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第二部分 小椴作品,結局

《卜》第二部分 小椴作品,結局

第五章:不安

如果這世上有一千條暗巷,那它就需要有兩千堵牆,它們捉對兒廝殺,無語對立。所謂巷,就是一面矜持冷麵著另一面矜持,一道沉默抗衡著另一道沉默。

而思域,就在這抗衡中走過。

蘇摩城的建築別有奇致。在白日,你往往只能看到它袒露的明街;而在深夜,它卻推心置腑地交待出它所有的背巷。那些巷子密密的連結在一起,彷彿說也說不盡,說到頭了又幽幽兜轉回來的九曲迴腸。

思域躑躕在這一條連着一條的巷子中已整整半夜。那感覺彷彿自己走在自己的腸子裏,便秘也似,上下的竄氣,不得出去。

今晚,他負着自己最後的使命,背倚著教廷的嚴訓與萬千饑民的奄奄之息。

此時的他,懷揣一刃。

懷刃走在自己幽幽九曲的腸里。

刺殺一事對他並不艱難。

記不得是哪本祈禱文里說過:「這世上所謂的信仰,總不過以無辜者的血起始。」

可他卻不由不嘲笑着自己初入蘇摩城時的壯志。他想起在維希埃火山山腰的修道院裏修行的日子,自己獨自抗過的霜晨雪夕。那時他有一次偶到山腳下的小鎮,曾遇到一個瘋子突然地撞向自己,他的嘴裏還在唱着醉酒的歌兒:

你要從南走到北,

還要從白走到黑;

你要所有人都認識你,

卻不知道你是誰……

最後那瘋漢哈哈一笑,在思域耳邊上說了三個字:「假行僧!」

修士的唇邊不由浮起了絲苦笑,當時他還曾憤怒,還曾在自己心底批之為胡說,但現在,他早已明白他確實不過一個假行僧而已。

他來自於那個塵域的國度,在那裏,他出身貧寒。這些回憶是不快樂的,但更不快樂的是他的家世給他帶來的社會地位。他是以一雙泥腳踏入教廷的。高拱的穹頂下散發着上諭的光輝,而哪怕不在教堂,僅只是一個普通教士屋裏那可以攤上幾本燙著金字的書的宿舍,也收此籠罩了一種神性的尊嚴。

這世上從來就有很多種不同的信仰,但歸根結底,總不過兩樣。可惜他所懷有的不是那種自己剛強品質所生髮出來的信仰,而是由於自己的軟弱而逃避進去的信仰。在他還只是足夠年輕、未經打擊時,他還常常將之虛飾為自己的光榮與夢想。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不過一隻失哺的鳥,悄悄鑽入了神的殿堂。

——殺一個女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的耳中還回蕩著那個女人的話:「而你也不是你所謂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單,你號召所有人來愛上帝,其實你只是在呼喚著所有人來愛你,愛這個年輕,英挺,有着最純摯最初發最熱情的身軀的你……」

她說得沒錯……我生來疲憊、貧寒,而又懷疑、懦弱,我毫無自信在這世上可以讓一個人愛自己,而這世上的所謂的愛只有蒙上眼睛者的勇敢才敢自欺的相信之。所以、我把自己依附於一道強光之下,我站立在通向那遙遠的莫可名之的主的方向的路上,拔起肩胛,面對世人。我相信只有那托寄於無盡頭處的愛的折射,才是這人間所能獲得的唯一的不虞背棄。我想沾濡的只是餘澤而已。

其實,我在心底對占卜士的提議又有何異議?我一直想成為的就是占卜士那樣的人,只是沒有他的強悍有力。

修士摸了摸自己懷中的書簡,那是教廷寄給他的信。那信中,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居然記錄的只有一篇傳記。那寫的該是他如何獻身教廷,捨身就義,於一個萬惡之城,為拯救自己母邦拔除掉一個妖女阻礙自己的教廷獲得糧食的事迹。在事迹的結尾,他將成為聖徒。

他喜歡這樣的敘事。

只怕所有人都以為一場刺殺必緣於勇決,只有走到今天,修士才明白,它還常常因為軟弱。他就是軟弱著的,他渴望着那團聖跡籠罩着自己,否則,自己終此一世只怕也不過是癱軟於地的一灘爛泥。

何況,誰說他得手后,沒有機會披裹着這樣的光芒,重新回去?

