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邪氣入骨

第二十一章 邪氣入骨

第二十一章邪氣入骨

靈寶帶着救兵急匆匆趕回來的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三更時分。

一道紫光從玉霄峰飛來,落在岸邊,化為兩個人。當先是靈寶,他身後的那個老人鶴髮童顏,羽衣高冠,手中的拐杖乃是古藤製成,形似鶴頭,剔透光滑,呈現出玉石的光澤——正是天台山桐柏宮的主持鶴峰真人,當今天下道教的泰斗人物。

「小心,這裏邪氣很重,似乎出了什麼事。」鶴峰真人剛一落地就皺了皺眉頭,低聲叮囑。靈寶四顧,然而水面空空蕩蕩,不要說人,連那條船都不見了蹤影。

「咦,船呢?師父和白姑娘難道已經誅滅了那個魔物?可他們兩個人呢?」靈寶嘀咕著,眼角忽地瞥見了什麼,忽地失聲,「師父?!」

仙筏橋的那邊,有一團幽幽的光明滅不定。光里依稀可以見到明風衡盤膝坐在地上,背對着他們兩人,埋首似在看着懷裏的什麼東西——他是如此的入神,以至於靈寶連聲呼喚依舊一動不動。

然而,他雖沒有回頭,靈寶卻可以看到他的右臂已然缺失,半邊身子上都是斑斑血跡,殷紅可怖。

「師父!」靈寶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你怎麼了?」

「別過去!」在他即將靠近的一瞬,鶴峰真人驀地伸出了拐杖,勾住他的肩用力往後一帶,靈寶被扯得踉蹌後退,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瞬間,他卻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一幕——師父緩緩回過頭來,嘴裏卻銜著一隻雪白的人手!

「啊——!」靈寶發出一聲驚叫「白姑娘!」

冷月之下,明風衡的臉色蒼白如死,眼眸是暗紫色的,額心的那一抹血色越發妖異。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靈寶和鶴峰真人,似是全然不認識,用僅剩的左手抱着一個白衣女子,嘴裏咬着她纖細的手腕,鮮血汩汩地流入他的嘴裏。

靈寶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這是怎麼了?師父他……他,難道已經變成了……

「屍變?!」鶴峰真人瞳孔也是陡然收縮,往後退了一步——還是來遲了么?純素道友的大弟子,紫霄宮的傳人,一代道家才俊,竟然會毀於此時此地!

明風衡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們兩個人,唇角的鮮血緩緩流下。

鶴峰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咬牙,舉起了拐杖!

「您要做什麼?」靈寶大吃一驚,連忙沖了過去攔在明風衡面前,張開雙臂,顫聲,「真人,我師父是為了誅滅魔物渡化冤魂才變成這樣的!求您救救他吧!」

「已經來不及了,」鶴峰真人沉着臉,眼裏閃過一絲絕決,鶴頭拐杖緩緩舉起,「要趁着他還沒有徹底成為新的魔物立刻誅殺,否則就麻煩了!」

「不!」靈寶卻大叫起來,「不許動我師父一根手指頭!」

小道童摸出了隨身之劍,咬着牙指向鶴峰真人——他入門不過十年,修行不深,所佩之劍也是一把桃木劍,與修行上百年的鶴峰真人比起來簡直是螳臂當車。然而,這個憊懶油滑的小道童此刻居然不退不讓,眼神嚴肅,赫然有一股氣勢。

「讓開!」鶴峰真人握杖的手上青筋凸起,「這是為了你師父好!」

「不!我師父不是魔物!」靈寶眼裏卻透出一股狠勁,握著桃木劍擋在明風衡身前,咬牙,「就算你是天皇老爺,要動我師父,我就和你拼了!」

「你這個以下犯上的小畜生……」鶴峰真人清修多年,早已心如止水,此刻看到這樣的一幕卻不由得也煩躁起來,眼看明風衡臉上的屍氣越來越濃,不由大喝一聲,舉杖當頭擊下:「讓開!不然連你一起誅滅!」

「不!」靈寶大叫一聲,拔劍抗拒——喀喇一聲,桃木劍折斷,再喀喇一聲,靈寶一聲慘叫,臂骨斷裂。然而這個小道童卻還是不肯退開,只痛得全身打戰。

「還不讓開!」鶴峰真人聲如雷霆,拐杖帶着風雷之聲下擊。

第一擊是留了餘地,這第二擊就再不容情。然而靈寶卻梗著脖子,死也不閃避——只聽「嚓」的一聲,黑暗裏,忽然有什麼一把握住了落下拐杖。那個東西的力量極大,鶴峰真人只覺得虎口一震,拐杖幾乎脫手飛去!

