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負恨復仇

第十七章 負恨復仇

第十七章負恨復仇

高宗紹興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裏,暮春細雨綿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們都已經入了夢境,然而空蕩蕩的堂上卻有影影綽綽的燭光。徐侍郎獨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外面風雨瀟瀟,門窗緊閉,燭光映照出中堂掛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圖,一片富貴氣象——

然而明滅的燭光里,卻依稀可見案上擺放的十數個靈牌!

外面的更漏聲斷斷續續傳來,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獨自長夜而坐,手裏緊握著一塊錦帕。五鼓時分,他默默抬起手,將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著,低聲祈禱——

「父母大人,三位兄長,請飲此杯。」

酒在青磚上縱橫流淌,轉瞬無痕。徐侍郎獨坐在堂中,眼神複雜的變幻著,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淚從他消瘦的頰上無聲無息的落下,簌簌化為塵土。

昔日花前縱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蒼老,而離開那場滅門之難,也已經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然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卻似乎還時刻圍繞着他,叫錦繡富貴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靜。淚水長頰上長划而下,乾瘦的手指略微顫抖,將酒潑灑在地——

「夫人,也請滿飲此杯。」

房內空無一人,只有朱紅的靈牌在燭光下靜靜而立。

愛妻徐門葛氏之位。

祭奠完畢,他再也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握著錦帕,佝僂著身子,幾乎是要咳出血來。窗外依舊大雨無聲。風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發出簌簌的聲響。徐侍郎抬起頭凝望着庭園裏蔥鬱的草木,冥冥中又彷彿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裏冉冉浮現。

巾兒,巾兒……如今的你,一縷香魂歸於何處?這些年,我一個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來,到你那邊去休息啊……

抬頭看去,天地間卻依然黑沉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彷佛如今朝野的時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晌,從胸臆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韋太後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卻怎麼也找不到御衣黃,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見秦丞相。

如果巾兒還在的話……

想到這裏,心裏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聲,窗外又是一道電光劃下,照徹了天地。然而眼神落處,徐侍郎卻忽然一驚——外面的空廊風燈搖曳,雷電隆隆之中,閃電的光芒時不時的照亮天地,依稀可見庭院裏落葉亂舞,一片狼籍。

自從巾兒死後,他一直鰥居,意志消沉,也無復修整設計園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廢,再沒有昔年的精巧美麗。然而此刻,電閃雷鳴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處,不知何時開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艷麗花朵來!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聲,踉蹌衝出門去,撲入暴雨里。

——風掃庭院,荒草深處只見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葉扶疏,蒼勁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邊還有幾個明潢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雖未吐露半分,卻已是盡得風流。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見的御衣黃!

「巾兒!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晌,驀然從喉中發出了顫慄的低呼,舉頭四顧,「你在哪裏?出來見一下我啊!」

然而,頭頂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傾盆而下,他的呼喊聲被湮沒在雨里,沒有絲毫的回應。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現在黑夜裏的牡丹花在雨中輕輕搖曳,嬌柔的花瓣輕撫男子枯槁清俊的臉頰,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間,有人在背後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音清冷而詭異。

「誰?」他悚然一驚,想要回頭去看身後——電光明滅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身影,站在滿院花木最深處,全身籠罩着一層微光,影影綽綽如同仙子。

「巾兒!」徐侍郎驚喜萬分地站起來,然而那個幻影卻忽然消失了。

空蕩蕩的庭院裏只有風聲蕭蕭,草木身簌簌。黑暗中一隻冰冷的手忽然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雙黑暗裏伸出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軟若無骨,身影卻是冰冷而堅硬:「難為你至今還記得她——莫非是心懷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衝上腦來,全身登時不能動彈。不,不對!這個聲音……不是巾兒!她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看來葛巾雖死,一念卻還牽掛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這一株御衣黃給你。」那個聲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依舊還是想拿它去討好權貴!」

手指忽地用力,血脈被一瞬間截斷,他登時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麼想見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個女子的聲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頭忽地扣緊,背後那人低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么?」