「好象就是這裏。」

修士終於站住了腳。占卜士已給他說明了織更每夜可能夜遊的軌跡。

他的臉上輕輕的笑了,他覺得自己這個笑很象占卜士。這是一整套的成人世界的遊戲,這樣的踏入,讓他感覺到自己漸漸與這個世界終於合輒,有那麼一點成熟了的快意。

「我不過是一個出身貧苦的孩子。」

修士對自己說。

「軟弱、怯懦。但我畢竟讀懂了這世界的不成文法,只要你有機會契入這社會運行的軌制,你就可以跟它變得同樣強而有力。」

他的胸口兩側放着一刃一信。

「所以,我將等在這裏,刺殺你。」

愛上一個天使的缺點,

用一種魔鬼的語言;

上帝在雲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後眉一皺、頭一點……

那是幾句懶散的歌,歌中居然還是在……唱着「愛」。

可那歌聲有如宣敘有如旁註;像把時間推移到無窮遠,像他生來唱此生,像化做一個他者來玩弄自己的故事;像等到整個世界轟然做響,海嘯成牆,牆壘如壁,壁臨深溝,一個個城市局限於域;然後、當愛已成往事,當愛荒廢如千年前可笑愚頑的遺跡;再那麼有心沒肺的以一種玩笑的懶散將之唱起,像一個成人撥弄著童年的玩具。

那歌聲卻與思域的心境有些相映。

……原來,你也不過是一個軟弱的人。

可接着,那歌聲卻鋪陳於地。像一個遲起的貴人以聲音做毯,將要來臨時,先散落一地琉璃,隔絕塵土,好讓自己的腳步踩踏上去。

接着,等了又等,那個身影終於出現。修士的腦中卻「嗡」地一響,不該是、她不該是這個樣子!

他一眼已認出了那個女人,她還是胡亂亂地披了那一塊說不出名堂的布,布上還是那樣有心沒肺才能劃出來的洞,洞中還是她的腦袋,腦袋裏還是他不了解的不知是空茫還是預言,她也還穿着那雙玻璃鞋……

可鞋聲傾斜,她已失去了一隻鞋跟,就那麼跛跛地走了出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深深淺淺地踩着她已無能隔絕得那麼平衡的塵土地,以這樣的一種笨拙直行了過來。

她失了自己的足,也丟了自己的貝。為什麼有歌聲,因為已沒有了聆貝可以將之盛納?無處存貯、無所歸依的聲音才飄曳出來,沒有魂兒似的孤凄,像總忍不住拿出來,卻再也沒有柜子盛放的一整套玻璃……可還是要這麼跛跛地走着?還是要這麼浪擲著碎去?

修士的眼中猛地一燙,心裏酸得不可自抑。

這不該是一向理智的他的情感,可誰讓他把自己身陷在這玻璃飛濺之地?他的第一個念頭只是想逃,逃離得遠遠的,好遠遠的離開那散落得如一滿天玻璃碎去的歌聲要飛起傷他於無形之地……

第六章:哪兒

這世上總存在所謂最後的石牆。

當一場戰火轟轟烈烈,焚燼四野,百室皆傾,一城焦土后,總有那麼一堵牆會遺立在那裏。

蘇摩城屢遭毀建。它曾經焚於戰火,困於瘟疫,毀於雷殛。

但這堵牆,就是蘇摩城的記憶。

現在這堵牆下,只有一枚聆貝,和一截玻璃。

女人走到這堵石牆之下,就見到這兩件東西。——自我失之,自我得之,有何悲喜?她走累了坐在這石牆之下休息,牆下面有一個積著污水的水坑,女人伸手撫摸自己腫痛的腳。鞋的一隻跟兒那天終於斷了,她也終於可以逃離出枷鎖,解下這雙鞋。她把腳赤著伸進污水裏,水中有着一股泥腥的愜意。她伸手擺弄著那隻貝,也許有一天,這個唯一可以聆聽她聲音的東西會再度失去。那時,她將在哪裏出聲,會不會不得不面對着整一個世界的人群?那時,她殘存的那隻鞋該放在哪裏?是不是就可以把它頂在頭上,即然已踐踏了它這麼些年,踏着它仰望着自己聲音,那時,也該讓它來俯視一下自己的困頓境地?

她的思維很少有邏輯。

就象她眼中的月光,慢慢照過來,不覺得是今日的,而是說不上是當年的還是來日的,也不覺得它照着,只是往下滴,一整個月亮渴求隕落似的,以一點點光的微量,試圖把自己整個的滴在她泡腳的污水坑裏。

這個世界,又何嘗有一日有過什麼邏輯?