「啊?」那一瞬,他看到的是魔物睜開的眼睛。

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明風衡居然鬆開了懷裏的白螺,回過手一把握住了落下的拐杖!他的眼眸還是暗紫色的,但臉上已經不再沒有表情——半魔半人的他忽地站起,目光灼灼地盯着鶴峰真人,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呵呵聲,尖利的青紫色指甲深深地扣入杖上,居然將那千年古藤做的杖子居中一分分掐斷!

鶴峰真人大驚,迅速地抽出了一道令符,念動咒術,啪的一聲甩了過去。

那是一道五雷咒,在貼到胸口的瞬間明風衡身體晃了一下,如遇雷擊,哇地噴出一口黑血來,然而左手卻還是緊緊地抓着拐杖,不讓其落下分毫。

「快……」他的喉嚨里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似乎是對着靈寶低語。

靈寶看着那張因為屍變而無比妖異的臉——那張已然不像是「人」的臉上,卻殘留着熟悉的表情。是的……是的!即便是變成了這個樣子,師父也記得自己是他的徒弟,在拚命地想保住他的性命!

「師父!」他忽然間哭了起來,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明風衡的腿,完全不顧自己是否會被殺,嚎啕大哭:「師父,快回來!……別丟下我啊!」

明風衡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淚長划而落。

趁著這個空蕩,鶴峰真人口吐真言,起手結印,轉瞬十二道靈符揮手而出,在空中結成一道光幕,呼嘯著飛來。

「師父!小心!」靈寶看得親切,失聲,「這是九天九雷誅!」

小道童知道這是連師父也未曾修鍊得法的道術,連忙跳起來擋在面前,手忙腳亂。眼看靈符就要打在靈寶身上,明風衡眼裏神光暴漲,獨臂一揮,黑夜裏劃出五道幽藍色的光,只聽一陣金鐵交擊聲,十二道符咒被瞬地揮了開去。

「啊!」靈寶只被一枚符掃到一點,卻也已經痛得蜷縮在地,口吐鮮血。看到這種景象,明風衡眼裏忽地露出了一絲恨意,往前踏出一步——只聽喀喇一聲響,他腳下的石板橋面居然出現了一道裂痕。

鶴峰真人看到他妖異的藍色雙瞳,心下凜然,知道此刻妖變的道家傳人已然變成了極其可怕的魔物。他正待動手,身側一柄雪亮的劍忽地橫過,點在了明風衡的胸口。

「站住。」有人輕聲,「不可。」

明風衡顫了一下,應聲止步,看着鶴峰真人身後的握劍者,眼裏的邪氣似乎淡了一些。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對那個人說什麼,然而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卡住了咽喉,烈火在胸臆里燃燒,如銅汁注入,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虹?」鶴峰真人認出了那柄劍,失聲驚呼著,轉頭看去。

「鶴峰真人,」身後的黑暗裏忽然傳來幽幽一聲長嘆,「你若是再執意要殺這個小道童,我看明風衡就算神智未泯,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誰?」鶴峰真人大吃一驚,轉身看着在血泊里站起的白衣女子——換了一般人,被魔物啃食吸血,早已橫屍就地。然而這個女子失血雖多,神智卻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裏就凜然起敬。

好奇怪……這個女子,似乎在哪裏見到過?

