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16)

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16)

綠衣低下聲去,眼皮子也垂了下去,神色暗寂寂的,她問:「是和許家姐姐么?」

劉弗陵低首看着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裏。她的落寞,她的難堪,她的局促,她的不安,她被陰影籠罩得瞬間失去了光華的模樣,沒有哪一樣是不牽動着他的心的。如果可以,劉弗陵想伸手抱一抱她。她看起來陽光照人,可她也有虛弱難過的時候。忽然想起她受傷的時節,那蒼白孱弱的模樣,劉弗陵心上猛的一揪,當真比自己遭受病痛還要磨人百倍。他還未及得開口,垂在一側的手竟是被人抓住了。

綠衣仰頭,她臉上露出了微笑:「你要帶我一起去嗎?我們一起去給他們祝賀嗎?」

那笑容看得劉弗陵心裏發緊,發疼。他屈手握進了她柔軟五指,微笑:「自然。沒有叫我一個人去的道理,你不是要保護我的安全?」

綠衣被他這麼一提,忽的想起他頭次出宮,趁夜從尉屠耆府上回來,她非要跟着,唯恐他在路上遇到個好歹。仔細想,那會兒他是惦記着她的安危才不顧自己,硬要送她出宮去的,後來她又擔心着他的安危,不管不顧的粘在他後頭要送他回宮。當真是有些傻。尉屠耆又怎麼可能讓皇帝在他手上傷到一分半毫呢?

她驀的笑了,不似剛才的勉強,眼梢帶了光。劉弗陵微微挑眉,她就把窩在他掌心裏的指尖撓了撓,叫他掌心痒痒,而後說:「我才覺得,你是最先對我好的那個人。」

他不解,她就說:「我知道你一開始留我在宮裏住下是為了幫我。是我不知好歹,還總以為你為難我。」低着頭,綠衣晃了下手,顧及他手傷,又停下來:「我到長安這麼久,其實只有你沒有想過要算計我,對我好。我知道的。」

「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是誰的,對不對?」

她望進他的眼睛裏,神情認真。劉弗陵未回答,但四目相對里卻足夠叫對方明白一切。

窗外有風吹進來,徐徐的,冷得厲害,和殿內暖氣相衝,可是卻並不叫人難受,恰到好處的溫度。雖冷熱不相宜處,卻在某一個時刻融合得如此恰好,如此得人心意。冬日暖陽,大抵如此。綠衣心底里騰升起一點點的暖熱,就和此刻外間的日頭一樣,看着溫吞不起眼,照在人身上是那麼舒坦。她伸了手去,將另一隻手也放到他掌心裏,看見他眼中微微的訝異,綠衣臉頰升起一片紅雲,卻沒有避開視線,她說:「你不是要帶我出去嗎?我們今天能到市集上去轉轉嗎?我到了這麼那麼久,只有去了一回。」

他聽得恍恍惚惚的,眼神里也有點恍惚。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盯着她的視線竟是閃爍了一下,似在躲閃什麼似的,綠衣心裏打了個盹兒,雖然忐忑,仍舊耐性等他回答。這看似是好平常的一句話,然而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這句邀約意味着什麼。

他沉默得這樣長久,就當她要放棄,劉弗陵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緊了緊握她指尖的手低聲道:「隨你,你願意到哪裏去,我就陪你到哪裏去。今天都依着你。」

綠衣未聽出他這句話里的意味來,只當他是答應了,心裏喜歡,低低嗯了一聲,她把腦袋往他身上一靠。鬆了手去圈住他的腰。懷抱里實實在在的圈著,這個人真真切切在她身旁,沒有患得患失,也沒有疑心揣測,這種感覺就好像仰頭看到的那個太陽,暖熱熱的,身上沒有哪一處還覺得寒冷。真好。

「什麼?」他忽的鬆開了她,低頭對着她微微挑眉。

「嗯?」綠衣糊塗,鬆開他仰頭迷濛蒙的看着他。這模樣兒半點不見平日裏的雷厲風行,爽朗痛快,糊塗得就像身旁隨手可抓的漢人小女子。可又似乎不大一樣,她身上的純真迷濛又和旁人不同。哪裏不同,劉弗陵凝着她微微的笑,他也說不上來。大約就像那一滴春露落在心尖上,恰好潤了他那顆乾涸許久的心,不為別的,只因為剛剛而已。他手一緊,又將她抱了個滿懷,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綠衣忍不住笑出聲來,她伸手回抱着他,額頭抵在他的心口問:「這樣多好啊,是不是?」

多好,好得他願時間就此停止,再不要往下走一分一秒,只這樣和她擁著直到天荒地老都是好的。可是哪裏能夠呢?這算是最後的溫暖了吧?該滿足了,獨自在深宮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連正午的陽光都不曾能夠溫暖他分毫,可眼下他是嘗到溫暖的滋味了。好歹沒有叫他這一輩子都封在森冷里,該滿足了。

他說:「真好。」

綠衣聽得高興,臉上的笑也藏不住了,嗓子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來。似能感染了人,他聽着,眉宇雖仍舊是攢簇的,也忍不住綻出笑來。