她的聲音清冷而凌厲,帶着說不出的殺意,令人凜然。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彷彿是有一陣風拂過,滿園花木簌簌一動,只聽那個背後的女子啊了一聲,語氣中流露出驚訝,身形瞬地往後一閃。在徐侍郎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刻,那隻奪命的手從他的咽喉上霍然鬆開了。

「誰?!」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經迫不及待地回過頭去,想看到那個在牡丹花開時悄然走來的神秘人是誰——然而大雨傾盆,庭院裏又已經空空蕩蕩,除了那一朵美麗到妖異的牡丹,哪裏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顧不得再去找那個神秘人,踉蹌著撲倒在花下,淚流滿面。

「巾兒……巾兒……」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黃,顫抖著伸出手,彷彿想觸摸一個不存在的面頰,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靈,送了我御衣黃,對么?剛才那個人是誰?她說要帶我去見你……」

無人回答他的話,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動。

「我知道江上一別之後,你一定在那邊等了我很久。不過,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撫摩著靈位,低聲咳嗽著,唇角浮出一絲苦笑,「很快,我就會來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黃在風裏搖晃,窗外大雨無聲。

四更時分,大雨的帝都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打傘,可虛空中彷彿有無形的力量籠罩在他們頭頂,那樣大的雨竟然沒有一絲落在他們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門外,白螺奮力一甩,終於掙開了對方的手:「湛瀘,又是你!」

「剛才你想做什麼?難道你還想動手殺人?」黑暗中,那個男子低聲責問,「你難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殺業,就會受到神形俱毀的責罰么?」

白螺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笑了一聲,臉色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這些又算什麼?」湛瀘無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願與王母以三世為約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個男人辜負,也是她的命,輪不到你來為她抱不平。」

「那個徐君寶為附秦府權勢富貴,竟然不惜出妻求榮!」白螺憤然,「湛瀘,上次你阻攔我救蘇盈,今日又阻我為巾兒復仇——若不是看在我們數千年的情份上,我早已與你翻臉。」

湛瀘蹙眉回頭看着她:「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會阻攔我。」白螺聲音冰冷,「湛瀘,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時,難道還能阻得我一世?這種人,我是非殺不可!」

湛瀘靜靜凝望了她片刻,眉間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來。

「螺兒,不要總是將我與玄冥相比較。」他低聲嘆息,「當年滄州大旱之事發生時,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側,不能及時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慶幸當時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瀘,你真的會幫我么?」

湛瀘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會,」白螺微笑起來,笑容有些蒼涼,「因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鋼鐵鑄成的,怎麼會做出那樣不顧後果的事情來?……不要說人世蒼生於你如螻蟻,便是我們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來也不過爾爾吧?」

湛瀘微微蹙眉,眉間的神色卻是複雜。

「不,」他搖了搖頭,忽然截口打斷了她,「你和玄冥,對我來說從來都非爾爾之輩——你們是生死知交的朋友,為了你們我可以赴湯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瀘一直是這樣冷銳鎮定的人,連眼神都泛著鋼鐵一樣的光芒,從未有過一句這樣肺腑之語,如今一旦說出來,竟有着打動人心的力量。

「螺兒,你輾轉紅塵數百年,總是覺得什麼都已經明白,」湛瀘沉默了一下,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其實在有些事情上,你過於偏激,並不是真正的懂得。」

不妨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態人心,她若不懂得,難道他便懂得了?湛瀘只不過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無血無肉,無淚無情,千百年來陪伴在下界帝王身邊,鎖在深宮之內,何曾入過世間?

「我久處深宮,倒也有一些耳聞——徐侍郎是怎樣一個人,估計出乎你的意料。」湛瀘轉過頭去看着天上的電光,「答應我,螺兒,就算你真的要殺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後。」

「為什麼?」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韋太后的生辰——你難道要等徐侍郎將御衣黃獻給秦檜諂媚完畢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瀘頷首:「不錯。」

「為什麼?」白螺蹙眉。

「因為……」湛瀘淡淡一笑:「我想其實你並不真正懂得這個男人。」

白螺正要反駁,湛瀘卻將一物扔到了她手裏。

那是一塊錦帕,一尺見方,四角垂著殘破的流蘇,原本是藕荷色,卻被斑駁染滿污漬——然而奇怪的是,污漬之上,卻有密密麻麻的行書。仔細看去,竟然是題著一首詞!白螺一見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

「這是方才徐侍郎手裏拿着的東西,你或許沒留意到?」湛瀘淡淡。白螺將錦帕展開,對着光細細分辨,雙手漸漸顫抖——那污漬,原來是陳年的血跡!

