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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花樹繁茂,遍山淺翠,正是踏春野遊的好時節。半山腰的涼亭里此刻也有幾個人,或坐或站,然而神色卻沒有遊玩的愜意。

「曾先生,這次實在是事關家父的畢生心愿,能否看在老人的份上,再出山一次?不論多少……」

話音未落,一旁留着山羊鬍的老者已經按住了說話人的胳膊,搖了搖頭,讓他住嘴別提錢的事情。被這麼一阻,那男人也想起對方上山前的交代了,不由暗自懊悔,只想扇自己的嘴巴子。這是什麼地方?他那點臭錢能有什麼用處。

然而還沒等涼亭里的氣氛僵住,坐在對面石椅上的人就輕笑了一聲,緩緩答道:「楊叔,我已經封卦了,你也知道我的情況,這種事真的是幫不了。」

雖然被稱作「先生」,但是那的確是個女人,長發披肩,一身淺藍色的扎染布裙,面上毫無脂粉,膚色卻白的驚人,只是已經沒有了瑩潤的光澤,白有些發透,再加上瘦可見骨的單薄身材,似乎碰上一碰就會讓她香消玉殞。

老人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靜芸啊,小樊的父親的確對三僚有恩,這事我們也考慮過了,能不能破例一次呢?」

「不能。」那女人回答的很輕,卻乾脆得很。

聽到這話,一直站在一旁得西裝男眉毛都慫了起來,沖那中年人叫道:「爸,三僚就沒別人了嗎?幹嘛非要求這女人,反正她也……」

「你給我閉嘴!」男人大聲呵斥道,打斷了對方的無禮叫喊,額頭上的油汗出了密密一層。

那女人卻不以為忤,只是含笑轉過視線,看向對面坐着的老人。對方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起身向她點了點頭:「你好好養身子,等到回頭我再來看你。」

說完話,老人沒有給身邊人廢話的機會,拉着人就朝外走去。那男人掙了一下沒能掙脫,只能快步跟上,猶不死心的說道:「楊老,都是這小畜生嘴狂,要不我再去求求曾先生?說不好她還能鬆口……」

聽到這話身邊那西裝男又不樂意了,嘰歪道:「爸,那女人看着都快不行了,何必非找她,不是還有楊老先生嗎?」

男人實在忍不住了,一巴掌忽到兒子腦後,氣急敗壞的喊道:「那可是『過路陰陽』啊!幾代都未必能出一個的厲害人物,都他媽跟你說了幾百遍,乖乖閉嘴別亂說話,你非在這兒添亂!」

重重嘆了口氣,他看向身邊的老者,哀求道:「楊老您看……」

這次楊老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了,只是輕哼了一聲:「只能說你們時運不濟,回頭讓我家老二走一趟算了,他雖然比不過曾靜芸,但是在三僚村也沒幾個能比得上的,不知樊老闆嫌不嫌棄。」

這話里的意思就有點不善了,姓樊的呆了一下,哪還敢挑毛揀刺,立刻答道:「不嫌棄!啊,不,是求之不得啊!久聞小楊先生的大名了,能有您老罩着,我們家的事可算是有保了……」

一大堆阿諛話不要錢似得往上堆,楊老卻一句也沒聽在耳朵里,只是目帶憂色的看了眼山上,那樣驚才絕艷的人物,就算是三僚也未必能代代都能出現,只可惜天不假年。也罷,這種事情沒法強求,只看曾家那個小子以後的境遇了。

幾個閑雜人等下了山,涼亭重新安靜下來,暖暖的春風帶來一股好聞的花香,簡直能沁人心脾,那女人閉上了眼睛,手指敲擊著桌面,帶着種略微急促的節奏,然而她的面色卻依舊寧靜,只是黛眉微顰,似乎在想着什麼。

