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

【他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

【他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呼嘯了一夜的狂風暴雨終於停了,因為上午還要開會,容若誠起得很早,給毛麗做好了早餐再敲她的門,以為她還在睡,不想她已經漱洗完畢。早餐很豐盛,有煎蛋、牛奶,最特別的是烙餅,聞着就香,毛麗很意外,沒想到他還會做這個。她端著盤子左看右看,像是沒見過烙餅似的,容若誠倒笑了:「吃啊,看什麼,我好不容易找出點麵粉,你將就著吃吧。」

毛麗也笑了起來:「好可愛的烙餅,我都捨不得吃了。」

容若誠夾了兩個放她碗裏:「多吃點,味道應該不錯的,白賢德和唐可心都吃過我煎的烙餅呢,你也嘗嘗。」

「哦,她們怎麼吃到的?」

「有一次去我家做客,我給她們做的啊。」容若誠休息好后,疲態盡消,顯得神清氣爽的,「以前我做編輯部主任的時候,她們經常去我家吃飯。那時候大家沒有距離感,可能是那時我跟她們一樣也是編輯,溝通比較多,後來我做了副總編,她們慢慢地就疏遠我了。」

毛麗看着他,說到自己的工作總是一臉的幸福滿足,在社裏工作了十幾年,可以想像他對這份工作已經有深厚的感情,其實拋開工作,沒有外人在場,兩人私下反而沒那麼尷尬,很多時候他們之間的難堪都是外界帶給他們的。若不考慮外界的困擾,老容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閱歷豐富,寬容厚道,毛麗對他更多的是敬重和仰慕,這麼好的一個人,她是真的配不上。

「老容,遇上好的姑娘可別再挑了,你該成個家了。」她由衷地說。

容若誠微怔了下,低下頭沒有吭聲,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顯然太敏感,他又開始不自在起來,閃爍的目光一時無從躲藏。

「我會考慮的。」為避免尷尬他拎起公文包起身告辭,「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你有點感冒,就在這多休息幾天吧,我跟白賢德打聲招喚。」

毛麗「嗯」了聲,「我送你。」

毛麗一直送容若誠到後院大門口。下了一夜的雨,終於是晴了,經過一夜暴雨的洗禮,樹林中一片狼藉,但空氣也格外清新,樹葉在秋日暖陽的照耀下綠得滴水。樹林外傳來海浪輕輕的刷刷聲,各種鳥類在樹林中盤旋,一派生機勃勃。容若誠一邊讚歎「真美」,一邊囑咐毛麗,「讓你媽媽照顧你,你連早餐都不會弄,會餓死的。」

毛麗笑說他比她媽還啰唆,容若誠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她目送容若誠的黑色奧迪駛入輔道斑駁的日影中,正欲轉身,一輛銀色跑車猝然閃現在輔道那頭,正迎著容若誠駛了過來。

她僵直著身體,冷汗涔涔……

她知道他在南寧有兩輛車,一輛是以前常開的黑色小跑,一輛是新買的銀色賓利,車牌非常拉風,尾數是520(我愛你)。當時他還說是專門為她弄的車牌,可是現在,那幾個數字比亮得晃眼的陽光還刺眼,毛麗只覺頭一陣陣地發暈,她吃力地盯着那輛越駛越近的賓利,根本沒有了思維能力。

容若誠顯然也看到了那輛車,緩緩降下車速。

絕望的寒意從心裏湧出來,毛麗怔怔地站在大門口,臉色霎時白得像梨花,她眼睜睜地看着趙成俊將車子停在了容若誠的跟前,放下車窗,戴着墨鏡的那張臉緩緩露出來,宛如千年冰塑……

毛麗被一步步逼到餐廳牆角。

已經無路可退了,趙成俊摘下墨鏡,沉着嘴角,臉上綳得像石像,在他極度憤怒的時候就是這種表情,其實他有一張多麼英俊的臉,完美得無可挑剔,這會兒逼得太近,她只覺他的臉無限地被放大,幽暗的眼底似有火苗在躥出,下巴倒是一根胡楂也沒有,只有淡淡的煙草和剃鬚水的香氣。

「你還能更無恥些嗎,居然還留他在這裏過夜!」他像是被烈火烹油一般深深灼痛,眼底的恨意似要將她焚為灰燼,但細看,傷痛似乎蓋過憤怒。

她戰戰兢兢的:「阿俊,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

「你還想怎麼解釋,孤男寡女的待一間屋子裏,你覺得解釋有用嗎?毛麗,縱然你不愛我,但我自認待你不薄,你用得着這麼羞辱我嗎?」

「他睡客房,我們什麼事也沒有。」毛麗知道這樣的解釋很蒼白,可這是事實,她急得不知所措,說話越發沒有底氣,「昨晚下很大的雨,有颱風……」

「怕他出車禍?」趙成俊冷笑,「你這麼擔心他,有沒有擔心過我?我病得這麼重,你有過一句問候嗎?毛麗,我想像過你是個薄情之人,但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薄情,好在……」他額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像是存心,又像是本能地反擊,唇畔的笑意透著森冷的寒意,「好吧,我承認我是逢場作戲,我也承認這次我是蝕了本,當然我也不否認最初有過認真跟你交往下去的想法,如果你一心一意對我,我們修成正果也未嘗不可,誰知道你這麼快就露出水性楊花的本性,我不玩了,OK?