染滿血跡的錦帕上墨跡縱橫,題著一首詞。那詞雖然是女子手筆,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紙背,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細細看去,竟是一首.

「這是葛巾的筆跡!」她猛然一震,失聲——這,赫然是是一首絕命詞?!

「是的,」湛瀘低聲,「靖康之難后,徐君寶隨東京留守杜充守衛開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棄城倉皇而逃。徐君寶令全家先行南渡,隻身留下抗敵,卻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滿門三十餘口無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於錦帕上書一詞,投江而死。」

白螺臉色微微一變,咬住了唇角,不出聲,只是盯着錦帕。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

「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鈎。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

「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

「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

「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那首詞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淚凝成,雖然隔了十年,其中蘊涵的絕望和憤怒依然如同火一樣的燃燒,幾乎將這一塊錦帕燃為灰燼!

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對虎狼般圍過來的金兵時,又是怎樣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圓滿,到了最後一世,卻居然換來了如此結局!

「被你稱為負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遺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卻並未在三生結束后回到天庭——她牽念著丈夫,今夜在院子裏憑空開出的那一朵御衣黃,定然也是她的傑作。」湛瀘負手凝望天際,淡淡,「你說,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呢?」

白螺心裏一震,無言以對。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瀘嘆息,「螺兒,是否因為多年來你見慣了人情涼薄,所以太容易將一切看得太悲觀?我並不是想阻攔你為葛巾復仇,只是怕你將來會後悔——你一直過於聰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對世人的信心。」

白螺嘆息了一聲,並沒有反駁,只是握著錦帕微微咳嗽起來。

「等一等吧,」湛瀘輕聲嘆息,「到十五日之後,便見分曉。」

次日,雲開日出,暮春時節的臨安城裏一片繁華景象。

雨夜裏折騰到天明,白螺覺得疲累,一覺竟是睡至了午後。梳洗完畢后,給花架上的白鸚鵡添了一把小米,推開門去,卻看到對門的顧大娘正焦急地往這邊看,一見她家花鋪的門開了,登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哎呀,姑娘你昨兒沒事吧?」顧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她毫髮無傷才鬆了一口氣,「真是嚇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的進了你房子,我還以為……嚇,害的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沒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著痕迹地推開了那隻手,似是很不習慣這種過於熱情的肌膚接觸,「讓您擔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兒聽說姑娘出了事,大為心焦,答應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顧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還答應當她家媳婦,老太太就這樣愛重姑娘!——要知道連當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這般看顧呢。」

架子上的白鸚鵡咕咕一聲,睜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著頭似是看笑話般望過來。白螺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微微蹙眉,有點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上一次顧大娘來探了她口風,說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親,雖然被她委婉的回絕了,卻還不死心,一遇到空檔就來旁敲側擊舊事重提。

「這也是緣分呀!曾家也是高門大戶,等閑我們這種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種的那株金蓮花,曾老夫人一見就念叨到如今呢。」顧大娘說着,臉上神色就有些激動,指手畫腳起來,「那蓮花!金光燦燦的,就好像大羅神仙腳下踩着的一樣!曾老夫人說能種出這等蓮花之人定然不同凡響,當日就托我來作伐。」

白螺只是笑着聽,心裏卻嘆了口氣:真悔不該當初將那盆金蓮花送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說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說親了?