這時一直站在她背後沒有吭聲的年輕人突然上前一步,走到了桌邊:「姐!」

女人彈動的手指立刻停了下來,輕輕「哎呀」了一聲,睜開了眼睛,笑着說道:「阿軒,我沒在卜卦,就是隨意敲敲。」

曾靜軒的面色卻依舊沒有好轉,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剛才那敲擊是在叩天罡,真正厲害的卦師有時連工具都不用,手指就是最好的工具,可是醫生的通知單已經下了幾次,哪還容得人勞心勞力的卜算。

看着沉默不語的弟弟,曾靜芸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輕聲說道:「真的不算了,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我還想多陪陪小齊呢。」

然而這句話卻讓曾靜軒臉上的表情又黯了幾分,他不清楚姐姐都跟姐夫說了什麼,所謂法不傳六耳,真正重要的卜卦甚至都不可能讓卦師之外的人知道,但是他很清楚,姐姐藏了許多心事,也為占卜那件事耗盡了最後一點生命。如今的她,不過就是一盞快要燃盡的燈燭,搖搖欲滅,猶自強撐。

曾靜芸卻沒有半點焦慮的樣子,反而拿出了一個小包,遞在了弟弟手中:「正好今天帶了出來,呶,都給你了,這下能放心了嗎?」

看清手裏的東西,曾靜軒身體微微一震,猛然抬起頭來:「姐,這些怎麼能給我?!」

雖然還套著布包,但是曾靜軒哪裏會不知道這包里裝的是什麼。姐姐親手自製的羅盤、卦書,還有一把陰陽鎖,這東西也是她花了大半輩子蘊養的法器,可以說是一個卦師攸關性命的東西了。如今把這些交給他,言下之意自然清楚明白,這分明已經是在交代後事了。

「反正都封卦了,拿着也是擺設。」曾靜芸輕輕對弟弟眨了眨,「先別跟你姐夫說哦。」

曾靜軒咬緊了下唇,攥緊了手裏的布包,眼眶已經微微發紅,然而曾靜芸卻伸出手拍了拍弟弟的手臂:「阿軒,人各有命,就算一時能夠改運換命,終歸也只是多造一些業力罷了。我已經做到了想做的一切,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卻讓曾靜軒的鼻頭愈發酸澀,險險就要落下淚來。這時,山道上傳來了腳步聲,姐弟倆同時抬起頭,只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從遠處走來,大的那個穿着身跟曾靜芸一樣色調的藍色布衫,眉目疏朗,身姿挺拔,步態中帶着一種難以模仿的韻律,顯得極為瀟灑,小的那個則費力的抱着一大捧花,跌跌撞撞跟在男人身後,就算離得老遠,也能看到他臉上的明亮笑容。

曾靜芸也笑了,提高了一點音量,開心的說道:「這是採給我的花嗎?」

「媽媽!」那小傢伙似乎想跑快點,然而手裏的花實在太多,又要攏住花朵,又想走快一些,反而顯得狼狽了起來。這時身邊的男人才把視線從妻子身上挪回,眉峰輕輕一挑,伸手抱起兒子,大步朝涼亭走去。

也不知是被人抱着有點害羞,還是花採的太多有些激動,小男孩的臉蛋紅撲撲的,一來到涼亭就掙扎著從父親身上跳了下來,高高舉起花束。畢竟都是手摘的,花朵的枝徑有長有斷,一離開男孩的懷抱,立刻稀稀拉拉掉了一地,然而曾靜芸卻沒有馬上接過花,笑着問道:「這是你送我的,還是你爹送我的?」

被問的一愣,男孩傻乎乎的說道:「不能一起送嗎?好多都是爹採的……」

聞言,曾靜芸臉上的笑容頓時大了些,開開心心接過花,在兒子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當然可以一起送,媽媽好開心~」

親完兒子,她還微微抬起了頭,沖站在身邊的丈夫點了點嘴唇,男人從善如流的彎下腰,讓妻子也在自己臉頰上留下一吻,花香和笑聲似乎沖淡了他眉宇間化不去的陰影,讓他唇邊也勾起抹淺淺笑容。然而笑完之後,他還是伸手探了探妻子的額頭,低聲說道:「一上午了,該回家了。」