「不必瞪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其實這樣也好,戲演到這裏就夠了,免得再往下演大家都下不了台。不明白?那我就直說好了,我跟你在一起就是為了利用你,因為只有你才可以讓我贏章見飛,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贏他!

「你只不過是我的一顆棋子。

「我就是喜歡看你在我眼裏垂死掙扎的樣子,包括章見飛,他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放過你的時候,我是最痛快的。

「殺人有很多種方式,不一定要用刀的,你明白嗎?」

……

毛麗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里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她淚光閃閃地看着他,聽着又不能明白,拼盡全力亦只能發出喃喃的聲音:「你,你……」

「是不是想罵我禽獸?」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當然,我是趙成俊,吃人都不在話下,是禽獸又如何?你不是在微博說我是『它』嗎?我一直就是『它』,非人類的那個它!誰讓你這麼笨呢?章見飛在你身上栽了跟頭,我得替他扳回來,這樣我才能贏他,我寵你慣你就是為了贏他!」

他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絕望地看着他,徒勞地抵抗整個世界在她心底的崩潰,恍惚著搖頭:「我,我不相信。」

「不相信?」他笑出了聲,「那是因為你高估了我的人品,你太笨!」

更多的眼淚自她眼中湧出來,「趙成俊,你一定得這樣嗎?」

他反問:「你想我怎樣?你覺得我還能怎樣?」

「你愛過我嗎?」說這話時她明明在哭,嘴角扯動卻像是在「笑」,眼神凄厲絕望。

此語一出,他的嘴角旋即浮出嫌惡的譏笑,頗有些憐憫地看着她:「愛情很偉大,我也嚮往愛情,也相信愛情的存在,不過寶貝,我沒有你這麼天真,在仇恨與愛情面前我只會選擇前者,因為傻瓜才相信愛情可以勝過仇恨。」

她只覺天與地都搖晃起來……

「你應該慶幸你沒有愛上我。」他終於說出最狠的一句話。

這話像是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她只覺耳畔一陣轟鳴,「你是這麼認為的嗎?」她仍努力地想讓自己灑脫些,滿臉卻都是冰冷的淚痕。

「難道你愛上我了?」趙成俊朗聲大笑,好像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目光輕蔑地掃過她的臉,「我就當是個笑話好了,不要玷污了『愛』這個字,你愛我就不會腳踏兩隻船,我病得死去活來你卻跟別的男人玩曖昧!」

「趙成俊!你不愛我就算了,反正大家都沒有付出真心,都分手了,何不讓我記住你的好,我們都不是沒有度量的人。」

「我幹嘛要讓你記住我的好,萬一你愛上我了呢?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讓你這麼惦記我,豈不是我的罪過?」說着他走到她跟前,雙手支著牆壁,圈住她,「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離死不遠了,你早作打算是對的。」他溫熱的呼吸撲在她臉上,眼中似乎又有了從前的那種溫情,只是說出來的話宛如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她身上,「不相信是吧?也對,你這個人什麼時候相信過別人呢?別人對你再好,掏心挖肺,在你眼裏也是一文不值,章見飛不就吃了這樣的虧嗎,難道你以為我會步他的後塵?毛麗,你永遠也得不到別人的真愛,因為你不懂得什麼是愛,希望這句話你能記在心上。」

……

是詛咒嗎?她永遠也得不到真愛……這話就像是一記重鎚,自她頭頂轟然擊下,她頭暈目眩,他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一個人究竟要多殘忍才可以說得出這樣的話,他是存心,他一定是存心,他不想她活了!她臉上本來就白,這會兒連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眼中微芒一閃,彷彿炭火的餘燼徹底灰飛煙滅。

而趙成俊在說着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口站着的一個人,背着光,穿着件淺咖色風衣,整個人僵在那裏,像是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站那的,毛麗因為斜對着門口,目光很自然瞟到了他,起初她臉上迷惘得像是陷在夢境裏,那模糊的身影逆着光,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眼帘,她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全身的神經陡然緊繃,是……是他?

蒼天作證,她曾經無數次在夢中見過他那樣的身影,卻從未真正走近,四年避而不見杳無音信,她以為他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交集,不想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遇見,如此不堪,如同血淋淋地剝開她心底久已結痂的傷疤,前塵往事,洶湧而至,她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切,那真的是他嗎?是他嗎?

趙成俊終於察覺到了什麼,順着她的視線轉過頭去……

幾米之外,章見飛臉色煞白地站在門口玄關處,一雙眼睛像是絕望的野獸,死死地瞪着他,彷彿隨時都會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

整個世界突然失聲,一片死寂。

清晨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白色落地紗簾隨風起舞,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流竄著無形的火球,風聲、海浪聲,各種各樣細微的聲響滲透在靜止的時空裏,不可思議地幻化成火藥引線一樣噝噝的燃燒聲,噼里啪啦,是幻覺也是真實,每個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又快又急,每一張被無限放大的面孔都變得扭曲。

