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誅殺花妖

第十九章 誅殺花妖

第十九章誅殺花妖

黎明的光從薄薄的窗紙中透入,映照着房間里蔥蘢的花木。

簾幕低垂,白底印染著淡青色蓮花的帷帳里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靜靜地擱在床沿,有血珠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從指尖一滴滴落地,在木地板上發出單調的響聲。

暗殺者靜默地站在這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裏,抬起手揭開被一劍洞穿的帷帳,看着裏面死去的女子——那個叫做白螺的女店主無聲無息地靠在榻邊,似乎是在睡夢裏安然離去,臉色蒼白得如同透明,只有眉心有微微的一點紅,插著一支小小的劍。

劍極小,長不過一尺,直透顱腦。

只看得一眼,暗殺者從胸臆里默不作聲地吐出了一口氣:跟蹤了多日,這個妖邪總算也是被誅滅了。他輕輕呼哨了一聲,那把劍彷彿活了一樣,應聲從女子眉心反跳而起,化作一道光華回到了主人的手裏。

暗殺者是一個年輕人,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長眉斜飛入鬢,眼神冷冽鋒銳,穿着一身飄逸的青蘭色長袍,頭上戴了一頂羽冠,卻是一副道家打扮。

只是和普通道人不同,他手上握著劍。

他查看了一下榻上被自己殺死的女子,鬆開手,白色的帷帳掉落下來,覆蓋了榻上女子蒼白的臉,很快便有血色悄無聲息地浸染開來,沁得那連綿的白蓮紋樣彷彿是從血池裏綻放出來——然而,等年輕道士回身在架子上臉盆的清水裏洗乾淨小劍上的血,回身撩起帳子再看上一眼時,床上果然已經空了。

那個女子無影無蹤,只有隻有一支花擱在枕上——花瓣猶自鮮嫩,沾染著露水,但斷莖上赫然有一個極深的創口,從創口裏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

那是一朵白色的蓮花。

年輕道人輕輕嘆了一口氣——果然,這個寄居在永寧巷的花鏡女主人,是一個花妖。

從外貌看來,她的姿態氣度有如碧落仙女,毫無妖魅氣息。如果不是幾個月前無意看到她在月夜凌波從河面掠過,足不沾水地採摘白萍,身形飄忽如風,他也不敢確定這個美麗女子會是個「非人」。

年輕道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彈在那一支流血的蓮花上,念了一聲「疾」,那朵花上忽然騰起了青色的火焰!那朵花在道家真火里焚燒,忽地發出了細細的哭泣一樣的聲音,劇烈地扭曲著,轉瞬成為一簇白煙。

「第二百三十七個。」年輕道士從懷裏掏出一本古舊的冊子,在上面細細記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蹤九十九日,誅於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漸漸冷卻,化為一堆淡紅色的灰燼。

在等待符咒燃盡的短短片刻里,那個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房間里到處擺放着的花木,一盆一盆錯落有致,長勢極好,顯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著劍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絲毫的妖氣,顯然這房間里種的都不過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後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沒有血腥,沒有死屍,甚至,沒有一絲的邪氣。

「奇怪。」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心裏忽然有隱約不安的感覺。

自從那日深夜偶然發現她的異常后,他留在泉州觀察了這間叫做花鏡的鋪子足足三個月。這個獨居的女子以賣花為生,深居簡出,基本不和周圍鄰居交往。只有每當滿月的時候,房間里會發出某些異常的聲響,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隨着淡淡的血腥。

他以為那是她在密室里做了隱秘的惡行,幾次設法,終於在這一天滿月的時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當他搜索這間小鋪子時,里裏外外卻沒有任何不對的跡象。這裏非常乾淨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閨房。

這……他內心忽然有一陣隱隱的不安掠過。

然而,此刻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聽到雄雞報曉,遠處車馬轔轔而過的聲音。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果不離開,只怕會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線日光透入這座小花鋪之前,年輕道人將小劍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術——那把長不過一尺的小劍忽然變大,從他掌心躍起,懸浮在室內,光華四射。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燼,做了個手勢,一步躍上飛劍,頭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閃電沒入黑夜,再無聲息。

花鏡的鋪子裏安靜得驚人,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這一幕,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啼叫。直到那個暗殺者消失在遠處,鸚鵡才撲簌簌飛落,在半空裏咕噥了一聲:「小姐,可以出來了——他走啦!」

後堂吱呀一聲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打開了。

一陣幽然的風席捲而來,隨着風從中庭里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點着一顆墜淚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殺死在床上的花鏡的主人白螺!

「終於走了么?」她嘆了口氣,臉上有些病容,扶著桌子坐下。白鸚鵡飛落地面,化成了一個垂髫少女,連忙上來扶住,「小姐還好吧?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你身體定然不舒服——偏偏這個傢伙居然這個時候來找茬兒!」

「他跟蹤了我那麼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會衰弱一些,才挑選這個時間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着那一堆灰燼,輕輕伸出手指點了一點。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縱着,那一張燒成灰的符忽然恢復了原樣!