「白螺天女?是你?」鶴髮童顏的老人忽然醒悟過來,在月下看着面前的女子,覺得宛如夢寐,失聲,「你怎麼、怎麼會……」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貶下凡間。」白螺淡淡的笑,「很久不見了。」

鶴峰真人失神片刻,喃喃自語:「難怪……難怪風衡他此刻尚神智未泯!原來是喝了謫仙的血……」

「不,是我讓他喝我的血,」白螺肅然,「三百年裏,我只見紅塵滾滾,世人碌碌,難得有明風衡這般人才,怎能坐視他淪為魔物?」

「仙子心懷仁慈。可是他……」鶴峰真人有些猶豫,看了一眼明風衡——靈寶又在抱着師父的腿哭泣,期待師父能迷途知返,恢復平日模樣,卻沒有看到明風衡面色雖漠然,眼神卻已經極其痛苦。

鶴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慘白如紙,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長,尖銳異常!他任憑靈寶抱着自己,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顫抖,在徒弟的頸后反覆划著,似乎極力剋制着自己——

「小心!」鶴峰真人忍不住驚呼。

就在同一瞬間,在手指已經要忍不住掐斷徒弟血脈的那一刻,明風衡忽地用盡了全力,痙攣著伸出手,一下子推開了抱着自己的靈寶!

靈寶驚呼著滾了出去,一直撞到了橋頭的欄桿上,明風衡也踉蹌著後退,虛弱地靠在了橋上,只是死死地看着他們兩個人,眼神里有剎那的光亮——那是期盼、掙扎和絕望交織的光,然而很快又被污濁和黑暗淹沒。

「殺了我!」那一剎那,白螺在他的眼裏讀出了這樣的話語。

老人顫慄了一下,轉頭看着白螺,然而卻聽到了一聲嘆息:「再堅持一會兒吧。黎明到來之前,如果還沒有找到辦法給你解毒,那麼……」她將手緩緩平舉,出示手裏的那一把白虹劍,肅然:「我定會實現對你的諾言。」

明風衡眼神一亮,唇角似乎浮出了一絲釋然的笑意。

「不過,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會放棄你。也請你不要放棄自己。」白螺走過去,將手輕輕放在了他的唇上,用自己血塗滿他蒼白的嘴唇,「竭力守住靈台,否則一念動搖,將永遠沉淪魔道,白白浪費了我和靈寶這一番努力。」

明風衡劇烈地喘息著,對着她緩緩點頭。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說。」鶴峰真人想了想,點頭同意,握緊法杖在地上劃了一個圈——杖頭劃過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佈下了一個結界,將明風衡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鶴峰真人在橋上盤膝坐下,各自閉目,念動了咒術。

夜很靜謐,只聽到石樑上瀑布飛瀉而下,有風拂過空山,松濤陣陣。黑暗裏,靈寶在低聲的抽泣,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殘酷的人生關卡,彷佛置身於命運的洪流之中,不知道何去何從。

時光流逝,滿月一分分地從當空向西墜下,隱沒在林梢。東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魚肚白,遠遠的村落里傳來雞鳴聲,聽上去竟似雷霆一般驚心動魄。

「天亮了。」鶴峰真人睜開眼睛,低嘆。

白螺同時睜開眼睛,眸光如電,唰的一聲,橫放在膝頭的白虹劍錚然出鞘。

「不!」靈寶猛然跳了起來,朝着那個圈衝過去,想要保護師父——然而還沒奔到明風衡身側,後頸猛然一痛,一股力量捲來,將他遠遠扯了開去。

白螺扯回了靈寶,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劍,平持遞上,語氣淡漠:「要知道,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殘酷,你也不得不面對——靈寶,如果你能親手結束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從中到新的試煉和提升,你的師父也會很感謝你。」

「不……不!」靈寶彷佛燙著一樣跳了開去,失聲,「我不能殺師父!」

白螺的聲音平靜:「請相信,此刻你師父也希望你這麼做。」

「不!」靈寶捂住了耳朵,拚命搖頭,「我不能!」

「不成器的小子!」鶴峰真人低叱了一聲,「我來!」

老人將法杖重重往橋面上一頓,整座仙筏橋頓時顫了一下。他飛身而上,手一招,那把白虹劍如同活了一樣躍入他掌中,他反手挽起一道流光,便向著明風衡頭上斬下!