兩人互相擁著,彼此都不願意放手。綠衣臉頰時不時在他衣裳上摩擦,心裏歡喜,她是小孩子心性,一旦喜歡就要長長久久的待在一起。而另外一位則是因為除了此時再沒有別的時候能將她這樣密密實實的擁著了。兩人自然忘卻了時間,直到徐安在外頭叩門,有些着急般喚了聲「縣官」,劉弗陵擁着她的手鬆了松。

綠衣也聽到了,鬆開手,扭頭往殿外看了一眼,她有點兒不大高興的咬了咬嘴唇,輕聲嘀咕:「又要麻煩了。」

劉弗陵聽到了,指尖在她手背上摩擦了兩回,她仰頭朝他看,他也低頭對上了她的視線。綠衣笑了,反過來握緊他的手道:「走吧,他們肯定等得不耐煩了。」

召了徐安進來,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不過,再不耐煩,他是奴婢,沒有催聖駕的規矩,徐安這麼急匆匆的可不是因為別的,那椒房殿的主子過來了。說是聽聞聖駕到了清涼殿,料想縣官身體好轉,想要探望一番。

上官妍嬌憨純良的小孩子面目雖然已經撕下,不過她當真的還是一心向著皇帝,這一點不說旁人,就是綠衣也看得出來。一個女子要恨另外一個女子,不外乎是兩人同愛上了一個男子。綠衣想到這裏就覺得有點慚愧,明知道上官妍是那樣愛慕皇帝,她眼下卻站在皇帝身邊,這叫身為皇后的上官妍看到,不知道要怎麼難受了。她皺了皺眉頭,把手從劉弗陵的掌心裏抽了出來。劉弗陵正聽徐安回稟,察覺到掌心裏倏然多了一道涼風,低頭看她。彼時徐安剛剛好說完,正等著縣官示下,卻聽到縣官說:「心裏不自在了么?」徐安倒是一愣,剛要咂摸出來縣官這話是什麼意思,一轉神思想到眼下殿內並非他和縣官兩個人,這句話恐怕並非是對他說的。徐安把嘴皮子抿了抿,仍舊躬身跪在地上不動。

綠衣兩隻手扭起來,低聲道:「你和皇后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卻仍舊是行了禮的夫妻。你去見她吧,我就不去了,到時你來找我就好了。」

她垂眉低首,臉上悻悻的。心裏自然是不痛快的。這份不痛快和得知劉病已與許平君成了一對又不同。像綿里藏了針,細細的戳在心尖上,說不上來的一種麻疼。可是她又無法與人去說這種難言的苦楚,若是她能抵擋得住,她就不該匆忙裏和劉弗陵把這份感情確定下來的。可是她實在難以抑制。仔細想想,她可能老早就對眼前的這個人動了心,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於是突然得知了自己的心思,就有點兒像一直堵塞的洪水泄了閥,蜂湧而來,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控制了。

他伸了手去,指尖在她小拇指上輕輕一碰,她聽到了他低低的笑聲:「你是在生氣呢!生我的氣。」

綠衣被他說得臉上一紅,手縮到一邊,也不怕他笑話,梗著脖子說:「我就是生氣,你能怎麼着我?」

他驀的沉默了,綠衣久等不來他的回應,心裏忽的有點兒着急,忙忙的仰頭去看他。卻見他正瞧著自己,眼眶裏一徑的哀涼,看得她心裏涼漬漬的,只覺得心慌。忙討好的去挽了他未受傷的那支胳膊軟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裏堵得厲害。其實你們才是正頭夫妻,我這橫下里插進來一腳,我有什麼資格呢?剛才說着玩呢,你去見皇后吧,她一直惦記着你,不知道你身上怎麼樣了,她也不安心。你還是去讓她看一看的好。」

她其實是個分外簡單的人,也有草原上女子的一點兒莽勁兒。一旦喜歡了一個人就想要把她奪過來,把他的整顆心都奪過來。兩個人能夠瀟瀟灑灑又膩膩歪歪的,那才是她心裏喜歡的模樣。可是她眼下這樣好聲好語的說那些只有禁中女子才會說的官派話,竟叫劉弗陵心裏不快。不是因為她不快,而是因為自己不快。與他一起,她必定不能隨心恣意。要她為他而改變,他着實不願。

低首看下面跪着的徐安,他還等着他的示下。劉弗陵微微垂下了眼,他和皇后幼時結為夫妻,彼此都並非所願,這許多年來,他身旁唯出現過一個周陽氏,雖有蓋長公主從中牽線搭橋的緣故,卻也和他恐懼寂寞想要取暖分不開。他其實一直都是寂寞的,自周陽氏后更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肯聽從眾臣子的建議和皇后圓房。不為其他。只因在眼裏皇后並非妻子,而是與他同病相憐的妹妹罷了。

昔惠帝不願與張氏同床共枕,因舅甥之情不可亂了人倫,眼下他將皇后當做親妹,也是同理。不過,清顏待他……劉弗陵嘆氣,也是該見她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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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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