「原來是青城來的?」她拿在手裏看了看,不由笑了,「難怪有點真本事。」

「青城?」雪兒蹙眉,「是蜀山的劍俠么?」

「只怕是修仙兼修劍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的。」白螺嘆了口氣,「年紀尚輕,修為卻不淺,手裏拿的那把劍可大有來歷,只怕是純素道長飛升后留下的白虹——難道他是紫霄宮的傳人?」

「他那點修為,難道還能斗過小姐你?」雪兒不以為然,「不自量力,居然還把我們當作花妖,真是豈有此理!」

「算了,雪兒,」白螺將那張符扔掉,淡淡:「我們已經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謫下凡塵——既然仙界裏沒有我們的名字,那麼說我們是花妖其實倒也不為過。」

「……」雪兒說不出話來,有些不服氣。

半晌,嘀咕了一聲:「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啊!」

「這人行事是有點莽撞……不過,也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面相,倒有一股清剛之氣,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道家年輕俊傑,假以時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誤會,那我就不妨讓他一步——反正把我當作『花妖』給除了后,他也自然就會走了。沒有必要硬生生拼一場吧?」

「虧得小姐你好脾氣,」雪兒憤憤不平,「換了是我,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

「到此為止。」白螺卻只是淡淡,「這個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兒,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泉州。」

「啊?」白鸚鵡有些戀戀不捨:「這麼快就走啊……接着去哪裏呢?」

白螺想了想,道:「臨安。」

天亮的時候,永寧巷已經熱鬧起來了,左右的店鋪都開了們,只有花鏡的店面還是關着。周圍的鄰居平時也甚少看到這個叫白螺的女店主出來,因此並不覺得異常。

只有賣針線的王四嫂覺得奇怪,拿着一角碎銀子四處問人:「你們誰有見到白姑娘么?」

「沒有啊。」在巷口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搖頭。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關門的花鏡,「今兒我一開門,就看到這個針線盒和一些緞布放在廊下,還有這一角碎銀子——這白姑娘昨兒剛來借了一卷白絲線,說好了過幾天算錢的,怎麼一大清早就還了?」

鄰居們都搖著頭,說不出所以然來。

剛說到這裏,卻聽花鏡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對老人拄著拐杖,站在廊下敲門,滿頭白髮蒼蒼,衣衫漿洗得發白,看這一身打扮,顯然是山區里過來的窮苦人家。

「白姑娘在么?」敲了半日,不見裏面有人開門應答,只能失望地轉身走下台階。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點的左鄰右舍,老夫妻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低走過來,做了一個揖:「叨擾了……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兒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知道!」燒餅郎正忙得不可開交,兩手沾滿了油,滿臉不耐煩,「這個人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不愛搭理別人,誰知道她去處!」

「唉,唉。」老兒嘆了口氣,「那麼說來,今日是見不到恩公了。」

攤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麵,聽到這裏忽然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劍眉星目,眼神極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髮,羽衣長劍,卻是一個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間,神霄教得勢,皇帝寵幸的道士如王老志、林靈素等出入宮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甚至連皇太子都要對其忌憚三分。而南渡之後,隨着兩帝被擄北去,道教勢力也大為衰微,不過民間道教弟子一時尚多,因此大家並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為意。

那個年輕道人抬起頭,打量著這一對老夫婦,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花鏡。

「我們是專程來向白姑娘道謝的,」老兒旁邊的老婦人抹了抹汗,低聲:「我們走了那麼長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這一籃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麼辦呢?」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來了精神,探頭看了老夫婦帶來的竹籃一眼,「嘖嘖,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準備挑來賣給白姑娘的?多少銀子一兩哪?——如果便宜的話,白姑娘不在我們也可以買一些呀!免得你們空走一趟賠錢。」

「不是的不是的,」老婦人連忙將茶葉收起,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茶不是賣的。」

「不是賣的?」王四嫂有些不樂意了,「莫非賣茶還看主顧不成?」

「怎麼敢哪!」老兒忙不迭賠禮,「不瞞諸位,我們都是政和那邊的鄉下人,世代種茶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趕了幾百里路,特意來泉州想賣個稍好的價錢,結果不想年紀大日頭毒,我老伴剛到城外就發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點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關着門的鋪子:「若不是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原來是來報恩的。」

「是啊。」老漢滿臉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這樣沒了——不瞞你們說,當時官道人來人往,硬是沒第二個過來看上一眼!」

話說到這裏,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諸人回首,之間早點攤上那個年輕道人忽然長身而起,臉色蒼白,手裏的筷子已經被硬生生地折斷。