那女人輕輕的嘆了口氣。這月亮也該滴夠了,她拿起那截斷裂的鞋跟,一敲就敲在那豎硬的聆貝上。聆貝的紅應激的聚力,紅成一點,紅成了火,火滴在水裏,那滴滿月亮的污水點着了,發出藍汪汪的火焰。它下面的水濁成泥,它自己卻藍成水樣的波幻。女人輕輕嘆了口氣,滿蘇摩城的人都想着要找到她這兩樣東西。可這,不過是她的一篇日記。日記久了,久得她自己也都已忘記。可他們就算得到,除了聽得到零碎的開篇,又怎麼找得到打開它全文的秘密?

她把那截玻璃的尖跑醮上一點塵土,然後,有點兒狠心地向那聆貝的縫上劃去。

鮮紅的貝口被強迫地劃開一條縫,像一張被強擰開的歌者的嘴。女人有些殘酷有些天真地把那玻璃尖上的砂子硬往那貝口裏填去。

貝口裏就是潔白的貝肉,一滴砂子滴進,那麼細膩的貝肉登時痛苦地一縮,女人一伸手把它投入了藍藍的火里。那藍火漾得像水,聆貝被迫地含着砂子,尖銳的痛讓它分泌起汁液,而身周誤以為水的藍火那慢慢的灼烤竟誤成為對那刺痛的安慰,所以它唱了,它吐出聲音,用汁液驅趕着侵入體內的砂粒。它的聲音原來就起自於此。

