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長生草

第二十章 長生草

第二十章長生草

燈下,白螺伸出手輕輕揭開了明風衡的衣襟——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明風衡的胸口包着層層疊疊的白色綁帶,上面敷著厚厚一層硃砂和香料,簡直如同一個即將入殮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麼多層的綁帶也無法阻擋污液的滲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個黑色的大洞,觸目驚心。

白螺不曾料到會看到如此嚴重的傷勢,握著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裏:難怪渡口第一次見面時,便覺得他腳步滯重,似有重病在身,難道是……她看着榻上的年輕道人。燈影搖晃之下,他的面容還是那麼清俊英挺,有修仙練劍之人的出塵高逸,然而印堂里卻隱隱透出了死氣,身體也已經開始腐爛。

片刻后,綁帶被全數拆除,黑糯米滿滿地敷了一片,然而還是壓不住那隱隱的腥味和腐爛氣息。明風衡臉色蒼白如紙,微閉着眼睛,然而瞳孔卻是隱隱發藍——那種藍色非常妖異,出現在這樣一個修道之人身上,顯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聽了一下,然後抬頭看着他,眼裏有疑問:「剛才在艙里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聲。」

她用手點在他胸口璇璣穴上,微微用力,只聽到噗的一聲,如同按到了某種軟而腐爛的稻草,兩根手指頓時直插入了他胸口裏!

她輕輕失聲,明風衡卻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嚇到姑娘了么?」明風衡咳嗽著,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來,「已經沒救了……不必費神。」

白螺將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的屍體氣息撲鼻而來,不由得變了臉色:璇璣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會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幾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卻毫無反應!

她嘆了口氣,抬起頭:「恕我直言:到了現在,閣下到底算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許久,明風衡睜開眼睛,嘆息了一聲,「從三個月前死裏逃生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

白螺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經污濁,然而卻沒有絲毫的畏懼和退縮。

她將手指擦拭乾凈,道:「這是屍毒,已經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風衡淡淡,額心那一道紅痕如血般可怖,「再過上七天,等靈台泯滅,我便會喪失神智,徹底成為一個怪物了。」

「……」她不料他內心居然明鏡也似的,一時間到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傷處,低聲:「這到底是……」

明風衡沉默了一下,道:「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潭州本是繁華之地,曾有四五十萬戶人家,人煙茂盛,水陸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國大將兀朮率軍從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處血流成河,迅速於正月二十四日抵達潭州城下,派人傳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軍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領下殊死抵抗了十數天,令金兵損傷慘重。

城破后,兀朮大怒,下令屠城。

一場持續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殺,令城中百萬百姓一夕化為冤鬼,等金兵退去后,曾經繁華的潭州已經淪為廢墟和修羅場。

然而,這個城市的災難還不止於此。

僅僅一年後,紹興元年,利州觀察使孔彥舟舉兵背叛南宋,率巨艦數千從水路進犯潭州,攻陷城池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剛剛恢復一些元氣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擊,那些僥倖逃過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軍屠戮殆盡,從此徹底淪為荒無人煙的的空城。

兩場接蹱而來的大難之後,昔日繁華的城裏再也沒有一個活人,只有屍體堆滿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晒於集市,烏鴉惡犬群集撕咬,惡臭傳出幾十裏外。連白日裏也是陰風慘慘,日光昏暗,時有旋風嗚嗚集於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膽進入城中的人,從未見生還過。

——那樣冤魂惡鬼雲集的死亡之地,這個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嘆了口氣:「你也太冒險了。那種地方,連我也退避三舍。」

明風衡撫摩著胸口的傷處,闔上了眼睛:「入城開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讓靈寶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見我出來,就設壇替我收魂。幸運的是,我居然出來了——」他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出來。」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麼?」

明風衡遲疑了一下,卻終歸只是嘆息了一聲:「我也不知道。」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詫異。