紫霄宮的繼承者沒有絲毫反抗,只是用盡了最後一絲神智,拂衣在結界中重新盤膝坐下,起手結印。他最後看了白螺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笑意。是的……該終結了。這一條路,終點就在這裏了。

——其實,這一路能遇到她這樣的同行之人,已經算是老天對他的額外眷顧,若不是她,他便會成為一個徹底的魔物,沉淪在黑夜裏,永世不得超生。

劍劈開了他的束髮玉冠,烏黑的血迸裂而出。

結束了……他的神智也在那一瞬變成了空白。

「真人且慢!」白螺在這一刻卻忽然喝道,並起手指一點,白虹劍在虛空裏停頓了一下,點足掠向了夜空,對着天空伸出了雙臂。

只聽「噗拉拉」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懷裏——那是一隻雪白的鳥兒,筋疲力盡地從半空裏掉了下來,嘴裏叼著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裏發出微微的紫色光芒,結著一串細細的硃紅色果實。

「雪兒!」白螺鬆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

白鸚鵡咕嚕了一聲,伸了伸脖子,將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口吐人言:「小姐,拿到了……她們兩個倒很講義氣,沒有不肯,直接帶我去了御花園——但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時才能結果,只能等了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卻顧不上她的抱怨,轉身走向了鶴峰真人,雙手將靈藥奉上,「萬幸雪兒及時趕回——用此靈藥佐以金丹,便可給明道長拔除屍毒。」

「長生草?」黎明前,鶴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銳氣萬千的仙草,失聲,「你……你從哪裏采來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頂有一處御花園,遍種奇花異草,由絳羅和結香看管。」白螺淡淡,「當初她們曾私自和劉、阮兩位凡人結為夫婦[注1],我將此事隱瞞了下來,並未稟告天庭,她們便欠了我一個人情。」

她笑了一笑:「數百年的人情,今日償還,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太好了。」鶴峰真人看着那一支長生草,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有此靈物,明賢侄總算有救了……只怕經此一劫,他的修為反而更上一層樓也說不準。」

「那就太好了,明道長神清骨秀,修為不可限量,應是他年瑤池會上之人,」白螺微笑着將長生草交在了鶴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失去了知覺的明風衡,轉身,「雪兒,這邊事情已了,我們也該走了。」

「啊?」雪兒吃了一驚,「就走?我連口氣都還沒喘上呢!」

靈寶提着的一顆心剛落地,此刻聽得她們兩人就要走,不由跳了起來:「現在就走?這……這也太快了吧?等我師父醒來見上一面再走如何?」

「不必了,」白螺淡淡,「隨緣來去,何必拘泥於一面?」

「那,那……」靈寶看了一眼鶴峰真人,發現對方也沒有挽留的意思,只能看着雪兒,失望地喃喃,「那等師父好了以後,一定再來臨安拜謝。」

白螺搖了搖頭:「緣盡於此,不必強求。」

她的語氣淡漠疏離,讓靈寶不由啞然。然而,眼看着雪兒就要隨着白螺離開,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他忽地追上了幾步,結結巴巴地開口:「那、那麼,你們日後有空就來青城玩吧!要知道我們紫、紫霄宮是……」

雪兒笑了一笑:「你們紫霄宮是正一道的,可以娶妻,是么?」

靈寶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臉頓時飛紅。雪兒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對着他吐了吐舌頭:「小道士,後會有期啦!」然後跟着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裏走遠。

靈寶怔怔地站在仙筏橋上,回味着她最後一個嬌俏頑皮的眼神,說不出話來。

空山裏晨曦初露,小徑上只有兩位女子漸行漸遠,露珠染濕了她們的裙角。

「這次絳羅和結香兩位姐姐幫了那麼大的忙,小姐可得上門去好好謝謝人家。」雪兒跟在白螺身後,一樣的嘰嘰喳喳,活像一隻忙於學舌的鸚鵡,「她們說你都有快一百年沒去那裏啦,很惦記呢!還有……」

「雪兒,你怎麼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卻蹙眉,打斷了他的話,「你明知靈寶他是個實心眼的,還說什麼『後會有期』?要知道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的。」

