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15)

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15)

金賞手搭在佩刀上,對她微微頜首,權當做是打了招呼。說道:「縣官讓我在此等候李公子,李公子請隨我走吧。」

他邊說邊轉過身去帶路,臉上沒有別的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綠衣撇撇嘴,她和徐安、金建都算熟悉,彼此稱呼也沒有什麼好扭捏的,隨意便好。她也曾和金賞提過,不用老是「李公子」來,「李公子」去,顯得生分。不過這金賞好像是有意要與她保持距離,仍舊照着自己的意思喚她「李公子」。綠衣見他不願改口,自己總不好逼着他改口,也只好應了,隨他往前走,口中說道:「縣官已經起了嗎?這麼早找我有什麼急事?」

她起來的時候看了時辰,雖天邊已泛白,可是離平旦還有些時候。劉弗陵暫且不必上早朝,需安心養病,照理不會這麼早起的。

金賞只說「縣官吩咐,李公子到了自然會知道」,便不肯多說,走在前頭目不斜視。綠衣無奈,雖覺得有點不快,還是乖乖的隨他往前走。

走着走着發覺不對,這條路不是往宣室殿去的,而是往清涼殿去的。綠衣驀的想到上一回上官妍把她騙到清涼殿的密道里關起來,頓生警惕,站住腳不肯走了。

她問:「我們現在要往哪裏去?縣官不是在宣室殿嗎?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金賞很鎮定,回首看了她一眼,道:「縣官早起好了很多,散步到了清涼殿,眼下正等著李公子。李公子還是快些的好,別讓縣官久等了。」

綠衣懷疑:「他雖然看起來精神不錯,可昨天還未得那太醫允許出殿散步,怎麼才一晚上,突然就好得這麼快了?」

金賞只說:「李公子不必懷疑我,我是縣官近臣,不會做那偷雞摸狗的事。」說罷便直著身體繼續前行。綠衣暗中忖度,懷疑雖懷疑,他對皇帝的忠心,綠衣倒沒有異議。想到這裏,李綠衣吸了口氣,心道,有什麼可怕的?了不得和人打上一場!這麼一想,她膽子回來,便昂首隨着那金賞前去。

晨間空曠,前後只見他二人,耳畔便聽得兩人腳步聲一輕一淺的附和。空氣凜冽,帶着乾淨的濕氣,吹得人心曠神怡。綠衣卻覺得揪心,不是害怕的揪心,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既談不上恐懼,卻又說不上旁的什麼滋味。就是一顆心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讓她分外難受。她是那樣爽快利落的性子,這滋味不亞於將她押在砧板上待宰……對,就是待宰殺的感覺。雖然明明知道金賞未得劉弗陵的命令絕不可能做那樣先斬後奏的事情,但綠衣就是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可究竟是哪裏不對,她一時又說不上來。

就這麼會兒,清涼殿高高的屋脊也進入了眼帘。

清涼殿是未央宮的偏殿,暑熱伏天的時候皇帝會移駕這裏住上些日子。裏面的裝飾擺設和宣室殿等是很不同的。一應都琢磨著消暑解乏來設置。綠衣在裏面住過幾天,人呢,對自己熟悉的人和物都是有親近感的,至少也不會反感。綠衣之前也是這樣,但是經了上官妍那麼一遭,她對這地方便不再如之前了。遠道道的看着都覺得眼裏泛綠光,扭身就想要走。倒不是怕了,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么?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么?那一位好歹是大漢朝的皇后,綠衣嘴上說得厲害,難道真的要讓哥哥和阿爹他們為了她與大漢為敵?就算哥哥和阿爹梗了脖子要替她出氣,她也不能不顧著點別的。她的那些個舅舅們,主上驍勇未學到,對着外族是硬氣不起來,對着朝中的人卻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為了爭權奪利,什麼辦不出來?再者如今朝中局勢不比尋常,不單單是那些舅舅們,旁的人也皆為了自身利益傾軋倒折的,她的母親身份尊貴,父親又是有些本事的,個個都盯得緊,因此父親才與母親搬了家,遠遠離了他們。雖說這裏頭也有父親不願為朝中效力的緣故,終究朝中勢力變化才是父親帶着他們遠離的最大原因。

綠衣許久未鑽了一頭牛角尖在這件事上頭,如今粗粗想起來,也覺得腦殼子疼。她低下頭低低嘆了一聲,怪道她對劉弗陵有親近感,實在自己與他也相差不到哪裏去。好則好在一點她是個女孩子,祖母又心疼她,她父親與母親又很懂得遠離權力鬥爭。否則,她哪裏能夠有機會跑到長安城來?恐怕連好好兒的成長都是個問題。

就這麼想着,金賞已經停下腳步,在她跟前站住了。綠衣抹了把眼睛,把頭抬起來。就見上頭石階上立着金建和徐安,兩人皆低目望着她。徐安臉上還有一點笑意,走下來對她說:「快進去吧,別讓縣官等。」