然而對着這個熱心而瑣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隨意發脾氣,只好耐著性子推脫:「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遠在九詔,此事斷不可擅自應承。」

「姑娘說的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這才是好人家閨女的禮數見識。」顧大娘見得她意有鬆動,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這一層意思說了,老太太說那也無妨,只要姑娘願意,無論姑娘的家鄉有多遠,曾家都願意派人修書送聘,絕不少了半分禮節讓姑娘受委屈。」

「……」白螺頓時詞窮,覺得腦袋真的大了起來。

「不必如此,」她連忙搖手,尋辭推脫,「待我先修書一封寄往家鄉,詢問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儘快寫信啊!」顧大娘無法,只好悻悻叮囑,「我看姑娘都快二十歲了吧?還沒定下個人家,實在是太耽誤了終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兒家,雖然人才出眾,沒有夫家照顧怎麼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將這個熱心的婦人送到門口,「大娘慢走。」

好容易送走了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門,忍不住一跺腳,恨恨低聲:「該死!這曾家的老太太,怎麼只管盯着我不放?這天下難道就沒別的女人了么!」

話音未落,只聽咕咕一聲,白鸚鵡飛到了她肩膀上,骨碌著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邊撲扇著翅膀,幾乎是笑得打跌:「什麼時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這扁毛丫頭!」白螺恨恨罵,隨手拿了梳子砸過去,「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白鸚鵡重新一扇翅膀,撲簌簌飛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個人的肩上,閃避著。從屏風後轉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矯捷,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飛擲過來的玉梳,顯然也是聽見了前頭那一番逼婚,忍俊不止:「原來你在凡間過着這樣的日子。」

看到那個鐵板着臉的傢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沒好氣:「有什麼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個凡人大娘逼婚,實在令人捧腹。」湛瀘笑起來,那種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鋼鐵的臉上出現,竟然是如烏雲中的陽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隱去了,他收斂了笑容,低聲:「怎麼?在這一世,你還尚未遇到玄冥?」

聽到那兩個字,白螺也收斂了笑意,側過頭:「還不曾。」

湛瀘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這短促的沉默,讓這間鋪子裏出現了奇特的冷場。他轉頭看着天際的浮雲,輕聲道:「三百年了,我還是經常想起我們三個人一起在碧落宮裏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嘆息:「沒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間要釀出這樣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鏡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瀘淡淡,「我只是懷念那時候的我們。」

他是劍仙,玄冥是雨師,而螺兒是花仙。他們三個人雖然分別是不同的神仙,卻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宮裏把酒言歡,沉醉於百花叢中,朝朝暮暮,歡笑無盡。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這樣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稱得上是神仙日子了吧?

只是,隨着三百年前那一場驚動整個天界的風波,一切都改變了。

螺兒被謫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貶為凡人,他們受到了天界嚴厲的懲罰,在紅塵中生生世世地輪迴。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世間從繁華到衰落,從破敗到重建,卻無法再和他們兩人如往日般朝夕相處。

——或許如白螺所說,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當場,結果也不會改變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輕聲道:「三天後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臨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獻御衣黃的名義入相府拜見秦檜——自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須有的罪名誅殺岳飛於風波亭中以來,秦檜自知民怨沸騰,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為人謹慎,疑心甚重,從此相府內守衛森嚴,等閑不令人進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門客出入也必須例行搜檢。

然而那一天,唯獨的,誰都沒有對那一盆美得驚人的牡丹起什麼疑心。

見得絕世奇葩,秦檜不由大喜,親自吩咐人設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內堂飲酒看花。酒過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熱,一邊賞花一邊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黃乃牡丹中之極品,昔日在汴京也不過只有區區兩株,靖康年間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帶回上京,結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從北地僥倖回來,卻不料在臨安還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貴之人,大難不死,自然是後福深厚。」徐侍郎在一邊陪笑,「丞相不知,這御衣黃除了美麗絕倫之外,尚有一種極妙的好處,請移步一觀,必有驚喜。」

「哦?」秦檜酒至半酣,饒有興趣地起身湊過來,「有何好處?」

兩人圍到了那盆牡丹邊上,徐侍郎彎著腰,臉上的笑容猶自諂媚,語氣卻忽轉森然:「可飲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邊的僕從震驚地看到徐侍郎忽然彷佛變了個人一樣,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長不盈尺的冷銳匕首!