「是,」他臉上有慚愧之色,「那東西來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當時只覺得一團烏雲撲面,裏面有東西瞬忽而來,啃食了我的心脈——如果不是師父留下的白虹劍,估計我就不能生還了。」

她微微震了一下,嘆氣:「太冒險了。」

「我也知道此地兇險無比,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可是,這城中的百萬冤魂,無數惡鬼,終究須要有人來渡他們升天啊!」明風衡搖了搖頭,咳嗽著,「否則……否則,滯留陽世越久,怨念就越強,到最後終必會成為巨鬼凶煞,為禍天下。」

白螺默默點了點頭,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那個箱子裏的是……」

「就是『那個東西』……被我暫時封印了,」明風衡低聲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誅滅它,便想把它帶往天台玉霄峰桐柏宮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點了點頭,心中洞明。

從三國時代開始,天台山便是道家聖地。唐代茅山派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禎曾結廬於此,自號「天台白雲子」,傳授弟子七十餘人。而宋代以來,天台山紫陽真人著,提出性命雙修、開創內丹術,天台道教更是到了頂峰,甚至有壓過國清寺佛道的勢頭。

鶴峰真人是如今天台山桐柏宮的主持,也是和青城山純素道長齊名的兩大陸地神仙,道法高超,舉世崇敬。明風衡作為純素道長的大弟子,若前去求助定然也會獲得援手——只是……從現在他的情況來看,估計是撐不到抵達桐柏宮的那一天了。

明風衡看着她,忽地低聲道:「十年前泉州之事,白姑娘願意原諒在下么?」

白螺微微一震,看着他:「你早認出我來了?」

「從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明風衡微笑起來,眼神卻複雜,「十年前我曾在泉州錯把你當作花妖誅殺,事後一直為此追悔——在碼頭上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心裏真是如同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

白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此次原本不敢與任何人同舟,生怕連累對方,但姑娘當年能這般輕鬆地用幻術騙過在下,修為定然遠在風衡之上。」明風衡的語音微弱,直直凝視着她,「如今風衡身負魔物,孤舟於天地間,四處無援,有兩件事不得不拜託——請看在天下蒼生份上,萬勿推脫。」

「何事?」白螺微微蹙眉。

「如果……如果我無法活着抵達桐柏宮,」明風衡停頓了一下,「既然白姑娘也要順路去天台,那能否替我去一趟玉霄峰,將木箱親手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沉默了一下,「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咳咳……」明風衡定定看着她,咳嗽著,一字一句,「如果我被屍毒侵蝕,淪為了魔物——那就有勞白姑娘動手,親自斬殺我於白虹劍下!」

「……」白螺一震,長久無語,「你明知我不是人,還託付給我?」

明風衡搖了搖頭,劇烈地咳嗽著:「當年我年輕氣盛……咳咳,以為凡是妖物,都必然是禍害,一旦遇上了便非要置其於死地……如今卻是明白了,善惡在於一心……咳咳,那和『是人』『非人』,其實並無關聯。」

白螺終於微笑起來,那一瞬,她容光照人,猶如冰雪。

「恭喜。十年來,你修為真的是大進了。」她輕盈地站起身來,抬手覆在他的額頭上,俯下身在耳邊輕聲,「好好休息吧,別擔心這些了,有我在呢。」

明風衡大喜:「那姑娘是答應了?」

白螺卻不置可否,微笑:「先睡吧……等一覺醒來,我們就該到石樑了。」

她的手指冰涼而柔軟,輕輕撫過他的額頭和雙眼——彷佛有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不自禁地闔起,緩緩沉入了睡眠。

「白姑娘!我師父他沒事吧?」剛從后艙出來,靈寶就急不可待地跳上來問。他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全身上下都是撲鼻的雄黃味道,白螺被熏得往後退了一步,掩鼻道:「他剛入睡,沒什麼大礙。」

「真的么?」靈寶喜極而泣,「那就……那就太好了!」

「現在我們要連夜去天台,一刻也不能耽誤。」白螺卻沒時間聽他哭着千恩萬謝,抬起手指了指船尾,「你們輪流撐船,十二個時辰趕路——靈寶剛受傷,雪兒,你先來!」

「啊?」雪兒張大了嘴,「我來撐船?這……」

然而白螺也沒時間聽她羅嗦抱怨,徑直走到了船尾,探手入水,低低念了一句什麼。只聽嘩啦啦一聲,無數東西瞬地從水底探了上來!