「喂……喂!」燒餅朗怒斥,卻見對方扔下了一塊碎銀子,轉瞬離去。

「看不出來嘛,這個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對人愛理不理,居然還是個熱心腸!」王四嫂嘖嘖了一聲,想了想,道:「你們等一下,只怕她還沒起,我去後院幫着叫一聲看。」

那一對老夫婦忙不迭的道謝。

王四嫂轉過後屋,叫了幾聲,忽然間怔住了——花鏡的側門半掩,竟然是沒有關上,門縫裏依稀可見地上掉落着一些雜物。

大清早的,怎麼開着門,裏面又沒有一個人影?難道是進了賊了么?王四嫂心裏一個咯噔,走過去試探地推了推門。吱呀一聲,側門應聲而開——整個房間四空空蕩蕩的,本來滿室的花草早已無影無蹤,清晨的光線毫無遮擋的從窗口透入,把這個雪洞也似的房間照得內外通透。

只是一夜之間,整個店鋪里已經空無一人。

十年後。高宗紹興十一年六月十五。

臨安城北的餘杭門外,運河上舟船往來如梭,一片熱鬧景象。

京杭大運河肇始於春秋時期,完成於隋代,至宋時最終成為縱貫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啟臨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後,戰禍漸漸平息,百姓休養生息,商賈貿易重新繁榮,臨安人口多達一百餘萬,漕運也可謂盛極一時。

運河渡口每日裏有上百艘官船私船進出,往來貫通了大江南北。

「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么?」一個船家看到有人來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經是薄暮時分了,他這三天還沒開張過,此刻只盼收能拉到一個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這些天的虧空。

然而抬頭一看,卻是一怔:來到碼頭上的居然是兩個女子。當先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着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墜淚痣。另一位年紀略小,做丫鬟裝束,伶俐活潑,手裏捧著一個包袱,跟在主人後面。

當先女子還沒有開口,後面的丫鬟便搶先道:「船家,我們要包這條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猶豫地打量著來人:「就姑娘兩個人?」

丫鬟點了點頭:「就我們兩個!怎麼,不做女人生意啊?」

「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驚的表情來: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間甚重禮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裏都足不出戶,這般拋頭露面地孤身出遠門的,難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對方几眼:那個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麗,氣質高華,竟又不似那些淪落煙花的風塵女子。見多識廣的船家一時間也猜不出對方的身份,有些發獃。

「到底去不去啊?」那個丫鬟卻不耐煩起來,跺腳,「我們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願接這趟生意,我們就另外找別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聽是一單出遠門的大生意,登時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臉笑容,「不是吹噓,這碼頭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這條水路,再無別家肯撐船去那麼遠的地方——不信姑娘你問問。」

「哦。」白衣女子輕輕應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着對方的臉色,也不明白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連忙再補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頭毒曬——兩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樣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樣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種連蓬都沒有的破船?」

他雖是粗人,但這話卻說得討巧,那個丫鬟聽了頓時轉怒為喜,啐了一口:「你見過神仙么?說得倒是好聽!」

「小人沒那福氣見,不過料想和兩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終於微微笑了一笑,啟口問:「那麼,要多少船錢?」

「五兩銀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裏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錢的主兒,便大著膽子出了個比平日高一倍的價格,「包吃包住,還有小曲兒聽,包兩位滿意。」

「我們自己帶了吃食,誰要吃你家那些腌臢東西!」那個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兒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們的隔天飯都嘔出來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還待吹牛,白衣女子卻只是笑了笑,對一邊的丫鬟低聲:「雪兒,別饒舌了,上船吧。」

眼見終於談成了一筆生意,金老大登時笑逐顏開,連忙拉過纖繩,將油蓬船靠上埠頭,口裏連聲叮嚀:「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個活潑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只是在岸邊一點,便輕身躍入了船上——她身輕如燕,跳上來時油蓬船居然連搖都沒有搖一下,走入艙里靠窗座下,將手裏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顧看了看。

這條船不算太大,裏面收拾得也乾淨,用一道布帘子分隔成前後兩部分,前面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艙,後面卻隔了一個小小的休憩間出來,裏面被褥器具一應俱全。

「還不錯吧?」金老大笑道,「這可是不久前為一個遷官的老爺家眷特意設的,正好配得起給兩位姑娘住一宿。」

雪兒嘀咕了一聲:「小姐,權且坐一坐吧!」

那個白衣女子踩着踏板盈盈走上船頭,彎腰入艙,倒也不像個挑剔的人,在窗口撿了一個位置坐下后,道:「那就開船吧,我們有些趕時間。」

「好嘞!」船家一邊解開纜繩,一邊問,「過兩天就是觀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國清寺上香么?或者是去桐柏宮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只是去山裏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運河的水面,忽然間眼神一停,彷彿在人群里看到了什麼一般,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小姐?」雪兒蹙眉,順着看過去,「怎麼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碼頭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麼事?」金老大探出頭去。

