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蝴蝶振翅無濟事,相由心生不自知

第76章 蝴蝶振翅無濟事,相由心生不自知

第七十六回蝴蝶振翅無濟事相由心生不自知

印雲墨並未急着再次施展入夢之術聯繫東來,而是開始嘗試他的「挖蟻穴潰長堤」法。

譬如前世東來與臨央的第二次見面,是因為青提帝君於瀛洲島舉辦的宴會。臨央有意與對方冰釋前嫌,便將宴會上切磋道法時贏得的一面陽燧寶鑒拱手相讓,使得東來不再記恨他之前的唐突。

於是在赴宴前,他便託人聯絡原主,以一朵雷澤雲換走了陽燧寶鑒。誰料在宴會上,「東來」又一眼相中了雷澤雲,而它毫無意外地落到了「臨央」手中。被規則之力控制的印雲墨,只得頂着龍神的皮囊,啼笑皆非地接受了「臨央」的好意,吐出一句「回頭登門致謝」的弔頸繩。

其後他又多次在細節上暗動手腳,均無功而返,證實了塔世界規則的漏洞並非輕易可鑽。

一來二去,「東來」與「臨央」日漸相熟,雙方各有投桃報李之舉。而「東來」在「臨央」的啟發下化成人形,學會對弈、鼓琴等雅趣之事後,更是不時登門拜訪。

仙山無歲月,如此悠然地過了三年。

印雲墨這日無所事事地在東來洞府中邊泡溫泉、邊曬太陽——順道一提,這具金龍肉身他如今用得很習慣了,連帶沾染了龍族喜水喜陽的本能。儘管與「臨央」相處時,多是以人形出現,但私下裏,他還是對一覽無餘的東來的人身相當膈應,寧可以龍身獨處。

自從上次夢境相見,已隔三年,東來想必暗暗心急了吧。印雲墨用龍尾拍出幾朵水花,覺得是時候進行第二次會面了。

這回「臨央」的夢境不像前次那麼空曠荒蕪、迷霧重重,而是出現了一座臨山面海的雅緻宮殿,山上綠意蔥蘢、花團錦簇,海邊長灘潔白、碧浪輕波,天地間吹拂著令人愜意的暖風。由此看來,與「東來」相識來往三年,「臨央」也並非全然無動於衷,即使他自己未意識到,於夢境中卻有所投射。

但這對印雲墨而言毫無意義,他此行目標明確,在宮門口的玉階現身後,便拾階而上,直奔主題。東來正在宮殿高處一塊憑峰望海的露台上,鋪設了玉簟席、紫檀矮桌,桌面擺着靈酒仙餚,一面自斟自飲,一面居高觀海,看不出半分急躁之色。

印雲墨微怔,走過去,在桌案另一邊的席子盤腿坐下,從托盤裏取了一個空酒杯,「神君這是算到有客登門,早有準備呀。」

「三年才登一次門的貴客,自然是要上心些的。」東來拈起酒瓶,徐徐地為他斟了杯酒,酒液在白玉杯中色澤澄綠、透澈芬芳,十分誘人。

果然是急了。印雲墨滿飲一杯酒,笑道:「這三年我也嘗試了不少扭轉事態發展的法子,試圖干擾規則運行,然而起不了任何作用。」

東來頷首:「瀛洲宴會上切磋道法贏得的是雷澤雲,而非陽燧寶鑒,我就已意識到了。只是蝴蝶振翅,焉能掀起這一片汪洋上的風暴?我們還得另尋他法。」

印雲墨作勢思考片刻,無奈道:「實在不行,也只能考慮考慮神君上次的提議了。」

「哦,我上次提議了什麼?時隔太久,已然忘記了。」東來不動聲色道。

印雲墨腹誹他惺惺作態,面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尷尬:「從根源下手,將『求不得』變為『求得』。」

東來又替他斟了杯酒,示意他滿飲:「仙君足足花了三年時間,才勉強想通,我真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悲哀莫名了。」

見好就收吧死長蟲,得了便宜還賣乖!印雲墨心中暗罵,又喝了一杯,「既然神君覺得不妥,還是算了,其實我也沒拿定主意。反正還有九十多年時間,我們還可以慢慢想其他法子。」

東來哂笑,又繼續斟酒:「治標不如治本,只怕其他法子再折騰也不見效,平白浪費了時間。不知仙君打算如何完成我之所求?」

印雲墨有些不勝酒力,但還是勉強喝了第三杯,兩頰微泛紅暈,「總得……循序漸進,彼此之間多了解了解……」

「過來,坐這裏。」東來拍了拍身側的席面,語調平淡卻不容商榷。

印雲墨擱下酒杯,挪過去。

「再近些。」

他又蹭過去一點兒。東來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口:「閉上眼,聽。聽到了什麼?」

「心跳聲。」

「夠不夠了解?」

「……」

麗日當空,暖風熏人,四周浮動着草木清香,平和又安逸。印雲墨枕着對方厚實的胸膛,逐漸將一記記平緩有力的心跳,聽成了刷刷拍打着沙灘的海浪聲。自混沌初開以來,這些海浪便是如此綿延不絕地追逐著岸邊,日以繼夜,亘古不變;即使退潮,也像有着不忍遠離的牽掛,在下一次漲潮時分化為更加洶湧的擁抱。這世間最為堅定長久之事,也不過如斯了吧。

「然而千萬年之後,滄海也會化為桑田。」印雲墨閉着眼,夢囈似的呢喃。

東來彷彿聽懂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答:「這片滄海化為桑田,總有另一片桑田又化為滄海。」