「鬼!水鬼!」靈寶已成驚弓之鳥,立刻跳了起來。

「你瞎了么?」雪兒沒好氣地敲了他一記,「是水草!」

靈寶愣了一下,這才看清楚在冷月下從水底探上船頭的果然是無數水草和荇菜,彷彿活了一樣匍匐在白螺手底下,葉片一起一伏。白螺垂手撫摸了一下那些東西,輕聲吩咐了幾句,只聽嘩啦啦又一聲,那些水草忽然間又一齊縮回了水底。

就在靈寶驚詫之間,漂在河中的船忽然猛地往前一動,他一踉蹌,摔了一個嘴啃泥。

「動了……動了!」他驚訝地大喊起來,「船自己在動!」

「傻瓜,看水底!」雪兒嘲笑。趴在船頭看下去,只見清清的水中有無數的水草纏了上來,密密麻麻,彷彿無數只手一起伸過來,合力在水底推著這條船!

「天啊……」靈寶只看得咋舌不下,五體投地。

白螺收回手站起,淡淡:「我已吩咐沿河所有水族植物幫忙出力——雪兒,別偷懶,兩天內我們必須要到達天台!」

「兩天?」雪兒吃驚,「怎麼可能啊?」

「明道長的傷,最多只能撐兩天了。」白螺冷冷道,「無論如何都要趕到!」

「是。」雪兒應了一聲,愁眉苦臉地拄著竹篙站了起來,嘴裏嘀嘀咕咕,「這哪裏是出來消夏避暑的呀!簡直是來做苦力的!」

接下來的行程很順利。第二天傍晚,船已進入若耶溪。第三天,抵達嵊縣境內。只要再過半天,傍晚時分便能到石樑——石樑位於天台石橋山下,乃是金溪的起點,也是他們這一次旅途的終點。

到達石樑后水路到此為止,便須下船步行。

「哇,這速度,快得簡直像是馬車!」靈寶手裏奮力撐著竹篙,眼睛卻看着旁邊那些不時被甩到後頭去的船,得意洋洋,「看把那些船夫給嚇的!」

「別得意忘形,」雪兒坐在船舷上,雙足放在水裏,一路激起飛瓊碎玉,「如果不是小姐施了法,你能快成這樣?跟你說我家小姐很厲害吧?」

「厲害,真是厲害。」經過前日一番驚心動魄的事情,靈寶已經全心折服,忙不迭地奉承,「能和兩位姑娘同船,真的是靈寶前世修來的福氣!」

對方馬屁如潮,雪兒卻是頗為受用,看了看后艙,嘀咕:「怎麼還沒好?」

從那天晚上開始,小姐就沒有出來過,日夜一直和那個明風衡呆在一起,都不知道在裏面做些什麼。在紅塵里來去數百年,還從來不見她對誰那麼上心過——想到這裏,她忽地被自己腦海里浮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哎,我覺得你家小姐和我師父真的很配誒!」靈寶卻適時地把她內心想的直說了出來,「不知你家小姐仙鄉何處?何處高就?可曾婚配?」

雪兒白了他一眼,「我們在臨安開花鋪。」

「哦!花鋪,那真的是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靈寶抓了抓腦袋,嘀咕,「你家小姐介意嫁到青城山來么?雖然那裏是深山老林,不比臨安繁華,但我師父英俊非凡,又是紫霄宮的繼承者,也不辱沒了你家小姐啊!」