已經是下午,夕陽映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里,依稀只見一個穿着道袍的人遠處奔來,腳步輕盈如飛,卻是一個扎著雙角的道童。那個十五六歲的道童一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濃眉,順着落日看過去。

落日溶金,光華璀璨。在那樣燦爛的金光里,可以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影走過來,那是個二十開外的年輕男子,披着道家穿的羽衣,束髮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飛入鬢,衣袂在斜陽下翻飛,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從簾下望着那個人,不由微微蹙了眉來。看得那個人走來,她身邊的丫鬟已經緊張起來了,低聲嘀咕:「小姐……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看着對方走過來,「泉州故人。」

「泉州?」雪兒霍然明白過來,「那個牛鼻子?!」

已經十年了,世事滄桑變幻,然而眼前的這個人竟完全沒有老去,依然如同當年在泉州看到時那樣,劍眉星目,就如二十剛出頭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卻暗自吸了一口氣——十年不見,這個人應該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長足的進步,可是為什麼此刻走過來卻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個小道童之後?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銳利,顯得有些污濁。那種污濁,令她一見之下隱隱警惕。

那個道人緩步走過來,不時低聲咳嗽,手裏提着一個木箱子,看起來似乎頗為沉重。金老大一看來的是個道士,心裏啐了一口晦氣,口裏便不客氣的拒絕:「兩位,抱歉,這船已經有客人包了,不帶人!」

「在下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得連夜趕去,」那個道人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虛弱,「問了一圈,都說這條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還請幫忙則個。」

他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這裏是十兩。」

金老大本來老大不樂意搭上和尚道士這種晦氣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錠銀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時間心意動搖,回頭看了看艙里:「可是……」

宋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經是罕見,而女客若和年輕道士結伴而行,那簡直是傷風敗俗之事了,即便他鬆口,只怕艙里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艙里那個白衣女子捲簾看着碼頭上走過來的人,卻默然蹙起了眉頭,眼神有些奇特。

怎麼?金老大心裏咯噔了一下,卻見岸上的那個年輕道人同時也望向了這邊——兩個人,一個在艙里一個在岸上,就這樣四目相對。

那一瞬,船家彷彿看到一種奇特的光在這個道士的眼裏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驚:這個道人好生無禮,這樣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艙里女客的美貌?就在這時,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嘆息了一聲:「無妨,船家,就讓這位道長上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場緣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過神。

「如此,多謝了。」那個年輕道人聽得對方同意,立刻長揖到地,轉頭對身邊童子道,「靈寶,還不快把東西搬上船!」

「是。」那個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見他如何用力,縱身一下子就躍上了船頭——然而他躍起時雖然看起來輕便利落,落下時卻重得要命,簡直如同一砣鐵塊猛然砸下,居然就將整條船都壓得迅速傾往一側,差點便翻了過去。

「哎呀!」那個小道士本想賣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陸地,只嚇得一聲驚叫,連忙抱住那個箱子,跌了個屁股開花。當下也顧不得疼痛,連忙爬起來看了一眼木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小丫鬟看到對方這樣手足無措的狼狽樣,不由嗤的笑了一聲。

「小雜毛!在搞什麼!」船一個劇烈搖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點住碼頭上的石頭,嚇得臉都變白了,「要弄翻我的船么?拿上來的是什麼東西,那麼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魯莽了……」

他正要揮舞竹篙打過去,手臂卻頓時酸軟無力。金老大一轉頭,立刻又嚇了一跳,「你……你何時上的船?」那個年輕道人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扣住了他的手,溫言賠禮,動作之快,簡直如同鬼魅!

「還不開船?」雪兒卻在船艙里高聲催促,「我們還要趕時間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個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測着什麼,不再說話,拿竹篙在岸上一點將船撐了開去。

是什麼東西有那麼沉?難道是一箱子黃金?

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內。

船從臨安出發,從京杭運河南下到紹興,再經鑒湖、若耶溪、剡溪、靈溪、金溪,直達石樑。這一條水路,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唐詩之路」。從晉代謝靈運開始,有無數名家曾經走過:李白、杜甫、孟浩然、劉禹錫、賈島、杜牧……

然而此刻,在烏篷船里坐着的,卻是一對年輕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頭冒雨撐篙,不時好奇地看着艙里——簾幕低垂,燭影綽綽,道童和丫鬟都已經下去整理行裝了,燈下只看得見那一對男女隔桌而坐,低聲交談,聲音輕而細,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問道長名號?」

「在下明風衡,來自青城山紫霄宮。敢問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單名螺,臨安人氏。」

說到這裏,艙里安靜了一瞬,明風衡又開口:

