鞋呢?或者用一把燒紅的地獄之鉗把她那比它還紅的舌頭從嘴裏拔出來,以之和她那個與她一直相伴的聆貝呈列在一起,一個紅得柔軟,一個紅得脆硬,這世上再沒有兩種可以這樣互相參映成趣的紅了。而我甚至想知道,她那襲莫名其妙的麻布袍子下面,是不是真有一個不可淫辱的身體?」

說着,他輕輕閉起眼來,似乎想用眼皮鎖起他那不欲為人所見的痛恨:「可惜,我不能親自動手來做這一切。而蘇摩城裏的人們又如此膽小。我多麼想得到她那仗之不可一世的玻璃鞋與聆貝啊,我甚至不惜用蘇摩城整個收益的百分之十來換取,甚至拘禁了奧巴斯山半羊人的白鸚鵡,要它用盜取這些來換取自由。可惜……」

修士激聲道:「可是,你說過不虐殺他們!」

占卜士的眼睜開了,不再有剛才幻想式的快樂,冷靜成最冷酷的冰澤:「可她、不屬於他們。整個蘇摩城,畏懼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她。他們怕她的預言,甚至不敢靠近她三米之內。你見過她求生的方式嗎,她只要朝一個饅頭攤走去,四周的人飛速的散開,以給她取走食物之機。她幾乎與我平等了,我怎麼還能把她算做他們?我甚至想過要她做我的繼承人,在我百年之後,讓她承繼我的位置。」

「可她,即然不甘於做我那隻乖巧的織更鳥,就只有……」

他的手忽然斬截地一劃,那托著帳蓬的羊皮氣筏都不由一陣顫動,底下蘇摩城一直籠罩於其中的乳白色的霧也驚顫得忽然一分為二,露出一點青黃的色澤,在占卜士的怒氣之下,法力波動,連他一意維持的潔白都不再能夠平衡如初了。

接着,他重又微笑了。

「當然,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那就是,讓她愛上你。我一直拿她毫無辦法的是:她幾乎無物可系。她什麼都不愛,她逃離了她出生的那個大雜院,我甚至再無任何方法來激觸她的喜怒。她實在是一個絕決者,也是一個最兇狠的預言師。這世上最兇狠的事無過於對自己的兇狠,它會讓我也難於措置。」

占卜士搬了搬自己手上為剛才斬截一劃而錯動了位置的戒指。

「所以,你可以選擇讓她愛上你。」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思域。

「其實,我已觀察過你近一年了。你長相英挺,表面上有着某種你們教廷中無人能及的聖徒氣息,而暗地裏,又透著一股憂鬱。你是一個最容易令女子動心的人了,如果你想。」

然後,話鋒一轉,「她愛上你后,我就可以殺了你。她把她的心做成空的,堅決不給我看到一滴血,堅決拒絕着我殺她時本可以提供給我的快意。可如果你能讓她愛上你,我將收穫到這個大陸上所多麼獨特,多麼絕無僅有的東西啊!那將是一種什麼顏色?當看到她心頭暗郁起哪怕一絲絲的血絲時。」

「只要,你讓她有那麼一絲絲、哪怕極輕微的、愛上你。」

修士這一生幾乎都在修習著愛,與人談論著愛,也兜售著愛。可從來還沒有過一次聽到這種占卜士口裏所說及的愛。那個他想讓自己在織更心頭激起的愛,稀薄而絕對,浪漫已極后而殘酷至極,像帕索高原上的氧,像讓冰中長出血式的聖跡……它簡直可以壓倒一切文學中的粉飾。

「而在你身後,是你們塵域中上千萬饑民菜色的臉。他們飢腸轆轆,合在一起的聲音簡直高過紅胛海頰的尖浪。你沒有退路。你們教廷,在這個域世界中,幾乎與所有的城邦與國度都反目成仇了。他們只能選擇唯一的我與他們重開商貿。而我要求的並不多,只是要夢想成為聖徒的你代我完成一件事。」

占卜士的手向下一指:「就是那個青灰色的倉庫,與旁邊我的維離亞港,我可以在三天內調積了數十萬普式爾的穀物。」

「你現在知道你的責任重大了吧?」

他的眼光幾乎愛撫的看向思域、這個自己手下新獲得的一個有感知、有情緒的工具。他微微地笑,用手指揉按了太陽穴。

「我知道,殺戮之罪與塵世的情感都不該屬於你。可這是一個分裂的世界,非此即彼。你死了……」

他哀涼地看着思域:「能跟塵域建交對於我來說有着很大的利益;而魔域的使者已一千次催逼着我要一個傾情天域的修道士的屍骨來做為樣本;我又是如此的渴望着織更……你不是也一直渴望着成為聖徒嗎?所有的聖徒都是從最殘酷的自我滅絕開始。這個蘇摩城為了好久已來潛在的衰退已開始怨憎於我,整個魔域的壓力已壓得我開始難以消化。」

「但你的主,已將你對我賜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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