雪兒哼了一聲:「做夢!我家小姐早三百年前就許了人了!」

這一悶棍打得狠,靈寶一下子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失望地喃喃:「許了人?不會吧……」忽地又看着她,緊張地問:「你呢?不會也許了人吧?」

「呸!」雪兒笑着啐了他一口。

靈寶看到她沒承認,鬆了口氣,涎著臉笑起來:「那……那你願不願意來青城山?青城天下幽,有很多特產,比如洞天乳酒啊,貢茶啊白果燉雞,道家泡菜什麼的……好吃的多了去了!你要是——」

雪兒臉上微微一紅,白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船卻忽地一震,彷彿磕到什麼,停了下來。她吃驚地探出頭看了一看,叫道:「哎呀!已經到仙筏橋了!」

他們一路逆流而上,已經到了金溪的盡頭。深山的渡口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們一條船橫在碼頭上,船下那些水草緊緊地簇擁著,彷彿纜繩一樣將船固定在水面。

「太好了,比預計快。」簾後傳出一個聲音,白螺站在窗子后,有些疲憊地拂開帘子。

那一瞬雪兒倒吸了一口氣,發現她的面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透出一股詭異的青白來——她踮着腳,小心翼翼往帘子後面看了一眼,只看到明風衡躺在榻上,臉色也是一般的青白,然而額心那一抹血色卻是淡了下去,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為了壓制他體內的毒性,估計小姐在這兩天一夜裏耗費了極大的靈力。

「小姐,我們下船吧!」她心裏忐忑,連忙想進艙內去收拾行李。然而白螺卻站在帘子后擺了擺手,阻攔了她:「不了,我們先不下船。」

「啊?」雪兒頓住了腳,「不下船?」

「明道長的身體尚未康復,無法行走。我留在這裏照看他,你們兩人分頭去找人來——靈寶去請桐柏宮請鶴峰真人,雪兒,你快去赤城山頂找絳羅和結香,就說……」白螺的聲音低下去,側耳在雪兒耳邊說了什麼。

小丫鬟有些愕然,「什麼?那二位估計是不肯的吧?」

「那麼就去偷!」白螺淡淡,「總而言之,一定要拿到!」

「偷?」雪兒看到小姐的臉色,知道不是說笑,愣了一下,「那太危險了吧?那兩個女人的修為都比我厲害,萬一被她們抓住還不被拔光……」

「昔日白素貞修鍊不過五百年,都能從南極仙翁處盜得仙草,」白螺淡淡出言相激,「我還以為你比她至少多修鍊了一百年。」

「別和我提那條蛇!她算啥?」雪兒果然一頓足,「去就去!」

她應了一聲,再不遲疑,忽地向虛空中一躍,雪白的羽翼從肋下舒展,轉瞬恢復了真身。白鸚鵡頭也不回地撲扇著翅膀穿窗而去,只留下靈寶目瞪口呆地看着搖晃的帘子,直到鸚鵡飛得看不見,半晌還是說不出話來。

「她、她也不是人?」小道童口吃般地看着白螺,「是個鸚、鸚鵡?」

白螺微微笑了一笑:「是啊。是一隻還沒許人的鸚鵡。」

靈寶一時間沒有想到這是在打趣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雪兒飛去的方向,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可是,可是……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會忽然變成……」

「咳咳……快去!」明風衡靠在枕上,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催促徒兒,「桐柏宮在玉霄峰,你儘快去請鶴峰真人來,就說……就說青城純素道友的弟子有難,速速來石樑相見。如果,如果晚了的話……」

「是!」靈寶回過神來,不敢再耽誤,跳下船躍上碼頭。他彎下腰,在腳下縛了兩個甲馬,做起了道家的神行法,瞬地便一溜煙跑遠了。

白螺走過去,捲起了船艙的帘子,望了出去。

已經是斜陽西下,紅色的落日掛在山巒上,即將沉沒,將淡紅色的餘輝塗抹了整個天地。仙筏橋不遠處便是著名的石樑,一道飛瀑從十多丈高的石樑上傾瀉而下,水氣迷漫,聲如雷鳴。陽光斜照之下,一道虹霓橫過水麵,時隱時現,宛如通往仙境的橋樑。

然而這樣的光影里,卻隱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靈寶跳下船時太用力,前艙地上的那個箱子忽然間搖晃了起來——起初只是輕微的晃動,只是隨着船身來去擺動,然而那種搖晃越來越劇烈,到最後整個箱子竟然在地上發出了格格的聲響,左右跳動!