「趙成俊,你就這麼想贏我嗎?」章見飛一步步走向他,眼睛像要嗜人一樣,每邁出一步都透出可怖的殺氣。

一切源於昨晚,章見飛去趙成俊的公寓恰巧遇見駕車衝出來的毛麗,當時他就覺察到有些異常,上樓摁門鈴,趙成俊只當沒聽見就是不開門(他可能以為是毛麗)。而章見飛突然深夜拜訪其實是想告訴趙成俊章世德中風的消息,整個泓海現在亂作一團,蘇燮爾挑明了想要章世德手中的股權,而且是低得難以置信的價格,章見飛聞訊大驚,因為章世德即便當初被逼退位手中仍然持有泓海29%的股權,這勢必讓蘇燮爾坐立不安,老頭子要是一糊塗將股權轉給別的競爭對手,蘇燮爾就很難穩坐執行董事的位置了,所以他迫切需要在老頭子咽氣之前拿下這筆股權,而這恰恰是章見飛最不敢想像的,他心急如焚想找趙成俊商量,打他電話關機,只好找上門,哪知竟然被拒之門外。章見飛悻悻地回自己住處后徹夜難眠,第二天大早又趕去趙成俊的公寓,結果還是沒碰上人,保安說趙先生天沒亮就出門了,他隨即打電話給彼得安詢問情況,彼得安說趙成俊可能去北海了,他二話沒說當即驅車趕過來,哪知竟然見到這一幕。

「你說話啊,你就這麼想贏我嗎?」他沖着趙成俊嘶吼。

趙成俊冷笑:「是又怎樣?」

毛麗再也支撐不住,腦子裏像是有根弦崩的一下斷了,淚水泉一樣地傾瀉而下,死吧,就讓她這麼死吧,她唯願即刻死去也不要陷在這不堪的場面里,模糊的淚影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轉,她貼著冰冷的牆壁瑟瑟發抖,身軀漸漸冷去,她死了,或者正在死,她恍然已看到枯木叢生的荒野豎着她的墓碑,所有的愛恨離傷掙扎到最後不過是夢一場,所有絞心斷腸的痛楚不過是她一個人在承受,屬於她的故事到此落幕,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

她雙膝發軟順着牆壁滑了下去,兩眼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

毛麗唯願這一切都是夢,如果是夢,醒來什麼都沒有發生,她不認識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不認識,她的記憶中沒有他們,她的生活里沒有他們,那該有多好!可是疼痛來得如此真切,哪怕陷入最深的昏迷她也能感覺到心底像被撕裂一樣的疼痛,那種昏迷很特別,好似渾噩卻又分明意識清晰,她感覺自己反反覆復糾纏在同樣的夢境裏,那確實是夢境,她不停地夢見自己被捲入駭人的風浪中,時而被湮沒,時而被掀到半空,然後重重拋下,每當她覺得自己就要這麼死掉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從黑暗中伸出手牢牢拽住她,對她說,「我不會讓你死,你留下,我走。」

那個人總是拼盡全力將她往岸邊推,每次她獲救后他們就分開了,有時是被大浪掀開的,有時是他自己沉下去的,她拚命呼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用盡全部的力氣。當她抱住他的身體時,她絕望地發現他已經冰冷,她不顧一切地親吻他的臉,他的額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溫暖他,可是無濟於事,他的身體彷彿凝結著千年的冰霜,冷得讓人發顫,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透出來。

「阿俊!阿俊!……」她時常在夢裏放聲大哭。

而夢中的他再也聽不到了,緊閉的雙目關閉了他與她連通的世界,他走了,連聲告別也沒有,這世上再沒有一種離別,令人如此絕望而悲慟,她寧願死掉也不要面對這樣的離別。可是她沒有死,每次自夢中掙扎著醒來,腦海里依然印着他蒼白的面孔。

她上輩子一定欠了他什麼,這輩子才受盡他的折磨!而詭異的是,夢境真實得令人心驚,甚至連海水嗆入肺部時的窒息感都那麼清晰,好似她真的經歷了一場深海險境,是他喚醒的她,是他救了她,可是夢醒后她清楚地知道,她落到今天這般萬劫不復之地正是因為他!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在夢裏都是他死掉,她活了下來,她恐懼於那樣的夢境,她心痛於他的死去,反反覆復,令她思維混亂,所以她出院前的很長一段時間竟然想不起她為什麼入院,也想不起她和他之間具體的衝突是因為什麼,只知道她失去了他,她生活中再也不會有他,他沒有死,在她心裏已如同死過一樣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這是那天她昏過去時腦子裏閃過的最後的念頭。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她也說不清楚,這完全是一種直覺。她並不認為這是自欺欺人,因為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她敢愛敢恨也敢直面自己的錯誤,如果真的是她看錯了人,那她反倒沒有這麼心如刀割,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騙,經歷過的事情再經歷感覺也就淡了,可問題是這一次她真的不認為自己錯了。