那聲音原來是這女人的自述。

它好長,長得好象隔絕已久的前生,長得它跟自己的主人已遠遠分離,就此斷裂,以致自己的主人聽到,都像他生來聽此生的……

……你沒有見過我,可是我確曾愛過你……

聆貝里的聲音這樣開始。

好象一場平緩的宣敘調,進入劇情前先已宣明了主題。

……那是在我九歲時。

從九歲到十六歲,我一直生存在這樣的愛的煎熬里。以一個童稚

女的無邪到一個豆蔻女的激情,這世上的人將想像不出那純稚與熱情

的愛。它超越常理,所以我從不對人說,所以將永遠無人知道。哪怕

是奸滑如占卜士那樣的老狐狸。

他們將不會體會到我的愛,可他們全部承認我緣自天生的所謂預

言的能力。

我在六歲那年,確知了我預言的能力。

我出生在一個大雜院。大雜院這三個字有着抽象的概括力,幾乎

可以省略掉我冗長的描述:關於醬缸、酸菜、隔牆女子的紅腮和大家

對她的猜疑、陰溝里的飄血的紙與井水邊婦人的訕笑……種種諸如此

類的東西。

小時的我幾乎不愛說話。因為我的開口,會讓人誤以為聽到什麼

玻璃類透明的東西落地碎去。可我剛說了那個東方女孩的眼睛是一顆

石子,隔一天她的目血就會在彈弓下哭泣。我不再渴望隔牆女孩的花

布衣衫,因為我知道它將在第二天破去,連同她褲襠口的棉絮。我

的話太少,預言的太多,精準得讓人感到絕望。所以從六歲起,我

就譖居了童女先知的名義。

那時,我還是有着一點點的得意。人們會送我好多東西,因為

不想在我口裏聽到關於他們的不吉利的話語。繼承人會送給我一點

點禮物,因為他們想知道那個被繼承人什麼時候才可以死去。我用

話語醮着他們的悲喜,吃下一口口送到嘴的甜食。直到我的預言越

來越多的沾到血:比如一個投機失敗的商人踩着最後的絕望心情找

到我,我告訴了他接下來期貨投機生意漲落的奧秘,卻明白地告訴

他絕對不可能在其中獲益,他的錢將晚到一個剎那,他在那個剎那

后跳樓死去。人們開始怨忿我,發現預言不過有如「所有的人都會

死」這樣的真理,能說出口的預言必將對人毫無助益。心想事成的

是他們應得,不幸言中的卻有如惡毒的咒語。

人們已開始逃避我,但白袍巫師占卜士卻開始注意我。偌大的

蘇摩城,如此變幻的時局,所以他需要一個我這樣的繼承人與預言

者,因為那會加固他權力的根基。

但這一切我當時都全不在意。

因為,我開始更在乎知道我將所遇。在我即將長大的生命,在

我日益明妍的麗色中,我將遇到誰,我會珍惜誰?九歲那年,我心

里終於開始有了一點點影子。

當你的影子第一次浮現在我的心頭,你不知道我那時是如何的

先忐忑而後狂喜。我試圖開發我所有的預言能力,而這一切都只是

因為你。我想更深地看清你,哪怕如拼着最繁瑣的圖一樣的要把那

些零零碎碎的預言慢慢的拼成你。我漸漸看到了你的眉,我漸漸地

看到了你的眼,我漸漸知道,終於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將看到你

眉一挑,從你青深的衣袍里躍進,宛如兩條魚一下躍出了玻璃之海

,有趣的是這一切你先都不知道。「你的眉開了,所以我笑了;你的

眼紅了,所以我哭了」,那將是怎樣的快樂。從九歲到十二歲,我一

直試圖預言的就是你。所以我的快樂與我的初戀到來的是如此的早,

早在真正認識你之前。那一種美妙真是難以訴說,真是「天曉得,天

曉得,心安理得,天造地設一樣的難得」,可是你怎麼還不來,到底

是哪一天呢?「玫瑰都開了,你還在、等什麼?」

女人抱着膝,默默地聽取著自己的初戀。

她靜靜想起十二三歲時少女的日子,那時真單薄得象一片紙片,像風箏上畫的鳥兒,所有的自由僅不過薄薄的一張皮。多大的一點事兒,就可以化做一陣狂風,把自己整個的吹起來。人都從未見過,一點幻想的影子就可以把那時的生命整個充滿。

少女的心跟這個塵世一樣,未見得更加剔透。可就算她整個身子都被泥濘遮掩,她總還會在那遍佈泥沙的世界裏勉力撐起一小洞,留下那麼一點什麼用一小塊琉璃遮蓋。

那塊琉璃只透過單色的光,只刷選出她喜歡的。留下的那一點空間也就彌足珍貴的空蕩。抓到什麼,就是什麼了,把自己的整個想像都附加上去,如所有的貧瘠者都會更加驕傲地宣稱自己的飽滿。

而那些男人,這個滿是塵灰的世界裏走過的男人,又有哪個真的那麼純粹到值得這樣的期待?

而這個世界,又有什麼真的值得、又禁得住你守候與愛?

她知道,等聆貝訴說完它腹內的話后,它就又會重新變得潔白。

……我知道我自己正在愛着,有時我會覺得它只怕要長得一生一

世,地老天荒,有時我又懷疑它太過完美,而必然短暫。只有一個人

獨自守候的愛才是最完美的,它必然也終將僅只是你一個人的情感,

這麼說有點殘酷,但起碼真實。所以,從九歲到十二歲,我已迫不及

待要的把這所謂愛的甜漿榨乾。

它的收梢只緣於我的預言。

預言是一件如此強大而又神秘的事物。它在我十三歲生日時終於

迫不及待地要向我昭示所謂命運的真實了。那一年我的下體流下了初

紅,那一年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們所謂結局的影子。一開始它如此的

不明晰,可我見到了屍骨。你趴伏於地,只有背影給我,而見不到你

的臉。我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了你的背,「見背」,這決對不是一個好的

兆頭。而那是個如此特異的角度,我始終不知,那是我在什麼樣的情

況下才會這樣見到你那削挺的衣着青黑的背。我在預言感來臨時一次

又一次地折磨著自己,我想看清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我還是只

見到你的背,卻見到了你身邊景像的一切,我看見了整個蘇摩城,看

見它有如一個天使從高空墜落,摔得萬劫不復的粉碎的臉。這一整

個世界在我心頭裏荒沉下去,有如那巨帚的風掃蕩而過整個帕索高

原。

我不要這個結局,我想探索它的原因。可我只能預感到這一切

必然會與占卜士有關。

我說過,從我九歲那年,占卜士已經注意到我。

從我憑着預感為自己找到這枚聆貝開始,他無可挽回地注意了

我。他要我成為他的一顆棋子,而且還是一枚極為重要的棋子。我

不諳世事,可還不是天真到看不透人世真偽的小孩兒。有時,天真

反而是一把最銳利的劍。

我注意到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說過,人們一切開始有些厭惡

我,恐懼我。可占卜士通過測試送給了我聆貝與這雙該死的玻璃鞋

后,他就開始幫助我。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他選擇了一個

其實多灰的有着薄霧的清晨,他出現在大雜院口,身上像挾著白色

的光芒。他對我說:「孩子,預言是一樣傑出的天才,可你為什麼要

告訴整個世界全部你所看到的呢。聽我的,從今天起,你說十件好

事,才說出一件壞事。這樣,他們會有十次喜歡你,但同時還有一

次怕你。揉雜着怕的喜歡,那就是權利。」

我但願沒有聽過他的話,但從此,他就是我的導師,我的經紀

人,與我的保護者。他讓我的名聲在蘇摩城,甚至整個極域都扶搖

直上。人們都傳說,只要我通過了童貞女最後的考驗,我就會成為

他的繼承者。

這感覺,這虛榮一度讓我覺得很美,直到十三歲的那年。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身體裏頭一次流出了那麼多的血。它卻增強了我預言的能