印雲墨許久沒有回應,像是睡著了。

東來俯首嗅了嗅他頭頂黑髮,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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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凡人而言,數十年足以終其一生,而在仙家眼中卻如白駒過隙,不過是漫漫長生路上一段極為短暫的浮光掠影。

在這一層塔世界中,早已逝去的仙界時光點滴重現,「臨央」與「東來」或烹茶手談、感悟天道,或四處遊冶、結伴探幽;而印雲墨時常往來夢境,與東來的共處也從彆扭、防備甚至敵意,逐漸變得習慣成自然。

數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印暄的意識卻再未出現過。無論印雲墨如何旁敲側擊,或者是嚴詞逼問,東來都只是淡淡一句「不是告訴過你,印暄根本不存在」。

「我想暄兒了,你讓他出來吧。」一次泡完溫泉后,東來將印雲墨摁在大腿上,為他擦拭滿頭青絲。印雲墨安安靜靜地趴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你讓我最後見他一次,我就死心了,如何?」

東來手上動作停滯了一下,繼續擦拭,「我沒法讓一個消失的意識再出現。你若實在想念,就把我當做是他吧。」

「可你畢竟不是他。」

「難道連半點相像之處也沒有?」

「當然沒——」印雲墨忽然翻個身,端詳上方近在咫尺的東來的面容,「奇怪,天天看不覺得,被你這麼一提醒,忽然發現你的模樣與原先不太一樣了……雖說身為神君,萬千幻化不過一念之間,不過我記得前世你曾說過,永遠不會改變初次化形時的容貌。」

「是,」東來淡淡道,「因為這是前世你指引我化出的人形。」

印雲墨想起那時東來第一次化形,非但分不出人類外貌殊異,連起碼的品味都沒有,穿着金袍的模樣活像只燦燦發光的大元寶,不禁莞爾,「如今為何變了?」

「經歷多了,心思多了,容貌自然就變了,不是說,相由心生。」

「唔,說得也是。不知為何,如今你這五官,我總覺得有些……古怪?有種說不出的眼熟……」印雲墨霍然變色,從東來膝上躍身而起,指著對方厲聲道:「這眉眼形狀分明是印暄的!東來,你又搗什麼鬼!你不肯讓印暄出來與我見面也就罷了,動這些不入流的手腳是想要做什麼?」

東來泰然道:「都說了,相由心生,何須我去動什麼手腳。再說,你的魂魄本該是臨央,卻為何始終保持印雲墨的模樣,又是在刻意逃避什麼?」

印雲墨語塞,氣沖沖拂袖而去。

回到自身夢境,他怒容立消,喚出搖光道:「搖光,我懷疑我們先前的推測有誤。」

「請主上明示。」

「你曾說過,東來想利用幻化出的印暄這個身份來報復我,讓我也嘗嘗情殤之痛,對吧?如果是這樣,東來就必須表現出跟『印暄』這個身份劃清界線,因為他們越是截然不同、互相對立,就越會令我信以為真;他越是排斥否定印暄,我就越把印暄當成一個獨立的意識。」

「按理說,是這樣沒錯。」

「可為何,在這九十餘年的相處中,我竟覺得東來與印暄之間的界線愈來愈模糊……剛開始,只是偶然間的一句話、極其細微的一個動作,讓我不經意地想起暄兒,可又覺得只是個巧合;漸漸的,連他說話的方式、對待外物的態度和處理事務的手段,甚至包括志趣與性情,都與暄兒有不少相似之處;如今,竟連容貌也透出四五分印暄的影子!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東來這是想要做什麼?」

「……主上可曾問過他,他如何回答?」

「他說,行止隨心、相由心生。」

「……意思是,他並非刻意去模仿,擾亂主上的視聽,而是心中便是如此想、如此說、如此做的,甚至連容貌也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你覺得這可信么?還是說,東來又是耍的哪一種詭計?目的何在?」

看着印雲墨陷入深思,搖光心底忽然跳出四個字:當局者迷。他自己也算半個當局者,所以一直鑽著牛角尖,忽視了東來除消抹、吞噬印暄,再假借印暄身份來設騙局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

搖光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卻更清楚有些事必須當事人自己去體會,從其他人口中說出反而適得其反。於是他對印雲墨道:「搖光不明內情,是否可信還得主上自己去判斷。我只想勸主上一句——主上從來機巧多謀,這是件好事,也是件壞事。」

「怎麼說?」

「但凡機巧多謀者,眼中所見,也是一個詭譎危險、需要時刻提防的世界。所以有時候,搖光希望主上能活得更簡單、更輕鬆些。」

印雲墨笑道:「搖光轉世一趟,把左景年的一板一眼與說教腔也帶回來了,既然說相由心生,怎不見你如今容貌像左景年幾分?」

因為怕主上感覺生疏,對我有了隔閡。搖光在心中默道,不再作聲。

印雲墨正要離開夢境,回到金龍軀殼中去,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離「臨央」發現上古戰場秘境后精心佈局,利用上古魔神困住祖龍的殘陣來束縛「東來」的那一天,似乎沒剩幾日了!莫非不管如何努力,都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規則鉗制着,一步步走向註定的結局?就算他能忍過熬過剔鱗截骨之痛,就一定能破解規則么,還是會像曾經的東來那樣,墜落於黃海之濱,連龍身都石化成山巒?那他是不是終生都別想走出八部浮屠,永受易魂之苦?

這第七層當真令人既煩躁痛苦,又絕望無奈,難怪叫「求不得」,簡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知東來那邊,沒有什麼對策……印雲墨嘆口氣,決定翌日還是再去見見東來。雖然那張透著印暄影子的臉令人惱郁又備受折磨,但怎麼說也是一條船上的難兄難弟,關鍵時刻還是得同舟共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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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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