感覺,還是因為感覺,與他相處這麼久,他對她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個聰明人,他也知道她很聰明,如果他存心要騙她,他根本不會在她身上花費這麼多的精力,因為他知道她不是個輕易受騙的人,他是商人,最擅長權衡利弊,他不會做毫無疑義的事情。容若誠的事很有可能只是個契機,他利用了這個契機,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一定不是他的本意,一定不是的,否則不會時隔這麼久她每每想起來竟然不是恨,而是心痛,她起初也覺得這心痛莫名其妙,他傷她這麼深她理應恨他,可是每次自那個夢境中醒來,她卻淚流滿面,她在夢裏都在呼喊他的名字,她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在這一點上她覺得他未免太小題大做,如果想要結束大可以跟她挑明,何需說那些傷己又傷人的話,他們又不是沒有分手過,她並沒有尋死覓活不是?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出他其實比她更看重這段感情,不管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好,他對待這段感情是認真的,至少曾經是認真的,他自己那天也說了,他原本想與她修成正果,至於他是不是以此來報復章見飛,毛麗根本想都懶得想,那是他們之間的事,與她何干?當初她提出複合的時候就說過了,她並不在乎他是不是利用她報復章見飛,她喜歡他,想要跟他在一起,僅此而已。

愛情卑微到這般境地,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他很用心地對待過這段感情,她又何嘗不是?說到底他們之間的感情太不純粹了,摻雜了太多紛爭和猜忌,而感情的世界容不得沙子,他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算是情理之中了,而且是早晚的事。

毛麗大病一場,起先是在北海住院,因高燒不退後被家人轉往南寧治療,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她一度昏迷不醒,那些凌亂的夢境多是在她昏迷期間夢見的。好在醒來身邊圍滿了親人,一切都是好好的,她並沒有缺胳膊少腿,她仍然完整如初。除了支離破碎的心。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總之她是活過來了,活着,總是好的。在她住院的這段時間裏,母親一直在醫院照顧她,父親毛延平和哥哥毛晉也都從上海趕過來了,同事們每日都會到病房探視,病房裏歡聲笑語不斷,她的心情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沒有了愛情,她也並不是那麼孤單,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遠比愛情重要。

白賢德來得是最勤的,每次來都要跟她嘮嗑半天,那日正聊著,護士送花進來,毛麗以為是哪個同事或朋友送的,翻出卡片一看,意外地看到了章見飛的筆跡。

我不會再讓他們傷害到你,對不起。

願早日康復。

章見飛字。

毛麗原本有說有笑的,瞬間陷入沉默。章見飛大概是不方便前來探視,於是送花來,這是代表他個人,還是代表趙成俊?這是表示問候,還是表示安慰?這真是一個自作多情的男人,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改!他覺得她受傷都是他帶來的,真是可笑,她的心只屬於她自己,她被騙也好受傷也好都是她心甘情願,她自己若不動心,何來的傷害?情不附物,物豈礙人?她是自作自受,她不怨任何人!

白賢德察覺毛麗的神色不對,忙轉移話題:「對了,老容可能要調走了,跟許帥一樣,也調去剛剛成立的出版集團。」

毛麗轉過臉,迷濛地看着她,「調走?」

「是的。」

「為什麼?」

白賢德陷入沉默。

「他好像沒有來看過我。」毛麗忽然說。的確,社裏的同事基本上都來過了,就容若誠不見蹤影,作為出版社總編她的頂頭上司,他沒有理由不來探視生病的下屬,這是為什麼?避嫌嗎?

白賢德顯然知道內情,眼眶驀地有些泛紅,看着毛麗:「老容不敢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你跟趙先生分手讓他很自責,這次調走聽說也是他主動申請的。」

「這太荒謬了!我跟我男朋友分手是我們之間的問題,與他有什麼關係?這話我跟他說過的,他怎麼沒聽進去呢?」

「老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常敏感,他可能覺得以後跟你在一起共事會尷尬,他不想讓你難堪,所以就決定走吧。」

「要走也是我走,不是他!」

白賢德忽然很感動,她原來也以為毛麗會責怨容若誠,所以她這陣子都不大敢在她面前提起老容的名字,沒想到毛麗心胸遠沒有她想的那麼狹隘,她果然是沒有看錯人,她凝視毛麗半晌,心裏慢慢變得明晰,問她,「毛麗,你想聽故事嗎?」

「故事?」

「嗯,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你願意聽嗎?」

「什麼故事?」

「一個老男人的故事。」白賢德握住毛麗的手,目光懇切,「你就當是一個故事好了,不要考慮故事裏的主人公是誰。」

毛麗默默看着她,沒有吭聲,等着她繼續說。

白賢德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般,長吁一口氣,慢慢地道來:「在我認識的人里有這麼一個男人,因為婚姻失敗,讓他對感情充滿懷疑,離婚年一直選擇單身。每天他都是一個人上下班,性情古怪,不苟言笑,跟所有的人保持距離,尤其是女人。他原以為這種心如死灰的生活會持續到他生命終結,直到有一天,他的單位來了個漂亮活潑的年輕女孩子,很奇妙的磁場,他對她產生了好感,算是一見鍾情吧。可他是那女孩的上司,他不敢表露,一絲一毫都不敢,因為他很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女孩,但他又無法終止對那女孩的愛慕和思念,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他很偶然地發覺女孩在用MSN跟別人聊天,於是他也註冊了MSN,並跟那女孩加為好友……從此他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上聊幾句,其實他們的辦公室僅一牆之隔,他完全可以跟女孩表白,哪怕是被拒絕,也比藏在心裏好。可是他捨不得,捨不得打破這種甜蜜又隱秘的交流方式,他很滿足這種交流,從來不敢奢望會有什麼改變。