「那麼,請問白姑娘此次去往何處?」

「天台縣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並無隱瞞,「有兩位故交久未探訪,前日修書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長仙駕欲往何處?」

明風衡也笑了:「不瞞姑娘,在下和靈寶也正準備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說來,倒真是巧了。」

明風衡輕嘆一口氣:「看來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緣未了啊。」

越說越不像話!金老大啐了一口,將船往河心裏撐了過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輕道人暗夜共處一室,還談得如此投機,接下來說不定就要作出什麼蠅營狗苟之事來——真是世風日下!他一邊在心裏罵着,一邊卻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湊越近。

然而艙里的聲音就此安靜下去,再也聽不到聲響。

這兩個人,到底在裏面幹些什麼?

金老大簡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準備躡手躡腳地過去挑開窗帘看上一眼,卻只聽船頭簌簌一聲響,嚇了他一跳。

轉頭看去,卻見是兩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艙汲水。兩人年紀都小,性格又活潑,半日便熟悉了起來,此刻共同為各自主人準備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開了。那個叫靈寶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來,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麼?」雪兒登時不快起來,「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么?」

「我家主人當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宮的繼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門人,」靈寶傲然,指著雪兒嗤道,「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卻還不知道慶幸,回頭肯定悔之無及。」

「呵,」雪兒譏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靈寶哼了一聲,「跟你說,我跟了師父十年,可從來沒有見他老過:十年前是二十歲,十年後還是這般樣貌!光這一點就夠嚇人了吧?」

雪兒微微一震,口裏卻不服輸:「道家修鍊內丹,吐納靜坐,就算駐顏有術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你師父又不是女人,要這般愛惜這幅臭皮囊有什麼用?」

她口齒伶俐,登時將靈寶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氣哼哼地道:「真是個刁鑽丫頭!難怪以前我家主人從來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麼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腦袋,嘀咕了一聲:「莫非是動了凡心?」

雪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不等她說什麼,靈寶頓了頓,又露出一個憊懶的笑來:「不過,就是動了也無妨,反正我們是正一道的。」

雪兒倒是好奇起來:「正一道又如何?」

「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靈寶捉狹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霉的傢伙,我們不但可以吃葷,還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閨秀小姐想嫁給我師父!」

雪兒想要搶白他幾句,卻眼睛一轉,追問:「那你師父到底怎麼個厲害法?說來聽聽——我聽說以前道君皇帝身邊的那些道士都個個厲害得不得了,難道你家主人是他們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靈寶原本年齡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風衡收養的孤兒,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如此殷勤相問,一時間不由得起了得意賣弄之心,大言不慚,「你說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靈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個個都是欺世盜名的傢伙,哪裏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純素道長的親傳大弟子!」

「啊?」雪兒不信,「吹牛的吧?」

「當然是真的!」靈寶汲了水,側過頭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背着的那個箱子裏是什麼東西么?說出來嚇死你——」

剛說到這裏,「啪」的一聲,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額頭上,驚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團的軟蠟,剛被從燭上掰下來,然而打在頭上卻如同生鐵般疼,起了一個紅腫大包。

「還不快去燒水?」艙內傳來明風衡冷冷的聲音。

「是……是。」靈寶顯然極怕這個師父,立刻噤若寒蟬地提着水回了后艙。

「雪兒,」簾后也傳來白螺的聲音,「別饒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兒吐了一下舌頭,連忙也溜回了后艙。

船艙內,燭影搖紅,明風衡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黃慣了,白姑娘切莫見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沒有說話,明風衡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兩人在燈下相對坐着,一時無話,只有頭頂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聲。白螺靜靜地聽着,眼神不易覺察的一變:在這個艙里,只聽得到一個人的呼吸聲!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聽啪的一聲,燭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間,明風衡長嘆了一聲,「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卻有一樁恨事一直耿耿於懷,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難免留遺憾,道長何必太介懷?」

明風衡本來還想說什麼,聽得她如此一言,便看着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間抬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幾聲。

「道長身體似有不適?」白螺低聲問。

明風衡勉強笑了一笑:「偶感風寒,小恙而已。」

「師父,好了。」靈寶燒好了水,在船尾喊。明風衡應了一聲,起身對白螺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出去。

白螺獨自在船艙里坐了一會兒,眼神落在他們帶進來的那個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隻紅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麵,只有正上方雕了個太極八卦圖。靈寶上船后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艙的最角落裏,旁邊放了一些他們倆個隨身攜帶的行囊雨傘之類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給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個木箱本也是極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有些變了:這個箱子不過三尺見方,卻顯得極重,更奇特的是箱蓋縫隙上貼了一圈黃紙——她彎下腰,細細看了一看,發現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書寫成。那些血咒還不止一層,竟是重重疊疊寫了三遍,血跡有新有舊。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時凝聚起來。只待再看,卻聽後面腳步聲起,有人急促地走了過來,她連忙站起。

