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兩個黑影

41兩個黑影

路上，高亞一言不發，因為高兵提到了母親，過去的種種不愉快又翻江倒海地湧出來，壞情緒瀰漫在整個車內，他甚至有那麼一剎那都想放棄對這個案子的探究了。

有時也冒出一絲不負責任的想法，乾脆把今天獲知的這個驚天大秘密隱藏起來吧。反正高兵也沒對別人說過，到時候依舊按照原有的思路辯護，爛攤子都交給劉大中和那個朱庭長去頭痛吧！無論自己怎麼努力，最後不還得照他們的意思判嗎？一個案子的審判過程，不光要一個律師的辛勤付出，到最後關頭，檢察官是否給你這個恩典，法官是否對你仁慈都將決定着你的最後命運。

但，想到眉眉時，他又有些猶豫，到底該怎麼辦呢？

「小娥，你回去寫兩份辯護詞吧。一個做無罪辯護，一個做有罪從輕判決辯護。」高亞深思熟慮之後叮囑坐在副駕上的小娥。

「你不準備解釋一下嗎？」小娥轉過臉來對他淺淺地笑，眼睛裏是那種探究的目光，「我不是說辯護詞的事兒，我是說這個當事人跟你的關係。憑着女人的第六感，我覺得你們的關係不簡單。」

絕不能小瞧女人的直覺，高亞想，她的目光怎麼就這麼犀利呢？一下子就將他打回原形。看來想隱瞞下去已無可能。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有耐心聽嗎？」高亞低低地說。回憶過去，無疑於揭開舊傷疤，癒合之後再將它野蠻撕裂，這個過程往往伴隨着極大的痛苦。

小娥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難道跟另一個女人有關？那天高亞借了她的律師證，說是給一個委託人用。她的直覺總是那麼準確。

「我聽，不過別現在講，回去之後再講好嗎？我去超市買上點熟食和紅酒，回到玉林東路再說。」小娥不讓他在路上講，是怕影響他駕駛。思緒一旦陷入回憶，遇到緊急情況恐怕腦子就不能及時做出正常反應。她已經出過一次車禍了，她不想他也經歷同樣的噩夢。

汽車在郊區一路風馳電掣，但進入主城區遇到下班高峰則開得有些緩慢，回到玉林東路時天色已黃昏，熄了火停了車，兩人到附近的便利超市買了些豬耳朵、肉皮凍、熏干、東坡肘子以及一瓶干紅葡萄酒，結了賬走出來時發現超市門外停著一輛白色有龍紋噴繪的麵包車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那見過。有什麼在腦子裏一閃而過，但沒有形成清晰的概念，沒有抓住。

高亞搖搖頭，覺得自己多慮了。

他一手提着熟食，一手摟着小情人往那個「小家」走去。走到一顆長滿氣根須的榕樹下時突然感覺背上挨了重重的一擊，他知道壞了，被人盯上了。

高亞趕緊把小娥往旁邊一扯，回過頭就尋找攻擊他的人。不等他立定，兩個黑影又撲了上來，一個拿一瓶東西朝他臉上噴霧，他眼睛裏不小心進了一點立刻火辣辣地疼起來，「是辣椒水！」他反應過來立即想掏紙巾擦，可惜另一個黑影拿着一個拳頭大小的鎚子就擊打過來，他趕緊閃躲，但肩上還是挨了一記重的。伴隨着小娥刺耳的尖叫聲，他半睜著灼痛的雙眼看到已經有超市的顧客圍過來了，一些人看熱鬧似地大喊，「打群架了打群架了！」一些人緊張地說，「快打110快打110，堵住那兩個打人的壞蛋！」

他隱約看到小娥提着手上那瓶紅酒就沖了上去亂揮一氣，口裏說着，「我打死你們這些混蛋，我打死你們信不信？！」

雖然小娥命中率很低，但那兩個偷襲的大男人還是有些忌憚，一時之間不敢欺到高亞身邊來，但口裏還叫囂著，「有種你繼續代理高兵那個案子，下回運氣可就沒這麼好了，我不讓你折兩條腿我不姓黃！」

原來是沖着那個案子來的。老前輩的話果然有道理，這才剛剛進入刑事訴訟的會見和閱案程序，還有最兇險的調查取證沒有涉及就遭到了對方當事人的打擊報復。怪不得大學的法學教授說，律師最初穿法袍、戴假髮，是為了讓人們難以認清他們的真實面目，避免在法庭外受到意外傷害，由此不難看出律師職業本身給人身帶來的安全威脅。

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里又有人大喊「警察來了」，那兩個男的拔腿就跑了。

「我們也快走。」高亞拉着憤恨不已的小娥也轉身走掉，因為他不想被弄到警察局去配合取證又浪費半天時間，現在他只想回到屋裏安靜一會。

「眼睛有點痛，你扶着我點。」高亞半咪着眼，由小娥攙了往回走。

兩個人回到家裏把手裏的熟食和紅酒放到茶几上，小娥便在燈下給高亞仔細檢視傷痕。

小娥去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洗眼睛，片刻他能睜眼了，拿來鏡子一看，兩隻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可惡，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小娥一邊咒罵着一邊給高亞解開衣服，查看肩上和背上的傷痕。