綠衣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金賞金建像不會同時進宮,如此看來倒好像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可看徐安的面色,又不像。她點了點頭,順着徐安開門的方向低首走進去。

清涼殿的四周設置了許多窗戶,臨着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流,三伏天裏那窗戶一開,水面風吹,涼爽沁人。很是舒適。不過眼下的時節就不大合適開窗了。四周的窗欞都拿紙糊起來,還懸了帘子,封得嚴嚴實實,當中放着一隻大熏爐,裏面香氣裊裊。味道倒不嚴重,聞起來讓人心裏覺得舒坦。

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窗邊,也只那一道窗開了半扇,窗對面光禿禿的樹椏上站着一隻說不出名來的鳥兒,大約是聽到這邊關門的聲音。啞著嗓子叫了一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那窗邊站着的人回過身來,日光里,他面貌模糊,卻遮掩不住一身貴氣。綠衣莫名覺得鬆了口氣,走過去喊了一聲:「六哥。」

劉弗陵點點頭,凝着她的目光里似藏着一朵星光。綠衣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裏覺得喜滋滋的。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的緣由全都不見了,見到他就像疏通了那總叫她堵著心慌的一條道兒似的。她迎着他走過去,越過一層籠罩着他的金光,終於瞧清楚了他的樣貌。與昨天比起來,他臉色好看得多了,臉頰骨也有了正常人的紅色。綠衣抬手,指尖在他臉上戳了一下,有點怔怔的,像是做夢的樣子。她觸覺是溫熱的,又移開眼睛低看他的手臂,他那隻受傷的手垂放在身側,寬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臂膀。綠衣仰頭問他:「葯起作用了嗎?你看起來好得多了!」

他未回答,只低聲問她:「這兩日在宮裏勞煩你照料我,你原不喜歡待着這裏,想去哪裏都去不得,見的人又來來去去總是那麼幾個,是不是覺得悶壞了?」

綠衣聽他這樣說話,莫來由的心上一緊。本是想點頭應是,轉念一想,莫非他這是要趕她走了?他原本就不同意她留在長安城,留在漢宮裏了,可他病得那樣厲害,她怎麼能一走了之呢?眼下他才稍稍好了一點,又說這樣的話……綠衣轉着眼珠兒想了會兒,便說:「我在長安城裏也就認識那麼幾個人,來來去去可不就只見着他們了?悶倒是有點兒悶,不過阿穆達看着我的時候我還要悶呢!他又是個木頭,連話都不會說,我在這裏,你還能陪我聊會兒天,我覺得挺好的!」大約為了加重可信度,她邊說邊自己點着頭,一雙圓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眼皮兒都不肯眨。

她是在提防他呢!和旁人的提防不同,她的提防是為了防他拒絕她的好意。劉弗陵臉上的線條越加溫和,他微微彎了腰,叫自己與她拉近距離,嗓音也越加溫和:「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要是覺得有些悶,我可以陪你出去走一走。」

「出去?離開這裏出去嗎?」她有點兒驚訝,眼睛也瞪大了。她雖然沒有開口說,可是那一雙瞪大了的眼睛藏也藏不住躍躍欲動的興奮,劉弗陵雖早已料到,心裏還是有些免不了的落寞。他嘴角噙著笑點頭:「是離開這裏出去。」

「宮外有喜事,我可以出去一趟。雖然仍舊不能名正言順,不過也不用躲躲藏藏,不拘叫人知道我走這一趟。」

綠衣聽着覺得有點疑惑:「不用擔心被大將軍知道嗎?還有金賞、金建、徐安,他們都不阻攔嗎?」是什麼樣的喜事這樣奇怪?他是皇帝,如果是位份適當的大臣官員,他完全可以藉著這個機會,以示皇恩的同時,也告知所有人他身體已經康復;如果不是位份相當的大官,他這麼微服出巡的出現,不單大將軍霍光絕不會同意,就是徐安他們也一定會攔著。綠衣迷惑不解,她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一旦想什麼,再掩飾得好,臉上總會露出些蛛絲馬跡。在劉弗陵他們這樣打小就會看人臉色的人眼裏,簡直如看水晶透明的人兒一般。他抬手,將她剛才走得急,落在頰邊的一縷散發勾到了耳後。他原就不打算瞞着她,因此緩緩吐了口氣,輕聲說道:「皇曾孫今日大婚,他在世上也沒有幾個親人,父母兄長皆不在,唯有母舅家的幾位長輩,我照理論起算是他的叔父,不該缺席了他的婚宴。」

「皇曾孫?」乍聽到這個名兒,像是隔了萬萬里的迷霧往回看,忽然瞧見那模糊不清的人影。恍恍然,又惶惶然。雖是瞧不清楚了,可終究是打那兒經過的,摸著石頭過河,被鋒利的石頭尖兒割了多少刀,傷口結疤了,痛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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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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