「來不及的。」看着弟子跑遠,忽然間,明風衡嘆了口氣,「只有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而玉霄峰來去至少須要半日的時間。」他咳嗽著,苦笑着望着面色蒼白的女子:「你支開他們,只是為了讓他們兩個活命吧?」

白螺沒有否認,只道:「以他們兩個人的修為,留下來也只是拖累。」

頓了頓,她看了明風衡一眼:「你還撐的住么?」

「至少不拖累你。」明風衡吸了一口氣,握住了那把白虹劍,掙扎著坐起。他身上的傷口原本已經漸漸癒合,然而此刻一動,又汩汩沁出血來。白螺伸出手扶住了他,雙手交握之下,發覺他的手和自己一樣的冰涼,隱約透出一絲青白色。

她暗自心驚,發覺他的瞳孔里的藍光越來越強烈,竟令人無法直視。

外面那個箱子格格的響聲越來越劇烈,整條船都被震得搖晃起來。忽然,只聽到輕微的「吱呀」一聲,彷彿是蓋子被打開了,一股濃烈的腥味頓時撲鼻而來。明風衡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緊緊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關頭,連她這樣的人,也不免緊張吧?

他拄著劍,和白螺並肩而立,注視着前艙垂落的帘子。地板上有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黑氣漸漸蔓延過來,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活了一樣在緩慢的爬行向前。

明風衡低聲:「它來了。」

白螺點了點頭,忽地低叱了一聲:「起!」

那一瞬,彷彿水底有什麼巨大的力量疾速推來,這一條小船忽然動了起來!幾乎是貼著水面疾飛,宛如離弦之箭,向著石樑飛瀑下沖了過去!

嘩啦一聲,船撞破了水簾,直接撞上了石樑下的岩壁,整條船頓時四分五裂。就在那一刻,白螺和明風衡點足掠起,分別從左右兩側疾飛而出,穿越了那一道瀑布。身形初起的時候,她伸手凌空一招,一道白光從船里破頂而出,落在她手裏,卻是那一面花鏡。

還沒有等他們落地,身後只聽一聲劇響,碎裂的船體里有一物陡然緊跟着飛了出來,咆哮著躍上半空。那東西全身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暗紅色里,看不清模樣,只覺得腥臭撲鼻而來,令人幾欲窒息。

「小心!」明風衡低聲,折身飛上瀑布頂端,穩穩站住。

白螺也已經躍上瀑布,與他並肩而立。兩人腳下踏着的正是天台著名的石樑,這塊石頭自然天成,如卧龍般橫過水麵,勢極雄奇險峻。高山飛瀑從梁下傾瀉而出,聲如雷鳴,滂沱澎湃,石樑寬不過一尺,又被水花濺濕,幾乎滑不留足。

它在一瞬間穿出了瀑布,仰天發出一陣巨大的吼聲。此刻斜陽已經半掛在山巔,日光漸黯,這吼聲回蕩在空山裏,顯得凄厲之極。然而奇怪的是,它卻並沒有追上來,只是躲在瀑布後面崖壁的陰影里,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咆哮。

潭水劇烈地起伏,從崖上看下去,只見一圈混濁的血污在水中滿滿瀰漫開來。更奇怪的是,那血污並不隨着流水向下游擴散,反而漸漸逆着往上侵蝕,一寸一寸地,居然沿着瀑布升了上來!