「看來被害人家屬已經認定藍本昆和高兵就是害死宋懷堂的兇手，因此連帶恨上了替他們辯護的律師。」高亞分析道，當小娥的手撫上他受傷有點淤血的地方，他不由得「哎喲」一聲呼起痛來。

「不行，我得送你去醫院拍個片子檢查檢查。」小娥看高亞喊痛，堅決地站起來說。

「算了算了，也就是一點皮外傷，砸在我身上，我知道輕重。剛開始那下他們也沒敢下狠手，並沒有置我於死地，只不過想警告我們一下。那鎚子也可能是木頭做的。如果是石頭的，我就沒這麼幸運了，說不定也跟宋懷堂那樣——」

小娥一把捂住高亞的嘴，不讓他再說，她流着眼淚說，「幹嗎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奶奶都那樣了也不放棄自己的生命，還在跟病魔做鬥爭，你好好兒的幹嗎咒自己？」

高亞溫柔地將她臉上的淚痕吻去，摟她在懷裏，「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疼我，以後我們辦案小心一點就是，上下班時都多留心一下後面有沒有人跟蹤。今天就是太大意了。其實上次去法院閱卷時人家就告訴過我，被害人家屬比較野蠻，一直威脅律師，害得本市根本沒有律師敢接這個案子。」

「就你膽大！」小娥感覺肚子咕咕叫，「我肚子有點餓了！」

誰料高亞壞笑着慢吞吞地問她，「那你——想吃什麼？」

小娥頓時明白過來高亞說的是口活兒呢，她一記粉拳擂過去，「叫你想歪！叫你想歪！成天都沒個正經！」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是不是？」高亞哈哈大笑，抖動時牽扯到肩背的傷痕，又不免呼起痛來。

「不許笑了，這些東西還吃不吃了？」小娥指著茶几上的那些熟食。

「我真想喝點紅酒了，來吧，我溫柔的小白兔，一起乾杯。」高亞說完又覺得好笑，「現在我們可算是同類了，我也長一雙兔子眼。」

小娥拿方便筷夾了一筷子肉狠狠地塞進高亞嘴裏，頓時封住了他的嘴，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有嗚嗚的份兒。

這回輪到小娥哈哈大笑，「我看你不像小白兔，你倒像只大灰狼，被兔子抓個正著的狼！」

兩個人吃一陣，笑一陣，小娥又憶起路上高亞欠的那個解釋，提醒他，他便說，「你做好心理準備哈，不許打翻醋罐子！」

「果然跟女人有關，哼，你以為你是賈寶玉那個情種呀？！」小娥故意生氣。

「不是假寶玉，我是真寶玉！」高亞趕緊在她臉上啵了一記，「那都是從前的事了，男人嘛，誰沒個前科啊。你就大人大量，別跟我計較吧。」

小娥還是故意板着臉。

「那你還聽不聽故事了？」高亞威脅她，「要不我就不講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讓它自己翻篇兒吧。」

小娥捧住他的臉，望着他那雙紅紅的兔子眼說，「不行，現在就講，我洗耳恭聽。」

「好吧，在很久很久以前——」高亞故意用一個老舊的句子開頭，又被小娥打斷，「嚴肅點，我現在是法官，你是犯罪嫌疑人，老實交代，我告訴你，坦白從寬——」

「牢底坐穿！」高亞接道，被小娥瞪了一眼之後趕緊笑嘻嘻地說，「好，我坦白，我坦白——」

雖然是聽他過去的情事，但奇怪的是，此刻屋裏明顯籠罩着一股濃情蜜意。也許小娥明白那叫「過去時」，而她則是他的「現在時」，說不定還有「將來時」。

高亞也漸漸進入主題，從家裏複雜的關係講起，父親，母親，同父異母的哥哥以及美麗的小鄰居眉眉。

很快，故事講完了，高亞以為小娥又要吃醋流淚，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那樣，而是緊緊地摟着他，說，「天若有情天亦老。現在我認為你必須好好替高兵辯護。過去你曾那樣愛過眉眉，自然希望她有真正的幸福吧？而她最愛的人現在就在看守所里等着你去拯救，她幸福，你才有幸福。明白嗎，傻瓜？」

他亦感動地回應着，摸索著找她的嘴唇。這一刻，他感覺到一直混沌的情感終於被小娥理順了。原來他所放不下的，只不過是自己的童年和青春記憶。而眉眉，正像一本書里已經翻過篇兒的那一頁。他絕不能讓眉眉落入劉大中手裏。如此一來，他必須拯救高兵了。只有高兵無罪釋放，眉眉才能獲得幸福，而高亞也才能獲得靈魂上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