「小姐,幹嘛要和這兩個道士一起走!」雪兒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氣鼓鼓的進來,將方才在船尾的話複述了一遍,嘀咕,「那個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壞有多壞,還說什麼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么,倒的確是可以娶妻的。他沒說謊話。」白螺隨口淡淡道,目光還是不離那個木箱左右,臉色越來越凝重。

「小姐?」雪兒看得她神色不對,不由自主地順着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個暗紅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聲,「這個東西……可透著古怪。」

「你看。」白螺點了點頭,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着兩點發黑的紅色,竟似是血乾涸后留下的痕迹!雪兒湊上去聞了一聞,隱隱察覺有一絲刺鼻的腐爛氣息,只是被人用硃砂的味道強行蓋了過去,並不明顯。

「天!」雪兒低呼了一聲,「這難道是……」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船尾傳來一聲重響,似有什麼重重倒了下去。靈寶的聲音隨即在黑夜裏傳來,驚慌失措:「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白螺臉色霍然一變,立刻飛奔而出。

外面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橫著一個人,羽衣道冠,正是明風衡。鐵桶倒在艙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靈寶不知所措地跪在那裏,一邊推著沒有知覺的人,一邊帶着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脈,便鬆了一口氣:「還好,先送到艙里躺下。」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金老大此刻也從船頭趕到,一見這等場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該讓牛鼻子道人上船!」

「沒事,」白螺回頭看了一眼聞聲趕來的船家,「這位道長因為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事,不必驚慌。」

「……」金老大還想問什麼,然而在女子淡漠鎮定的目光下居然縮了回來——這個女人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質,冷冰冰,卻又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夏日裏的冰鎮酸梅湯,一口氣喝下去毛孔舒爽,讓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對。更何況……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轉,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前艙。那隻木箱子還放在角落裏,沒人看管,不知道裏面裝着什麼,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擾了。」金老大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離開,白螺吩咐:「靈寶,麻煩扶你師父到榻上躺下。」

靈寶正在六神無主,聽得她那麼一說,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兒執燈過來,放在榻邊。燈下只見明風衡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額上卻現出了一線殷紅,從髮際直貫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畫出一般!靈寶一見,便驚得「啊」的叫出聲音來。

「別吵。」白螺把明風衡安置在榻上,細細把了一下脈,又看了一看對方氣色,手指迅速地掐算著,臉色陰晴不定。

「我,我師父他沒事吧?」靈寶稍稍定下心來,結巴著問。

「喂,」雪兒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師父?」

「……」靈寶此刻卻顧不得她的冷嘲熱諷,只是盯着昏迷的明風衡,忐忑,「我師父……我師父他不會出什麼事吧?他到底怎麼了?」

白螺嘆了口氣,忽地問:「你們前一段時間,可曾去過什麼不幹凈的地方?」

「不幹凈?」靈寶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陰氣很重的地方。」

「這……」小道童遲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還真的問准了——這一兩年,師父一直在北邊被金人佔了的地方修行。一路從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才剛剛才回到臨安這邊。」

「膽子真大,」雪兒嘖嘖讚歎,「北邊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凶性,若發現你們兩個漢人偷偷越境潛入,還不當作探子給扣起來?你們去那裏修行?那裏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卻道,「你們是去去收斂屍體、超度亡魂的么?」

靈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點點頭,低聲:「太慘了,那邊。」

嘰嘰喳喳的雪兒吃了一驚,看了這個哽咽的小道童一眼,不由也不說話了。她們雖然不曾去過長江以北淪陷於金兵之手的地方,但也聽說靖康之難后那邊的慘況:無數村鎮被焚燒,無數百姓被屠殺,一些地方几百里不見人煙,只能聞到屍臭味。

「你有一個好師父。」白螺嘆了口氣,對靈寶道,「只是這事卻有些麻煩——既然你們是道家,身上可有帶金丹之類的東西么?」

「有的,有的」靈寶忙忙地回答,「寒羽湟、赤石脂、礬石、磁石、雲母……」

「拿一點赤石脂來給我。」白螺低聲吩咐。

「是!」等靈寶下去后,她又轉頭向雪兒:「去拿我包袱過來——順便關上門,拉下帘子,別驚動了船家。」

「是。」雪兒迅速退了下去。

白螺支開了兩人,迅速伸手進明風衡胸口的衣襟里去探了一探,臉色頓時大變——等她抽出手,整個手掌上都印染滿了暗紅色的血,帶着污濁的腐臭和硃砂味,和那個木箱子裏沁出來的一模一樣!