「可是這世上的事情很奇妙,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那女孩後來交了男朋友,而且自從交上男朋友就再也沒有登錄過MSN,上痴痴地等那女孩上線,一牆之隔,他等得很絕望……但他無能為力,因為他知道自己跟這女孩之間有着不可逾越的距離,他不能奢望什麼,只能默默地關注著這女孩,很痛苦地將這份感情封存在心底。有一次,他很偶然得知女孩的生日,他就去蛋糕店給她訂了一個蛋糕以匿名的形式送到辦公室,那個蛋糕很特別,上層用巧克力做成了個米老鼠的笑臉,因為他知道那女孩特別喜歡米老鼠,英文名字就叫Mickey,而他為了寄託思念,將自己的電腦桌面也設置成了一隻可愛的米老鼠模樣……」

毛麗怔怔地看着白賢德,漆黑的眼眸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彷彿是錯愕,又彷彿是驚詫,抑或她完全沒聽明白白賢德在說什麼,目光又轉到別處。四下里很安靜,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他!他竟然就是塵?

白賢德說到這裏嘆口氣:「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一定會問我,我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因為我用的是他的電腦,裏面存了很多隨筆文章,老容的文章寫得很好,我從來不知道他的文筆這麼好。每一篇文字都寄託着他對你的思念,寫了很多,每有格外的感觸,他都會記下來。電腦搬下來的第二天,他意識到電腦里有他的文章,找我支支吾吾地說了很多不着邊際的話,我明白他要說什麼,無非是要我刪掉那些文章,我就裝糊塗,我說我重裝了系統,什麼都沒留,而且我什麼都沒看。其實我已經全部看完了……至於那個蛋糕,我也是很早就知道了,也就是因為這個蛋糕,我發現了他對你的愛慕,你生日不久就是喜兒的生日,我去給她訂蛋糕,店老闆跟我們社的很多人都熟,就在馬路對面嘛,老闆無意中透露老容也在他那訂過蛋糕,還描述出那個蛋糕的樣子,上面有隻米老鼠……於是我什麼都明白了,毛麗,你明白了嗎?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應該告訴你,你想想看老容暗戀你這麼久,一牆之隔,他都沒有表露,因為他害怕你知道真相後會遠遠地躲開,他寧願維持這種同事關係,這樣至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跟你說上話,就這樣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你怎麼到現在才說?」毛麗只覺虛弱,呼吸急促而無力,緊緊攥著雪白的被角,彷彿那裏積蓄著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顫抖。

白賢德哽咽:「我答應過老容不告訴你的,如果不是看着他現在這個樣子,我根本不會向你透露半個字,毛麗,真正愛你的人其實就在你身邊。」

「他上聊了一年多,他就是塵?」毛麗還是難以置信。

「沒錯,他就是塵!因為我在用他的電腦,一開機MSN就自動登錄,他的MSN註冊名就是『塵』,上面只有一個好友,就是你。當時我還覺得奇怪,這老容居然還趕時髦用這玩意,我們都用得少,大家都是在用QQ聊天,直到那次在茶館里聽上聊天的事,你提到了塵,我才恍然大悟。如果你不信,你現在就可以跟我去辦公室看電腦,聊天記錄全部都在上面……」

數日後,容若誠終於現身,捧著鮮花來探視毛麗。可能是白賢德說了什麼,讓他終於放下心結,鼓起勇氣來面對毛麗。

兩人在病房有過一席長談。

毛麗先問他調走的事情:「你真的決定要走?」

容若誠點頭:「是的,已經打了報告,上面也批了。」說這話時他的目光躲閃,還是不大敢與毛麗對視,緊蹙的眉心鬱結著深深的憂鬱,「毛麗,對不起。」

「你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我跟我男朋友分手真的跟你沒關係,這樣的話我不想再重複,因為我不想糾結在這件事讓自己不愉快,我想忘掉過去。」毛麗說着這番話,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條理清晰目的明確,直奔主題,「說實話我累了,這些年我一直在瞎折騰,我以為我知道自己要什麼,現在我才發現我其實從來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不相信對方的根源是不相信自己,我沒有投入真誠卻奢望得到對方真心實意的愛情,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毛麗,我真的很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我……」

「老容,讓我走吧。」

「……讓你走?」

「是的,我想離開南寧回上海去。」毛麗深吸一口氣,「我走了,你就可以留下來,這樣對大家都好。老容,謝謝你,白姐什麼都告訴我了,我承擔不起你這麼深重的愛,而感情是勉強不來的,我感激你欣賞你敬佩你,但這都無法代替愛情,我需要換個環境讓自己冷靜,我心裏很亂很亂。」

容若誠一聽這話就急了,「毛麗,如果是因為我的原因,請讓我走!我已經遞交了報告,應該走的是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說了這跟你沒有關係,你還要我說多少遍呢?」毛麗陡然提高音調,有些不耐煩,情緒變得很差,「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下,爸爸很早以前就要我回上海幫他經營飯店生意,其實我早就該走了,你也什麼都不要說了,出院后我會遞交辭職報告,謝謝你,還有社裏的同事們,這三年來我工作得很愉快,真的,我謝謝你們。」