力,第一次,我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感覺到你的身體。我用指頭沾了

一點血,湊近自己的鼻孔,聞了一聞。然後,我有腦海里突然顯現

出我將與你的最終的結局。

那「見背」的昭示幾乎折磨了我所有最後的歲月。我一次又一

次地探究它,我找不出它真正的原因,只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它必將跟占卜士有關。

我明白了,他所需要的將是一個童貞女。

一個童貞女,如果此前還有一段愛情曾為她殉葬,是不是會更加

增強她的魅力呢。他需要這樣的一個女子站立在他的法壇。

我從九歲開始戀愛,用了整整三年,品嘗到了它所有甜美的滋味,

可此後,我又足足用了整整三年,來感受它的悲哀。我怎能容忍這無

可挽回的一切?

可最後的日子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近了。當愛已成絕路,這世

上的一切並不曾停滯。在我十六歲那年,蘇摩城在占卜士的號令下組

織了幾乎有史以來的最大的慶典。他將為我加冕,我將做為最後的聖

女為他已達頂峰的統治帶來更強有力的支持。所以說到底,是我要為

他加冕,為他這個無冕之王的冠上再增加一點先知的魅色。

高高的祭壇上,他微笑着走近我,說:「看,整個蘇摩城都在你腳

底下了。」

——而他將永遠高踞於我的頭頂。

我明白,他會盡他所能來摧毀你。以他的法力,以他的魔域代辦

者的身份,以他對事態的架馭與明辨。

他對我笑着,「你將是我肩上最有光彩最柔順的織更鳥。」

他有着蒲公英一樣不可信賴的笑。然後,他突然轉身,以他那極

富親和力的聲音對着九城七域所有趕來參加的人說:「做為賀禮,我

將送你一樣東西。」

「今天,讓我把你從你那永無喘息的天才中解脫一下吧。你可以

隨着興地許下任何一個願望。不必出自你的預感,像一個小女孩兒該

做的那樣吧。無論如何,我都會代表蘇摩城,讓它實現。」

這世上,總有着一堵所謂的最後的石牆。

因為古老的石頭知道,無論這世上的人們懷着怎樣的奢願,怎麼精心的來粉飾那些牆壁。終有一日,戰火兵災、水蝕風化、雷殛電掣,它最深的紋理終有一日必將裸現。

石牆下,抱膝而坐着一個女人。

女人本一直像覺得冷,冷得縮下去,可伶仃的雙腿卻沒從浸月的水裏抽開。

她抱着膝,越抱越矮。

整個身體語言都矮了下去,像在承受着命運的壓力。

那枚聆貝卻由激動的鮮紅慢慢褪成淡白。像一張曾經嫵媚的嘴,說了說了,說到最後被歲月漂洗得不再有血色的玫紅。她知道,一旦吐出所有的積澱,那枚貝將重新變得輕起來,它會在藍色的月光與水裏再度漂浮起來。那時,她是不是該把它重新捐回大海,如它渴望的最終的自由。

而那時,終於聆聽完這一切的那一刻,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從此真的輕下來,放逸自己進入這個塵海,也自由起來?

「這是哪兒?這是哪兒呢?」

一個男子的聲音低低的傳來。

是思域,他老早就已逃開,但像逃不出這場聲音。那聲音如吸了月光的玻璃,鋪滿了一路,鋪遍了他足下的小巷,鋪得他無從逃避。他踩着它,一路奔逃,一路踟躕,卻也終一路回家似地在這九曲迴腸的巷子裏轉了回來。

可他像是不明白他所聽到的。

只見到他臉上一片茫然,低聲自問:

「這是哪兒,這究竟是哪兒呢?」

聆貝中的聲音卻在吐露着它懷揣的最後的隱秘,那聲音在月色下突然煥發出一種玻璃樣的堅脆,脆得讓人無法再充耳不聞:

……可那時,我唯一想到的唯只有你。

我想起我們必將遭遇的那條小巷,想起一見你時,你眉毛一挑,

將如何如兩條青魚一下躍出了琉璃之海。四處人聲歡動,彷彿那琉璃

海一下破了,我的整個夢也碎了。

我走向祭壇,在占卜士的微笑下,在人們歡呼的期待下,他們望

我簡直有如望向一個中獎者。

我清了清喉嚨,因為我知道這將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話,也

將是我對這個人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占卜士所能容忍我說的最

后一句話:「我預言……」

人群靜了下來。

「我所有的預言都無一能夠實現!」

第七章:末日

——修士猛然地站住。

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當那個少女在身負重壓下,在命運的大廈將傾時,當認識到中流從無砥柱,當九地黃流亂注,當千村萬落聚盡狐兔……她向這個世界、向占卜士、也向她的宿命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那語言中透露著狂喜,也透露著解脫。

只有語言能夠還擊語言,當宿命畢竟要通過人類那不牢靠的語言方式以預言做出獰笑時,原來還有這樣的一種還擊與嘲弄!