「這就是那個邪物?」白螺看着腳下寒潭裏的怪物——邪氣漸漸散開,依稀看得出那個從箱子裏出來的東西身做人形,裹在一團赤紅色的污濁氣息里,手足卻是不成比例地長,雙手幾乎是垂落在膝蓋下,垂著頭,看上去竟有些眼熟。

再定睛看去,赫然卻是那個船家金老大的面目!

「借屍鍊形,它已經完成了再次『著肉』,」明風衡吸了一口氣,「此刻它尚不成完全成形,等日頭一落就更難對付了。」

「再厲害的邪魔,也總有命門。」白螺低聲,「你和他交過手,知道在哪裏么?」

「知道。」明風衡回答,「它的命門在頂心百匯穴——當初千鈞一髮之際,就是白虹刺中了它的頂心,我才得了手,將其暫時封住。」

「既然知道命門,事情就容易了一些,」白螺點頭,將花鏡在手裏握起,「這面花鏡是九霄寶物,只要將日光經過鏡面折射刺入百匯穴,把它從內部焚為灰燼,應能永絕後患。」

「如此就太好了!」明風衡精神一振,抬頭看了一眼已經半掛在山巔的太陽,忽地咬破手指,橫過在劍上一抹——血光到處,這把白虹劍忽然亮了一亮,發出耀眼的光華!

明風衡低聲:「那我先把它引出來,你再動手!」

也不等白螺答話,他攜劍直撲飛瀑之中,身形迅捷,竟似完全不曾受過重傷一般。白虹劍一閃,居然在一瞬間將那道瀑布攔腰割裂!

那一瞬,水幕背後有什麼發出了憤怒的咆哮。一劍過後,那下半截已然變成血紅色的瀑布停滯在空中,居然並不下墜。忽然間,那些血水鼓動了一下,彷彿活了一樣噴涌而出,在半空裏綻開,猶如一朵血紅色的大花,將他兜頭蓋住!

「小心!」白螺忍不住動容。

只聽明風衡清叱一聲,咬破舌尖,一點靈火從他劍上燃起。火光照到之處,那些血污紛紛自動退避,他用靈火灼出一個洞,從血水裏破壁而出——然而身形剛掠出,只聽嘩啦一聲響,水幕後的飛屍裹着一團血水急沖而來,伸出手臂攫取他的心臟!

「好啊,你終於是現身了!」明風衡冷笑一聲,不退反進,連人帶劍合身撲入血水之中,轉瞬不見了蹤影。

何苦呢?已經重傷,還要使出這種大耗真元的南冥離火,簡直是以命相搏的做法,又能支持多久?白螺嘆了口氣,站在石樑上抬起頭看了看天色——然而就在她抬頭的那一瞬,那一線紅日忽地往下一沉,即將消失在山巒背後!

「不好!」她握著花鏡,失聲低呼。

石樑下那一團血水越滾越大,飛屍在咆哮,似在抓住了什麼,正在大口吞噬著。血水深處,那一點靈火的光芒漸漸黯淡,已經再也看不見。

她心裏一緊,再不等他出來,立刻掠下了石樑。

然而,就在她剛落下水面的瞬間,只聽血中那個怪物痛呼了一聲,那一團血水蓬的四濺開來,彷彿爆炸一樣!白螺來不及避開,衣襟上堪堪沾了兩三點水漬。只聽滋滋聲起,那血水竟然將她的衣服都蝕了三個小洞!

「明風衡!」她看到血水深處那一點已然黯淡的靈火正在沉浮不定,立刻捏了辟水訣,隨之躍下水去——耳邊只聽一聲響,血水在頭頂合攏,腥味瀰漫在四周,影影綽綽有無數冤魂厲鬼在其中游弋。

她朝着那點靈火急奔而去,忽然聽到有人低呼:「別動!」

「明風衡?」她愣了一下,立刻頓住腳,然而視線模糊,什麼也看不清。白螺手指一錯,一道白光急射而出,照亮了方圓三丈——那一瞬,藉著那道光她看清了周圍的一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在不到一丈之外,便匍匐著一個血紅色的巨大怪物!