「那個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兒嘀咕,「反正我也不會真的去青城,說說而已嘛!」

「有些話是不可以亂說的。」白螺臉色肅然,「明知沒有可能,就不要給別人一絲一毫的希翼,這才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個孩子因為你無心的一句話而記掛一輩子,耽誤了他的修行,豈不是罪過?」

「噢……」雪兒垂頭認錯,忽地咕嚕了一聲:「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麼了?」

「正是因為這樣,小姐才匆匆離開,連再見一面都不肯吧?」雪兒笑得意味深長,「其實我覺得那位明道長挺好,和小姐倒是滿般配的……」

「別胡說,」白螺肅然,「我看他有仙骨,遲早是瑤池會上之人,才會……」

「是呀!既然遲早會位列天庭仙班,那麼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兒卻是繼續嘀咕,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着,「反正玄冥這一世也不知道轉生在哪裏,小姐老是一個人在輪迴里空等,還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頭!」白螺變了臉色,「走吧!」

雪兒噤若寒蟬,再不敢說一句,噗拉拉地飛了起來,在花葉里穿行,心裏卻在暗自嘆息——從天上到人間,小姐一直是如此絕決,寧可孤獨永生。即便偶爾遇到可以同舟共濟的人,對於那樣一瞬即逝的微弱的溫暖,她也不肯留戀分毫么?

三百年了,在一次次前生後世的輪迴里,小姐永遠在宿命里徘徊和空等,長久的守候和尋覓后,每一次短暫的相逢帶來的卻是更長久的離別。

永生而孤寂的命運,果真是天庭里那些傢伙給出的最殘酷的懲罰啊……

又是十年。盛夏的六月十五,滿月如鏡。

青城山深處,鐘聲一聲聲蕩漾入寒夜,伴隨簌簌的晚風。

晚課過後,年輕道長帶領弟子們從紫霄宮魚貫而出,各自回房休息——這樣的日子簡單而乏味,日復一日,倒也不覺得光陰荏苒。

當走過殿前水池的時候,獨臂的道人忽然站住了身。

自從服食了長生草后,他便再也不會老去。水裏倒影出的人丰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卻淡漠而高遠,不帶絲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無喜無嗔,然而,今日或許是因為得到鶴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塵心忽地一動,昔年的種種便忽然湧上了心頭。

水池裏千朵蓮花悄然綻放,在月下散發出微微的清香。那種香味,忽然間讓他想起了一個記憶深處的影子來。素衣如雪,淡如蓮花。

她……如今還好么?

天地茫茫,如今她們又在這明月下的何方?

那一年的天台山,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身側已然不見她們主僕兩人。靈寶轉述了所有的經過,包括她用自己的血來緩釋屍毒,盜來仙草救了他的命,以及最後決然的轉身離去——他默默地聽着,低頭看着自己殘存的左手,沒有一絲表情。

那之後,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名字。然而,他知道,他喝過她的血,那些血還在他的身體里奔流,幾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記。

當靈寶提出要去臨安登門拜謝時,他沒有同意。因為他知道,既然她說了不必再找她,那麼再去也只是毫無意義。然而當靈寶自己一個人偷偷地跑下山時,他卻一樣沒有阻攔——或許在他的深心裏,也是期望能得到她們的一些消息的吧?

靈寶去了一年,卻是空手而歸,垂頭喪氣的說找遍了整個臨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更不用說那一主一仆的美麗女子了。

「她們……是在躲我們么?」小道童傷心欲絕。

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看着三清神像的臉,默然無語。

他知道,這一生,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就如當年劉、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鴻飛杳杳,再無人跡,宛如一夢。偶入桃花源的人,如果想要再度刻意尋徑而入,又哪裏能如願呢?

天宮凡世,百年流轉,一念所系便是輾轉幾生: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到頭來,一切卻依舊如晨露般消失無痕。天地不過是飄搖的逆旅,晝夜不過是光陰的門戶。他想,無論如何,終有一天他們還會再次相見——

無論是在臨安如錦的花期里,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瑤池會上。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花鏡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花鏡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一章 邪氣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