聆貝這一次似乎終於獨自開口來唱了,這是它自己的聲音,也是它承載盡了他者的苦痛后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聲音:

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終不能倖免!

……

那短短的幾字似乎包含盡了它所有的祝福與無奈。

修士為它轟擊得五雷掣頂,忽然想哭,忽然想笑,忽然想爬伏於地滿地打滾,忽然想拔著自己的頭髮踮起腳來飛升成仙……

——當真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他木然而立,可他眼中的淚忽然滂沱而下,如一整個突然融化了的琉璃之海。

如同整個世界的玻璃一起轟碎於塵埃,如戰倒玉龍三百萬,如荷葉杯傾下了最後的一滴透明……

女人忽然抬頭:「可那什麼都不能代表。」

「那只是一個過去的年代一個過去的小女孩兒的一段過去的愛……」

「它都已成為過去。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因為年輕而幼稚,因為虛榮而膚淺,因為孤獨而渴望,因為為貧寒而奢願的,一點小小的心緒。」

「其實我沒有愛過你,我只是愛上了一個帶着一點你所謂的『天國的光芒』與『理想的花環』的你的影子。那以後又早已過了好多年,我已不是當年的我,我終於認識到當年自己的誇大,也認識到,真正的塵世中,你曾如何地走過。那是常識,而所謂常識足以構成預言。那甚至都不需要他們宣稱的什麼所謂的天材,如同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軟弱、怯懦、鼻涕與依戀。可我當初只看到了依戀……」

她有些悲涼地說。

「如同我們總愛從一根羽毛來認識鳥兒。鳥兒是一種多麼純粹與自由的生命啊,當我們看到那一根羽毛時。直到很久,我們才知道,禿鷹是吃腐肉的,而所謂和平的白鴿正乞食者般的在凱旋廣場為偶爾心血來潮的人們所餵養,沒有一隻金絲雀的羽毛里沒有蟎蟲……我們卻一廂情願地從一根羽毛里見識到了所謂和平、高潔、自由、與勇敢。」

「我知道你鄙視着我。」

修士喃喃地說。

「如同我也鄙視着自己。」

——我們都是軟弱的人。誰不是呢?你把你的軟弱逃避入所謂預言,我把我的軟弱逃避於所謂理想,這又有什麼不同?不記得是哪個政治家說的:「年輕時我曾考慮好久,個人問題終歸是解決不了的,所以決定那就去解決社會問題吧。」

這話初一聽多麼光鮮,再一想又如何蒼涼?我們解決不了軟弱的自己,所以寧可寄生於一種所謂更堅實的理想與更渺茫的預言。比起這塵灰間的一切,它們起碼有一種相對持久的美感,不太那麼讓人失望。也不再是一個脆弱之身對另一個脆弱之身的那種無可依止的……愛……

——但在這個有生之年,為什麼,為什麼要我遇見你?

終究在這個有生之年,以一場狹路相逢,以一場無可避免、以一場不能倖免的局勢遇見你?

——偏偏讓我看到你軟弱的生中那一點點的勇敢,那射往宿命的一箭?

思域張了張嘴。

「可是我……」

織更急急道:

「不要……」

思域的表情忽然寧定起來。他鑿子似的終於吐出了一個字:

「愛!」

如同一句咒語瓦解了最堅強的封印,那面石牆突然無可挽回地崩陷。織更臉上的神情也如同那面牆體的簌簌塵生,瓦解飛濺。

她忽然沖了上前,一隻手提着斷殘的鞋子,一隻手抓着聆貝,以一種悍見的速度拖上思域就開始奔跑。四周的巷子似乎還在迴響着那一句話,它們震蕩復震蕩,震蕩得那聲音越來越強,強得直達蘇摩城的地基,又回震到兩人心裏。

兩旁巷牆的影子飛快地在退。他們跑得太快了,快得那兩道牆在這種速度下似乎要壓在一起,擠向夾在中間的兩個人,如一面矜持夾擊向另一面矜持,如一面沉默俯迫向另一面沉默……