那個怪物爬在地上,手足不成比例地拖着,劇烈地喘息,全身的皮膚在一片片地往下掉落。血從那個古怪的身體里無窮無盡地滲出,染紅了這一片水域。隨着血的流出,邪氣也瀰漫在水裏,彷彿鑄造了一個無形的牢籠。

那個怪物虎視眈眈地看着她,卻沒有上前。

在她身側不遠處,站着明風衡。他左邊半身都是血,右手持劍,劍尖直指那個飛屍,一動不動地對峙——那隻怪物只要稍微露出欲撲的樣子,劍便逼近一分。方才如果不是他,估計它便要在混亂中撲到她身上去了。

「你受傷了么?」白螺低聲。

「還好,只傷了左肩。」明風衡回答,「它剛才咬住了我。」

什麼?他又被飛屍咬了?她心裏暗自吃驚,一股不祥之意油然而起,連忙低聲:「那你先退下,我來對付它。」

「不!」明風衡斬釘截鐵,「太陽就要落山,沒時間了!」他同時也在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攏過來,低聲,「你先到上面去,等我引它出來。」

「可是你……」明風衡靠近了一些,白螺再度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深紫色!眉心的那一道血痕再度浮現,而且色澤比三天之前更加深,幾乎像是裂開了顱骨,從額頭上滲出血來!

「我沒什麼。」他卻看也不看她,咬着牙,「你只管做就是。」

「好!」白螺咬牙,足尖一頓,便撇下了他掠出水面而去。

那隻怪物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用意,忽然咆哮了一聲,再度向著他們兩人急沖而來!垂地的雙手軟軟舉起,嘴裏發出蛇吐信一般的噝噝聲,整個身體平貼著水面,彷彿全身沒有骨頭一樣飛速游來,只是一瞬便到了面前,張口朝着白螺咬了下去!

「小心!」明風衡搶身擋在白螺身前,一劍刺出。

他身負重傷,又激鬥了這一陣,此刻劍上的靈火已經是微弱不堪。那個東西彷彿知道他的衰弱,竟是瘋了一樣不退不讓,一口張開,竟將白虹劍直接咬在了嘴裏!

「受死吧!」明風衡大喝一聲,不但沒有鬆開劍後退,手臂卻反而往裏用力一伸,頓時將整隻右手連着白虹劍送入了怪物的嘴裏!咔嚓一聲,利齒閉合,他的臂骨應聲而斷,手卻還緊緊握著那把劍。

那怪物吞噬了血肉,一時間全身的皮膚都激動的冒出血來,拚命地咀嚼,左右甩著頭,想把這條右臂徹底的咬斷。明風衡忍住劇痛,抬起左手點在了右臂上,念了一聲咒語——就在那一瞬間,他那條斷裂的右臂忽然發出了奇特的光,忽地自行裂開,彷彿一把脫開的利刃,向那怪物的咽喉深處直刺了進去!

「吼!」那怪物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叫,周身的皮膚忽地閉合,血立刻倒流回身體。明風衡咬牙扯斷了手臂,一腳踢在了飛屍的頭上,借力躍起,殘存的左手上飛出了十二道符錄,牢牢地定住了那個邪物,厲喝:「起!」

只聽一聲巨響,昏暗的天空裏五道天雷從天而降,正正擊那隻怪物的頂心!

那個怪物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從潭底一躍而出,狂叫着沖向了天空。邪術一破,那一團血水聚成的球立刻四分五裂,白螺如同閃電般穿行而出,躍上虛空,然而明風衡在重傷之下卻再也無力跟上,在虛空裏失足下墜。

「明風衡!」白螺下意識地回過頭,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明風衡推開了她的手,反手指著天空,大喊了一聲:「快!」

此刻,在他們的頭頂,日光只餘下了一線!