腐臭,殷紅,透著屍骨的氣息。

「小姐,拿來了!」雪兒從外面捧了包袱,探頭進來,「要哪種葯?」

白螺連忙將明風衡的衣襟重新蓋好,頭也不回地一伸手:「把我們出門前準備在路上吃的飯糰拿兩個出來給我。」

「啊?」雪兒愕然。

「快給我!」白螺低叱,「再去看看靈寶怎麼還沒打水過來!」

「好,好。」雪兒連忙點頭,摸了兩個用艾葉包着的黑糯米飯糰放到小姐手掌心——小姐這般沉不住氣,可真是罕見!難道還真的對這個牛鼻子道士上心了么?雖然這傢伙是有一副不錯的皮囊,可是……

她剛嘀咕著一轉身,忽地聽到前面艙里的靈寶又發出了一聲大叫!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喊,「快……快來看看!」

「這小廝,總是大驚小怪!燒個水也……」雪兒嘀咕著,有些不以為意。然而那聲音卻迅速地大了起來,彷彿被人揪著脖子,透出一股凄厲和恐懼:「救……救命!救——」

在喊到第三聲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聲音嘎然而止。

雪兒臉色一變,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一邊大聲問:「怎麼了?」

這艘船本來就不大,前後艙之間也不過數丈的距離,不過是一個轉身來回。從她聽到呼救聲到奔到,只不過用了短短一彈指的時間——然而前艙燈影劇烈地搖晃,空空蕩蕩,卻已經沒有一個人!

地上只有一灘血跡和凌亂的掙扎痕迹,行李被打翻了一地,丹藥灑得到處都是。艙板上赫然有幾個血紅的掌印和拖曳的痕迹,顯然是靈寶被什麼東西纏住,倒著往後拖了幾步,他拚命掙扎卻還是無法反抗,短短片刻便消失了。

「小姐……」雪兒這才覺得徹骨的寒意,失聲,「小姐!」

白螺搶身而來,一眼看到艙里的情況,顧不得說一句話,迅速將雪兒推到一邊,反手一掌劈在了虛空裏。只聽喀喇一聲,那一隻放在角落裏的木箱子忽然震了一震,自動打了開來!那一瞬,邪氣洶湧而來,還來不及看到裏面有什麼,一蓬污血便飛濺出來,將整個船艙都籠罩在一片污濁中。

「小姐!」雪兒驚呼,「小心!」

在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雪亮的電光忽然掠來——那把白虹劍刺破迷霧,呼嘯而來,劍上有凜凜青色的鋒芒,劍芒所到之處邪氣紛紛退避,彷彿有靈性般地一轉,扇形展開的光幕護住了她們兩人。趁著這個空檔,白螺雙手一合,一道清風平地旋轉而起,將那一蓬血死死裹住,一滴也沒有濺出。

「何方魔物!」雪兒清叱一聲,撲拉一聲躍在半空,雙翅瞬地展開,獻出了白鸚鵡的真身——打開的箱子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全身血紅。雪兒一把將那個東西抓了出來,尖尖利爪揚起,尖喙便要將對方眼珠啄食出來。

「住手!」忽然間有人厲叱。

雪兒一驚,聽出居然是明風衡的聲音,利爪便頓住了。

方才昏迷的人居然在此刻醒了過來。隨着他的喊聲,那把白虹劍飛速迴旋,一下子將雪兒逼了開去。然而,就在雙方都停頓的短短片刻里,只聽咔嗒一聲,那個打開的木箱子又自動闔起,所有邪氣都迅速倒吸而入,絲毫不剩,只留下地上那個血污滿身的一團還在微微顫動。

「靈……靈寶?」雪兒大吃一驚,鬆開了爪子。那一團血污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蠕動着,發出斷續的微弱呻吟。仔細聽去,他嘴裏斷斷續續念的卻是什麼「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凈心神咒?」白螺愕然。

——在這樣危急關頭,居然還知道不停的念咒來護住最後一縷心脈,明風衡倒是找了個機靈弟子。否則被那樣厲害的魔物吞噬,就算被救了回來只怕也會失了魂魄。

「怎麼回事?」雪兒收攏雙翅落回地上,變回了人形,確認了躺在地上的果然是片刻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的小道士,不由滿腹不解——只是短短片刻,怎麼就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個小牛鼻子是怎麼了?