「奸相,拿命來!」

徐侍郎刺殺秦檜的消息傳來時,白螺正在天水巷裏修剪花木。手一顫,竟將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支,剪了的斷口上滲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緩緩凝聚的眼淚。

「看不出,徐君寶他竟然……」說到這裏,她搖了搖頭:「葛巾畢竟沒有看走眼。」

「我說過,你並不了解他。」身邊的湛盧卻並不意外,嘆息了一聲,「南度之時,徐君寶一家均喪命於金兵之手,自然對金人痛恨入骨。這些年他處心積慮地投靠在秦檜門下,只為博取其信任,以雪滅門亡國之仇。三年來他暗中保護主戰派將領,資助在後方的抗金隊伍,很是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聽着,說不出話來。

湛瀘嘆息一聲:「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誤國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飛將軍冤死風波亭——徐侍郎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便決意動手刺秦!特不知秦檜為人多疑,日夜貼身穿着軟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進去的。」

「……」白螺手指握著剪刀,用力得蒼白。

恍惚之間,昔年葛巾的那番話忽然縈繞在耳側,清晰無比——

「小姐,當初,我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上面的花朵嬌艷柔弱,葉下卻有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他一定是個有着俠骨的人呢。」

她忽然間心中一痛,怔怔流下淚來。

白螺喃喃:「徐君寶……如今怎樣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瀘淡淡回答,「聽說昨日已經下獄,受盡了嚴刑拷打——我想秦檜是想藉此機會大做文章,株連構陷,將朝打盡吧?」

白螺霍然抬頭,眼底寒光一閃。

「你要做什麼,螺兒?」湛瀘又在她眼裏看到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來,「是不是心裏又在蠢蠢欲動了?」

她沒有否認:「這次你可別想再阻攔我了。」

「這一次我定不會阻攔,」湛瀘臉上依舊不動聲色,「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秦檜尚有十四年陽壽,命不該絕,但徐君寶的壽數卻只止於三日之後的子時——你去救他也是毫無意義。」

「什麼?」白螺吃了一驚。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際,」湛瀘搖了搖頭,嘆息,「他隱藏於秦檜身側多年,卻忽然孤注一擲的去刺殺,這並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憑藉獻上御衣黃的機會,捨命搏殺奸佞!」

「……」白螺說不出話來。

原來,昔年一幅,已經勾畫出了這個一介書生的錚錚鐵骨。葛巾知人之深,愛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負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憂心?」湛瀘道,「你看,這第三世也算是圓滿結束了。料得再等十幾年,他便可以和葛巾來世重逢——到時候,這個世間將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說到這裏,湛瀘微笑起來:「就連我,也禁不住羨慕他們。」

他的笑容有些複雜,白螺定定地看着他,彷彿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一直以來,或許因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她都覺得湛瀘是一個冷麵冷心的人,卻不料他對於人心卻洞若觀火,細微至此。

「世態涼薄,人情如紙,螺兒,雖然百年來你看過很多不好的事,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對別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瀘輕嘆,搖頭,「就如這一次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殺了徐君寶,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會如何?」

白螺眼神複雜,許久輕嘆:「你說得對。」

湛瀘鬆了一口氣,道:「從未見你低頭認錯,如今這麼說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驚,驀地抬頭。

「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湛瀘苦笑,「如今宋室王氣衰竭,我奉天帝之命離棄趙氏回歸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現新的王者之後才能再度返回。」

湛瀘乃天子之劍,只跟隨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個王朝興起,又不知該過去了幾世。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湛瀘低聲:「玄冥還沒找到,你一個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顧自己。」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有些茫然。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什麼。兩人在花下相對坐着,耳邊只有簌簌的風聲在空曠的房子裏吹拂,宛如枝葉間有無數精靈在低語。這樣的情景,彷佛忽然回到了幾百年前碧落宮的沉香亭之畔。

湛瀘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長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着他的離開,白螺坐在滿室蔥蘢的花木之中,卻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蕭瑟和孤獨——幾百年了,她輾轉漂泊於塵世,唯有同在下界的湛瀘是她唯一的伴侶,時不時來看她、和她說話。或許知道他一直都會在那裏,時間久了,竟也不覺得這是多麼可貴。

如今,當他真正的離去之後,那種孤獨才鋪天蓋地而來。

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不要去想了……這些事情,本來是凡人才應有的煩惱。而她,本應已經超越了這種業障,世事流轉、愛憎糾纏,於她不過是鏡中之花而已,終成虛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無論如何,葛巾這一生終得圓滿,也足以令人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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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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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負恨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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