織更的嘴裏卻只說了一句:「你開啟了命運的詛咒。」

所有魔域的力量都來了,它們已經呈現。無論是因為宿命,還是因為占卜士的役使,還是魔域自身的興趣……總之,它們來了。

還是那條暗巷。

一切有如初見。

只是兩人不再那麼遙遠。一個人的喘息都在喘息著另一個人的喘息,一個人的心跳搏殺着另一個人的心跳。修士幾乎不能吐氣,他低聲道:「你……」

織更搖搖頭:「我已告誡過你,為什麼還要……」

修士輕輕地撫向她的頭髮,把它們從額前一直梳到腦後,像要認真地看清楚這張一度以為只有茫然的臉。

「因為……我錯見了你軟弱人生中那一句真正的勇敢。」

輕輕地「咯」的一聲,修士彷彿聽到了織更心裏有什麼東西悄然碎去。

「可是你呢?」

他望向織更。

「我的名字叫……」

他突然不相干地說道。

織更捂住了他的嘴。

「不用說。」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你叫思域。」

她輕聲地說着。

修士忽一把抓起她的手,急急的,溺水前不為獲救,只為最後一隻摸一摸那根曾經金燦的稻草一樣的……

「可是你呢……」

他執執地問,彷彿想在沉入那永遠的虛無,永遠的弱水,永遠的黑暗前多少能感受一下那一份不確定的……

織更輕輕嘆了口氣:「還用說嗎?」

即然,占卜士的追殺已經啟動。

即然,宿命的箴言已經發動。

她忽然扳開了修士的手,然後,伸出自己的手掌。

兩隻手掌攤開在一起。思域看向手掌上面,只見到掌心的紋路正在慢慢延伸,他的與她的,糾糾結結地往邊際生長,好像要生長到一塊。

那兩隻曾那麼光潔的掌上,突然長出了糾纏的曲線。

——為什麼?

——同樣,只為我感覺到了你軟弱的生命中頭一次躍動而出的勇敢。

思域與織更的眼神對觸了下。這是一個軟弱的世界,原來只要那麼一點點創造,一切就會,突然地不一樣。

還是那條小巷。

此次還如初見。

「為什麼那麼喜歡來這裏?」

思域問。

——最後的最後了,為什麼還是選擇逃來這裏?

「為了休息。」

織更的聲音以長著青苔的石牆為背景,堅硬濕膩上沒有內容的依戀。

——「我喜歡來這裏感受一下清新。」

——這裏?

——清新?

這條街是蘇摩城中最尋常的一條暗污之街。兩邊的房子都把後窗開在這裏,每一家的廚娘都會把污水倒在這兒,雜碎的腥味與豬油的垢膩統治了整條街道……

但……像是只有她那嘴唇以如此的語氣輕輕的碰觸,才能攪亂這小巷中如此垢積的空氣。

彷彿天開恩,若有若無的扯過了微風一縷,它輕薄得都吹不動髮絲,而只是搔拂了下鼻子的內壁。

嗅覺細胞在腥滯橫陳的暗巷中禁不住這一下撩動。

那感覺居然是——如此清新!

沒有純凈的世界中

我們剩下唯一可以享受的

就是對比。

在那若有若無的風中,修士記起這樣的詩句。他抬眼看向那個女人,那個奇怪的來到這臟污後街休息的女人。她卻把她的身子身他身上靠偎過來。

她的一隻手提着兩隻不再透明沾了泥沙的玻璃鞋,一隻手握著聆貝與斷了的鞋跟,那模樣如此滑稽,那滑稽讓修士馬上想起了跑得鞋歪扣松的自己。織更的眼睛卻看向那面牆壁。那牆下散落地掉著一把刀與一張黃紙,那黃紙就是教廷的書信,剛才修士放下鞋跟與聆貝后心慌意亂地穿行於亂巷中遺落下來的。

修士沒注意到她的眼神,卻見她忽很萎弱地把全身的重量靠給自己。

只聽她輕聲道:「我看得到一切。」

她的聲音那麼悲涼。

「我甚至現在都看得到狂喜著的占卜士的打算。」

她的雙手忽抱緊了修士。赤著的腳踮高再踮高,沒了玻璃鞋的她像一下比修士矮下很多去。她雙手環著修士的頸子,輕聲地對他下語:

「我甚至不怕死。我一直怕的都不是死。占卜士一直想要的是我這玻璃樣的心中可以生出一點硬脆之血,以此來報復我對他的永生無法擺脫的嘲笑。」

「可現在……」

女人的聲音忽顫抖起來。

「……他的主意像有改變。他明白我的心,他知道我怕什麼。我怕他動用所有的力量,壓挎你,摧殘你,再誘惑你。怕他用時間的魔法弄皺你的臉,弄皺你的心,怕他在終於用歲月催逼你,用聲名誘惑你,最後再以異寶勾引你,以美姬迷惑你……一切都有太多的不測,他會以最難堪的不測來讓我最珍貴的東西黯淡下去。」

她的聲音也黯淡下來。

「是的,他穿得一身潔白,可最後,他會用塵灰來對付你。一天的塵灰沒有用,但日與夜的交替,陽光可以碾碎成沙子,烤出你的汗,再粘在上面,再用夜的膠布把它做實。一層層的,他會改變你如木乃伊,我不忍,你也定難保證一夜夜將它撕去。然後,要多大力的撫觸才可以讓我真正的撫觸動你……」

她的聲音忽堅脆起來:

「而我不要那一切……」

修士詫異地感覺到她的聲音的變化。

可織更卻特異地溫柔起來。好象從玻璃到水,只要一秒的萬分之一。她忽輕聲喃喃著:「抱緊我……」

修士抱緊了她的背。

女人卻緊緊摟住了他的腰。修士只看得到她後面的頭髮與脆弱的身體。那曲線,象玻璃的透徹中流着水的柔韌,他忽覺感動。

織更卻忽輕聲地道:「我不要你那樣的死……」

她的頭在修士的肩上,看到不他的臉,只見到他的背。

原來最後的收梢竟是這個樣子。她終於明白了她將在什麼樣的角度最後一次見到他的背,那背起碼此時還如此堅定美好。她抬起眼,看到了整個蘇摩城,以她的預感,如從空中俯視,那個如同一個天使從高空墜落,摔下來的萬劫不復的粉碎的臉。

她的手隔在思域與自己中間,然後,又縮回來抱住修士,攀着他的背,用力的,決撒的,以不可能再有、不可復得的最後的擁抱的力,死死的一抱。

思域的身子忽然輕輕抖了一抖,然後簌簌地動了下,如同一片落葉。他青黑的背影慢慢沉寂下去。

織更的身子也在抖,如了悟,如快樂,如絕望……原來最後的結局是這樣子的……

兩串血跡滴落在這巷子裏。他們靠得不可能再近了。血一滴一滴相伴的在流,從一個人的心口,和另一個人的心口。

那血滴答著相和著發出聲響,起初鮮紅,終究會暗褐,但起碼,在兩人能見的這短短余瞬里,它們會一直是流的,鮮紅的,與不熄的。

她把一截鞋跟的玻璃在一抱之下插進了兩個人的心口裏……

尾聲

野三坡。

這個有着落地窗的酒吧原來叫做「野三坡」。

音樂在耳邊浮浮地流過,我聽到了「開到荼蘼」,聽到了「因為愛、所以愛」,聽到了「幸福在哪裏」,可一切都浮浮地,浸不上心來,只是浮得懨懨。

我翻著吧里的一份集了十幾年的剪報,看到一個女孩兒聲音不錯,錄了幾張翻唱碟,跑到一個樂隊里,跟鼓手同居,又跑了出去,成了名,又走了,又回來,又成了更大的名,又跟原來樂隊的一個歌手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了婚,又跟人同居,又分開,又結了婚,又要生孩子……

但我知道她要我過來看的不是這一切。

我抬眼看向窗外,本能地厭惡。那一場塑料的雨暫得停息,不停的是那機械的沒完沒了的電子拍節。我知道她送我回來要我看的本不是這一切,但在這個沒多大能為的時代,一切只能沒多大能為的展現。

我盯着窗外,慢慢慢慢,眼前似乎浮起了她本想給我看到的「野三坡」,那裏有……怎麼說呢……鳥在空中走,魚在水中爬,和人在地上飛……還有、自由。

我記得她最後伏在我耳邊的話。

「不要恨我,我不是要殺死你。」

「我只是要送你回到千百年前……」

「那時,你縱是要死,也還要活過千百年,回到這裏,回到死。」

接着她笑了:「那是個無趣之地,只有在那裏,在這千百年間,也許,你才會一直愛我……」

吧中的音樂忽然有換。我錯過了開頭,卻聽到了後面的零落:

遇見一場煙火的表演

用一場輪迴的時間

……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

長不過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要以時間來對抗的,原來始終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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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第二部分 小椴作品,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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