眼看那怪物正負痛上竄,頂心命門赫然在目,白螺再也顧不得他,凝聚起全部的靈力,將那一面鏡子對着僅剩一線的日光拋起,厲叱:「焚!」

花鏡在半空中輕靈地轉折,升起。鏡面映照着那一線日光,折射出千萬道瑞氣霞光。那些光線幻化出奇妙的景象,彷佛一組靈雨疏密有致地落下。那怪物彷彿知道厲害,慘嚎著拚命掙扎,想要閃避那一道道當空射落下來的光——然而光線密集如雨,它剛落到半空,就有一道光堪堪射到了它的頂心。

彷彿一支箭,從百匯穴射入,瞬地貫穿天靈!

「吼——!」魔物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慘呼,全身扭曲。光線從它的頂心透入,注入全身,就像是身體里有烈火在熊熊燃燒,映照得周身透亮——它在半空中只停頓了一瞬,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只是一瞬,那個巨大的魔物便消失了,半空裏甚至連灰燼都不曾留下。

只有一道白虹從它身體里脫殼而出,化作雪亮一道的光直墜下來,正正插在石樑上——就在同一瞬,太陽猛地一沉,從山巔徹底落下。

「明風衡?」白螺喘了一口氣,伸手接住了半空落下的花鏡,回身低喚。然而空山寂靜,只余蟬音,哪裏還有一個人?只有腳底下一潭碧水蕩漾,隱隱看到一個人正在緩緩沉入水底,再無聲息。在他右側的身體里湧出大量的鮮血,染紅了一片潭水。

「明風衡!」她大吃一驚,毫不猶豫地撲入水中,直游下去。

在他沉入水底之前,她終於抓住了那隻僅存的左手,將垂死的人從水底抱了起來。他的身體忽然輕了很多,奇特般地失去了重量。這種景象,令白螺異常地不安起來。

「明風衡!」她低聲喊,「醒醒!」

然而,他只是微微動一下,連眼睛都沒有睜開,蒼白的嘴唇翕動着,似乎低低地說着什麼。白螺費力地將他拖上岸,俯首帖在他唇邊,卻聽到了含糊的三個字:

「殺了我……」

白螺臉色一變,抬頭看着他的臉。暮色里,明風衡的臉色顯得極其蒼白,幾乎隱隱透明,他額心的那一道血痕更顯得殷紅刺目,幾乎要滴出血來!

這……是即將入魔的徵兆么?

他在潭州城裏已經被魔物咬過一次,幾已成為行屍走肉,此刻在激戰中又被那個邪魔數次咬傷,甚至吞噬了一臂,那麼此刻……她握着他的手,感覺到他的肌膚在一寸寸的變冷,失去一個活人該有的溫度,然而體內的血卻在疾速奔涌,顏色一分分變成漆黑。

真是諷刺啊……一個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人,到頭來卻淪為了邪物?

「殺……殺了我!」昏迷中的人掙扎著,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虛弱地喃喃,「你……你答應過我的!」

白螺凝視了他良久,卻搖了搖頭:「不。」

她將自己的手指伸入口中,咬破,鮮血一滴滴如同葡萄一樣滾落在掌中。等集齊了盈盈一掬,她將手湊到了他身邊,將鮮紅的血抹上了他蒼白的嘴唇:「喝吧。」

「不……不!」明風衡側開頭,似乎想極力躲避,顯然是在用盡了最後一絲神智抵抗著這種強烈的誘惑。然而白螺低聲:「別抗拒,喝我的血,支持到最後的一刻!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放棄——若知一旦放棄,你就萬劫不復了!」

彷佛再也無法剋制體內渴血的衝動,明風衡陡然睜開了眼睛!冷月下,白螺看到他的眼睛已經全然變成了可怖的紫色,額心一抹紅痕鮮艷如血,已然再也不是人的模樣。

「明風衡?」她止不住輕聲低呼。

他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凝視着她,眸子裏的黑暗氣息越來越重——忽地撲過來,一把扣住了白螺的手腕,咔嚓一聲用力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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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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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長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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