她站在那裏左看看又看看,希望白螺或者明風衡給出一個解釋,然而明風衡只是強自支撐著喝了一聲,便又倒了下去。那把白虹劍沒有立刻飛回他身邊,依舊在半空停著,劍尖顫巍巍地對準那一個闔上的木箱,鋒芒銳利,警惕萬分。

有什麼東西在這裏頭。

白螺走上前去看着那一隻木箱,雙眉緊蹙——果然,四面封著的符已經被撕裂,那個紅酸枝木的箱子越發的血紅了,觸手濕潤,竟似乎有血從裏面沁出來一樣!當她的手指按上去時,明顯地感覺到箱子還在不停地震動,彷彿裏面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想要破壁而出。

她手上默默凝聚起靈力,幾次用力,居然無法壓服。

「搞什麼啊!到底……」雪兒扶起了地上的靈寶,用手巾擦乾淨了他臉上的血污,喃喃。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小姐手心裏忽然閃出了一道凜冽的光華——「啪」的一聲,白螺將一物反扣在木箱上,整個顫動的箱子立刻平靜了。

「啊?」雪兒失聲,「小姐你……怎麼把花鏡都拿出來了?」

「若非花鏡,其他都鎮不住這箱子裏的東西。」白螺低聲道,似也極疲倦。她將那面小小的鏡子鏡面朝下壓在箱子上,默默念動咒語,等裏面的東西不再動彈,才支撐著站起身來,指了指地上的靈寶:「雪兒,拿一點雄黃,幫他擦洗一下。」

「啊?」雪兒看着血污滿身的靈寶,捏住了鼻子。

白螺看了一眼她,似是洞穿了她的心思,「別嫌臟嫌臭,去,給他洗乾淨。」

雪兒嘀咕:「話說男女授受不親……」

白螺淡淡:「你不過是只鸚鵡,別和人一樣學舌。」

雪兒被搶白,氣了個掙,然而終歸還是無奈,只能捏著鼻子伸出手將那個小道士提了起來,走到船頭,沒好氣地撲通往水裏噗通一浸。昏迷的人登時動了起來,嗆了水,連聲的叫:「鬼!救命……救……」

「見你個大頭鬼啊!」雪兒沒好氣,給他腦袋上打了個爆栗子,手裏卻不停,接二連三地把他摁到了水裏又拉出。如此重複了五六次,刺鼻的腥味才淡了,只是靈寶也被她折騰得有氣無力,癱軟在船頭叫都叫不出來。

「好了。」雪兒伸出手,輕輕鬆鬆把他扔到甲板上。

「你……你……」靈寶呻吟著,全身盡濕,掙扎着想爬起來,「殺人啊?」

「真是不識好人心,剛從鬼門關里回來一趟知不知道?還不喊一聲恩人好姐姐?」雪兒沒好氣地罵了一句。

血污盡去,靈寶清醒過來,打兩個激靈:「我師父呢?」

「放心,有我家小姐在。」雪兒撇嘴,忽地笑,「這回知道了吧?我家小姐才是真正厲害的高人——比你那個吹牛師父強多了!」

「你……」靈寶不忿,爬起來便要和她論理。然而雪兒懶得和他多話,施施然從包袱里翻出一物,扔給了他,「喏,我們這次出門沒帶雄黃——只剩這端午節做的香包里估計還有點,你自己去拆了,放到水裏化開擦一擦身子吧!」

這個香包做得精緻,上面用五彩絲線纏繞出菱形花紋,四個角上都垂落流蘇,內中香氣馥郁,填滿了雄黃和各種香料,竟是閨閣女子親手所制。

靈寶看得呆了,涎著臉揣在懷裏,笑:「好姐姐,真是人美手也巧。」

「小牛鼻子!」雪兒啐了一口,笑叱,「都剩半條命了,還有心思說這些!也不怕被人聽了……」說到這裏,她忽地一怔,居然忘了下面的話。

「怎麼?」靈寶頓時也緊張起來。

「船家呢?」雪兒失聲,「船家哪裏去了!」

——是的,方才他們在艙里鬧了這一場,驚天動地,居然卻不見金老大出面來看一眼,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無路,那個船家居然忽然間就不見了蹤影!

「不用找了,」靈寶卻是指了指那個箱子,「在那裏面。」

「啊?!」這回輪到了雪兒大吃一驚。

那個箱子四周封印的紙全部碎裂,但上面壓了花鏡后,已經安靜下來,和普通的木箱沒有任何區別——但細細聽去,卻聽到有一陣陣奇特的聲音從中傳出來,窸窸窣窣,就如無數只蠶在暗夜裏吃着桑葉,又如有人在黑影里獨自磨牙。

那種切齒咀嚼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方才我回到前艙去拿湯婆子給師父燒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個身體都在箱子裏面,只剩下一隻手在外面拚命掙扎。」靈寶看着那個箱子,臉上尤自留着驚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來,結果,結果……」

他說不下去,臉色蒼白,全身又顫慄起來。

「……」雪兒也是吸了口冷氣。是了,定然是這個船家貪財,看到他們出手大方,身上又帶着沉重的箱子,便以為裏面藏了什麼寶物。等得明風衡忽然發病倒地,他們幾個人在後艙里忙成一團,便一個人偷偷跑到前面打開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卻……

卻發生了什麼呢?

雪兒看了一眼那個箱子,低聲:「那裏頭,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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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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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誅殺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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