「毛麗!」容若誠看着她,無語凝噎。

毛麗選擇離開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厭倦了感情這種遊戲,從初戀失敗到婚姻破碎,再到與趙成俊鬧得分崩離析,她發現自己千辛萬苦追求的東西,到頭來總是惘然,她累了,倦了,想遠離傷害,想徹底地歸於平靜。過去的,未來的,她通通都不願去想了,她已經撕心裂肺地死過,就讓她無聲無息地活下去吧。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她曾希冀着自己是黑暗世界的一顆星星,她喜歡看夜空中閃爍的星星,現在她明白,那個世界太遙遠太不可捉摸,浩瀚宇宙,冰冷世界,即便遇到自己生命中的那顆「星」,相撞的剎那也是粉身碎骨。章見飛也好,趙成俊也好,他們的世界都離她太遠了,深不可測,遙不可及,曾經的邂逅和交集已經讓她身心重創傷痕纍纍,她只想遠遠地逃開,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做陽光中的一粒微塵。

最重要的是,她實在不知道怎麼面對容若誠,他的深情讓她感動,也讓她難以承擔,如果她不離開,他會一直生活在無望的等待中,這樣豈不是害了他!當然她不否認,她其實對老容也是有好感的,容若誠身上有很多東西跟章見飛相似,比如他的包容和付出,跟他在一起她感覺很溫暖平和,但這代替不了愛情。她也決計不會把容若誠當做逃避現實的避風港,這等於是利用了老容對她的感情,她不能這麼自私,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她,只能是她自己。所以,她只能走。

此時的容若誠端坐在病房沙發的一角悲傷得無以復加,陽光卻很好,透過窗戶照進來,斜斜地拉起許多奇妙的光束,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浮塵在光束中打着旋兒,毛麗盯着那些浮塵發愣,心想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一粒塵埃,微不足道,身不由己。毛麗忽然覺得,容若誠為自己取名「塵」,是多麼的貼切,也只有像他這樣經歷過風雨的人才懂得隱忍,懂得讓自己歸於「塵埃」。

雖然表情傷感,但沐浴在陽光中的容若誠渾身都是融融的暖意,毛麗看着他一時有些出神,相對於趙成俊的灰暗和艱澀,他是明亮的,溫暖的,是光明的世界,他應該值得更好的人去珍惜。

對不起,毛麗在心裏說。

南寧一連許多天都下雨,氣溫驟降,濕答答的空氣越發讓人心情壓抑,這樣的氣候在天寒地凍的內地城市其實算是非常溫暖的,但對於生活在南方城市的人們來說卻有點招架不住,大街上的行人很多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襖,特別是風雨交加的那幾天,感覺像是到了北京的街頭,人人都縮著脖子趕路。而毛麗小區里的紫荊花在雨水中反倒長得格外茂盛蔥籠,那滿樹的紫花綻開在雨中,乍一看,還以為是春天來了。這就是南方城市的特點,即便是冬天,街頭從來不乏綠色和鮮花,南寧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都有不同的花卉盛開,南湖公園更是四季常青。

毛麗出院后的兩天沒有上班,在家寫辭職報告。書房的門是關着的,但仍然能飄進誘人的香味,媽媽在廚房給她燉湯。

老太太嘴巴上不饒人,可是心疼女兒那是沒話說的,毛麗住院那幾天一直是老太太在照顧,出院后老太太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待家裏,於是也跟着在這邊繼續照顧她,每天忙進忙出,變着花樣弄好吃的,廚房裏整日熱氣騰騰,讓毛麗覺得溫暖踏實許多,不管生活遭遇怎樣的變故和傷痛,萬幸還有家人守在身邊不離不棄,還好,她並不是一無所有,沒有了愛情,她還有深愛她的家人。

也許是因為陰雨綿綿的天氣,也許是因為廚房裏飄出來的香味,毛麗對着電腦打開文檔都兩個小時了,寫了不到五十個字,只覺心緒不寧,做什麼都集中不了精力,她心想着如果王瑾這丫頭在就好了,可以讓她幫忙寫。

她嘆氣,關了文檔。上瞎溜達了會兒,毛麗還是點開了自己的微博,一看上面有幾百條留言和評論,都是關心她近況的,她心裏頓時淌過一陣暖流,原來她並沒有被這個世界拋棄,她只是被趙成俊拋棄了,趙成俊又不代表整個世界……是的,他並不是她的整個世界,可為什麼此刻她滿腦子還是他,他傷她至深,她惦記着的還是他,這份感情不管是不是陰謀,不管他那天說的話是否出自他本意,總之結束得這麼狼狽,她心裏多少還是不甘的,因為他們原本不該走到這一步,不應該啊……

她情不自禁點開他的微博,發現他最後一次更新顯示的時間是十天前,那時候她還在住院。自那日後他一共更新了三條微博,分別是:「我只配當『它』。」、「星空下的大海,你還記得嗎?」、「結束了,這樣也好。」

其中「星空下的大海」那條微博是用手機發的,還配了張照片,不曉得是不是他拍的,也不知道是在哪裏,黑糊糊的海面上模糊地閃著些許光點,可能是因為夜景的緣故,畫面很不清晰,但毛麗可以肯定海面上那些模糊的光點應該是倒映着的月亮和星光,微博顯示的時間是深夜,那時候他在哪裏?