曾靜芸並沒有反對,而是扭頭沖兒子說道:「我要跟你搶人了哦,下山時你爹要抱我的~」

小男孩卻沒有吃醋的樣子,而是認認真真的說道:「我自己能下山,不用人抱!等我長大了,也能抱媽媽下山!」

「好啊,到時我只給你抱。」輕笑着揉了揉兒子的發頂,曾靜芸張開了手臂,男人輕輕抱起了她,一手環背,一手環膝,標標準準的公主抱。在兒子和弟弟面前,曾靜芸沒有露出任何難為情的表情,反而湊到丈夫耳邊說了些什麼,對方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別鬧。」

沒有再回頭,兩人就這麼走出了涼亭,向著山下的村落走去,曾靜軒就像被眼前這幅畫燙傷了一樣,飛快轉過視線,深深吸了口氣,就對上了男孩好奇的目光,愣了一下,曾靜軒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笑着說道:「小齊,要舅舅抱嗎?」

小男孩搖了搖頭:「我能自己走!」

出去跑了這麼長時間,對個4、5歲的孩子而言已經夠累了,但是曾靜軒沒有直接說這個,而是指了指已經走遠的兩人:「或者我抱你追上去,咱們再一起走?」

衡量了一下利弊,小男孩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似乎有些羞赧,曾靜軒卻沒有遲疑,一把抱起了外甥,小男孩的身體溫暖柔軟,藏在褲兜里的小包卻冰涼涼的,讓人無法忽視。曾靜軒輕輕比了一下眼睛,就抱緊了孩子,大步向兩個已經遠去的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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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姐姐用過的東西?你不用嗎?為什麼要給魏陽那小子……」姚煒好奇的打量著布包里的東西,也不知放了多久,那個布包的顏色早已暗沉,裏面的東西看起來也平平常常,沒什麼惹眼的地方,但是這畢竟是上代過路陰陽的遺物,就算對風水這圈沒什麼研究,他也知道這些法器的珍貴之處。這麼好的東西交給那個小神棍,是不是太可惜了?

曾靜軒淡淡說道:「她生前從沒提過把東西交給姐夫,也沒說留給我用,也許等待的就是這一天。阿陽的天資不錯,應該可以繼承姐姐的衣缽。」

姚煒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你姐姐當年就算到這些了?」

曾靜軒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算出的應該只是大劫的輪廓,所以才會讓姐夫提前帶小齊去試練。如果能準確算出未來,她可能不會這麼做的。」

不會讓自己心愛的丈夫喪命,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失魂,她沒有看到那麼多事情,畢竟事關己身,再厲害的卦師也算不到十成。她只是盡量選擇了最好的結果,而這個結果,也許沒能救下張懷言,卻保住了張修齊的性命,也拯救了其他許許多多條性命。

姚煒也是知道些內情的人,一把攬過曾靜軒,他像是撒嬌一樣把頭靠在了對方肩上:「沒事,正好最近閑得很,咱們一起過去□□那小子,嘿嘿,我還沒試過教人呢。」

「就你那三腳貓的嶗山道法?十年了也沒見什麼長進。」被手臂緊緊環住,曾靜軒面上的肅然漸漸淡去,變成了柔和的笑容。

「咳,或者您老先□□□□我?」姚煒那是個什麼臉皮,立刻打蛇上棍。

輕笑着搖了搖頭,曾靜軒一把推開人,小心翼翼的重新包好了布包。往事依舊曆歷在目,卻不再沉重,他也已經不用再追隨那兩人的腳步了。

看到戀人眼角淡淡的笑紋,姚煒也笑了起來,憊懶的伸了個懶腰,略帶得意的說道:「最近高鐵還出了包廂業務呢,咱們也包個軟卧,舒舒服服坐回去。」

哪會不懂這人的心思,然而曾靜軒沒有反對,只是伸手擼了把對方的頭髮,就大步朝書房外走去。姚煒的心尖一陣亂顫,一步都沒拉下,緊緊跟了上去。書桌上,小小的布包靜靜躺在那裏,亦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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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路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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