毛麗一個下午都對着那三條微博,心裏千頭萬緒,想起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但沒有之前那麼難過了,心緒慢慢變得平靜。

她自己也更新了一條微博,只有一句話:「不管你是『它』還是『他』,你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恨你,我只是可憐你。」

此後數天她每日都會上他的微博刷新,一直沒有動靜,時間在他那裏已然是靜止的。倒是他的朋友在他的微博上有評論和留言,大多是英文。毛麗很費勁地翻譯那個蘇堯清的評論:「拜託,你怎麼又變回了『它』,這也太快了吧?」然後是一個很驚訝的表情。另一個人應該也是他的朋友,回復甦堯清的評論:「他什麼時候不是『它』了?」配的是個呵呵笑的表情。

毛麗的心情好多了。

第二天毛麗就去社裏遞交了辭職報告,汪社長、副總編朱庸都誠意挽留,無奈她去意已決,誰說都無用了。

回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平日吵吵嚷嚷的辦公室異常安靜,白賢德背對着毛麗坐在電腦前,不理她。

「白姐……」

「別叫我,我不是你姐!」

「我又不是一去不復返了,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毛麗嘆口氣,走到白賢德的背後,將手輕輕放在她肩頭,「賢德,我們永遠是姐妹。」

白賢德突然就哭出了聲,「你沒良心!」

「毛麗,你真的要走嗎?」唐可心和叢蓉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毛麗點點頭,努力給大家一個笑臉:「我走,只是希望能有一個新的開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謝謝大家這三年來對我的包容,這是我這輩子最愉快的記憶,我會想念你們的。」

平常沒少跟毛麗貧嘴的叢蓉迅速別過臉,哽咽道:「想念有什麼用,大家都不在一起了,想見見不著了。」上還有我們的菜地呢,你們種的人蔘雪蓮什麼的,我還等著收哦,哈哈哈……」

白賢德瞥她一眼,「瞧你這德性!」

毛麗這回是真笑了,又是明媚如花的樣子,「你才知道我是這德性啊?」

「我當初就不該招你進來!」

「行了,白姐,毛麗都要走了,你就說幾句窩心話吧。」唐可心打圓場。

白賢德哼道:「我的心都被她傷透了!」

叢蓉接一句:「這話說得,難道你還比老容更傷心?」

白賢德愣了半秒,大笑,「是啊,我哪有老容傷心!」

毛麗最怕接這茬,趕緊轉身繼續收拾東西,裝聾作啞。其實也沒有太多收拾的東西,一個紙箱就塞滿了她三年來在這裏的一切,來的時候兩手空空,走時又能拿走什麼呢?這裏並沒有什麼屬於她……箱子封口后,桌上就剩幾盆小盆栽了,有綠蘿、仙人球等,這些不方便帶走,她就分別贈與大家,「麻煩你們幫我養著,看到這些綠蘿仙人球,你們就會想起我。」

「想你個球!」白賢德脫口而出,她分到的剛好是個仙人球。

叢蓉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大家都笑了。

「你什麼時候動身回上海?」白賢德情緒已經好轉了許多,儘管心裏仍是萬般不舍,對毛麗既愛又恨,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現實了。

「春節前吧。」毛麗回答。

「日子定下來告訴我們,社長剛剛跟我講了,要給你開個歡送會。」

「不,不必了吧。」

「你要敢不來,我就把這刺球扔你腦門上!」

毛麗抱着紙箱下樓時,四個編輯室的同事都出來送她,一直將她送到了樓下停車場。毛麗與每個人擁抱,依依不捨,但最終還是要舍,白賢德站在人群中哭成了淚人,她一哭,別的編輯也紅了眼眶,毛麗最不想面對這樣的場景,發動車的時候努力不讓自己流下眼淚,她一直忍着,忍着,可是當她掉轉車頭下意識地瞟向工作了三年的出版社大樓時,赫然看見八樓容若誠的辦公室窗口開着……

三年前,她與容若誠初見時的場景歷歷在目。

「如果要你去約余××的稿子,他不肯給,你怎麼辦?」

「請你吃飯。」

「吃飯就可以被別人要去稿子,我就不是余××了。」

「那就請你玩兒。」

「我一向深居簡出,不愛玩。」

「那我跟你做朋友。」

「我不喜歡跟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做朋友。」

「那冒昧地問句……你有老婆嗎?」

「……沒,沒有,你問這幹嗎?」

「嫁給你啊!嫁給你,你還能不給稿子?」

「……」

不是沒有過動容,不是沒有過疑惑,她知道他的好,她也難捨這三年的朝夕相處,但他到底不是她命里的人,茫茫人海,匆匆過客,他們的緣分只能是擦肩而過。他這麼好的一個人,理應被更好的人珍愛,這個人一定不是她,因為她不配擁有他的愛。此刻他就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樓下,毛麗望向他時他迅速閃過身子,隨後就拉上了窗帘,毛麗再也不敢多停留一秒,車子駛離大門的剎那,她淚如雨下。

目送毛麗的白色凌志消失在林蔭道盡頭,趙玫坐在副駕駛座沒有出聲。

「要不要跟上去?」阿莫問她。

兩人在出版社對面的馬路邊守了一個上午了,阿莫駕的車,一直在等毛麗出來。可是真等到毛麗出來,趙玫反而一點動靜也沒有,直愣愣地看着毛麗的車從眼前駛過,那一瞬間她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阿莫有些擔心地看着她:「你怎麼了,不是說要跟她談談的嗎?」

「不想談了,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有什麼好談的!」

「哎,你今天到這來等她到底是為章見飛呢,還是為你哥啊,她跟你哥已經分手了!那你還想找她幹嗎呢,勸她回到你哥身邊?你以前不是不待見她跟你哥在一起嗎?」阿莫語氣酸酸的。

「阿莫,我不只一次提醒過你,你不是我哥的那杯茶,他心裏沒你,你還是趁早找個條件相當的人嫁了吧。」趙玫說話一向刻薄,即便是對同窗兼閨密的阿莫,也毫不客氣,「至於我哥,他可以不要毛麗,但毛麗不能拋棄我哥!你說這女人,多不要臉,一邊跟我哥好著一邊勾搭她的上司,他們保不準一直就有姦情,我哥大概被戴綠帽子了還不知道呢。」

阿莫不耐煩了,「這是你哥的事,你摻和幹嘛呀?」

「因為他是我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看着他被戴綠帽子還忍氣吞聲,何況就因為這個女人,章見飛才跟我鬧離婚,我恨死她了!」

「那你能把她怎麼着?罵她一頓,還是又給她兩耳光?沒用的,上次你不就是因為打了她跟章先生翻臉嗎?你這樣只會讓章先生反感……」

「你知道什麼呀,我如果不收拾這女人,章見飛就要收拾我,他想把我弄回檳城!沒那麼便宜的事,就算我跟他離婚我也不會回檳城,我還回去幹嗎?那一個親人都沒有!」趙玫每每說到這事就萬般委屈,眼眶含淚,「我現在……眾叛親離,我哥不待見我,章見飛不理我,不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嗎?我橫豎已經沒有希望了,如果他們執意逼我,我一定會讓他們後悔!」

阿莫看着趙玫,被她的樣子嚇到,「你別干傻事啊,為這麼個女人搭上自己值嗎?」

「沒什麼值不值的,這些年我已經被毀得體無完膚,我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愛得毫無保留,結果卻落到這個下場,我咽不下這口氣!」

趙玫現在的精神狀況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或者說,她已經崩潰很久了,從失去那個孩子,從與章見飛鬧得分崩離析,她已經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沒有人可以救她,除了她自己。

可是殘忍的現實讓趙玫放棄了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她現在活着,宛如死去,所以她才無所畏懼。與其說她憎恨毛麗,不如說她憎恨的是章見飛與趙成俊,因為毛麗恰恰是這兩個男人最珍愛的女人,這種「珍愛」是她這輩子都奢望不到的,嫉妒是一條毒蛇,女人一旦被這條毒蛇盤踞在心,那就與魔鬼無異了。

趙玫覺得,她寧願做個魔鬼也比做個可憐蟲強,她厭惡同情,厭惡憐憫,這種抵死不服輸的個性與她的哥哥趙成俊驚人的相似,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體體面面地昂起頭。而不同的是,這種個性對趙成俊而言是一種人生的態度,是他根深蒂固的驕傲,到了趙玫這裏卻成了桎梏她的枷鎖,引着她在絕途一路狂奔……

「小玫,算了吧。」阿莫真不知道怎麼勸她。

趙玫出神地看着馬路對面,此時卻徒生傷感:「為什麼她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寵愛,她哪裏比我強了,為什麼我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她伸伸手就能摘到,阿莫,我究竟是哪裏不如她?」她眼中流出淚水,與方才的義憤填膺似乎判若兩人。

阿莫伸手撫撫她的背:「算了吧,何必讓自己這麼難受,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就是跟她打一架又能如何,只會讓你跟章先生的狀況越來越糟糕。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旁觀者清,我覺得你跟章先生最大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不愛你,當初你們結婚也是因為你跟你哥賭氣,陰差陽錯的你們就結了婚,而你卻一相情願地認為章先生既然娶了你就應該愛你。阿莫,你不會這麼天真吧,愛情這東西太玄妙了,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就說我跟你哥,我在他身邊六七年,他不是不明白我的心,卻始終無動於衷,他不愛我,我又有什麼辦法?童話里都講了的,王子愛的是灰姑娘,不是公主也不是千金小姐,王子為什麼愛灰姑娘,誰又能說得清呢?」

阿莫說到這裏感慨不已,深深嘆氣,「我也寧願自己是個灰姑娘,這麼多年來我也以為自己是個灰姑娘,現在我才明白我或許是灰姑娘,卻不是王子眼中的那個灰姑娘……剛剛走的那個才是,小玫,你明白嗎?」

趙玫淚如雨下,偏此時車內放的是美國女歌手OhSusanna吟唱的一首,音樂伴隨着淙淙的流水聲無限惆悵,低低的女聲一次次詠嘆:「GlassandpinchbreastKnockingmytrayWhileleaveonPleasetakehomelongleaveForeveryourfeet……」大意是「……請帶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我願與你永相隨……」,歌聲低緩,滴滴答答敲擊心靈,陣陣雷雨聲讓人彷彿置身淅淅瀝瀝的雨中,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趙玫聽得淚流滿面,因為她夢中的家園已模糊不清,她沒有家,也沒有人願意與她永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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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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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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