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塵往事美人劫

第六章 前塵往事美人劫

進入秋季之後,白晝漸漸短了起來。漫漫長夜在睡眠中度過,會令人覺得時間過得極快。轉眼間,晗初已在東苑服侍了近三個月。在這裏待得越久,她越發覺得恍如隔世。

她清楚地記得,赫連齊突然消失那日是六月初四;第二日,兩大家族聯姻的消息便傳入了她耳中;而今天是十月十五,算算時間,僅僅過去了百餘日。

雖只百日光景,已是猶如千年。漫長到她幾乎能忘記情竇初開的那份愛意,也幾乎要忘記赫連齊擷取她身子的掛牌之夜。

還差一點,只要再過幾日,她便能真真正正放下那段情了。她與赫連齊之間,只會剩下滿臂的簪痕聊以紀念,提醒着她受到的侮辱欺凌,還有琴兒的慘死。

晗初在心中如是告誡自己。

所幸,如今雖沒了舊情,卻覓得一位良師。這三個月里,晗初自問從雲辭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個氣質清冷卻又不失溫和的男子,幾乎是博古通今。她每日在書房裏侍奉,也長了不少見識。

而這其中最突飛猛進的,當數她一手好字,也與雲辭每日的悉心指點密不可分。

「筆觸有神,頗具風骨,如今已有我六七分功底了。」雲辭展開一幅晗初剛寫就的帖子,細細品評。

晗初聞言莞爾,在紙上寫道:「公子夸人不忘自誇。」

雲辭見字亦是笑了,恰如無邊秋月,散落滿室清華。他淡淡的眸光藏着幾分欣賞:「我從不妄言,實話實說罷了。」

晗初便學着戲文里的男子,深深對雲辭鞠了一躬,同時朱唇輕啟,笑着做了口型:「學生有禮。」

雲辭的笑意又濃郁兩分,開口提點道:「雖然你對書法極具天賦,但不能止步於此,驕傲自滿。許多人習得幾分真諦便再也難以進步,我且看着,你能否更上一層樓。」

晗初忙不迭地點頭,提筆回道:「定不負老師所望。」

「望」字剛停筆,雲辭已是眉峰一蹙,指點道:「這個彎鈎又寫壞了,我不是說過嗎?『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鈎細長,才得挺瘦。』」

說着他已重新寫就一個「望」字,邊寫邊道:「出岫你看,這個『月』字應當……」

說到此處,卻見出岫正看着紙上的字出神,雲辭便在她額上彈了一個爆栗,適時拽回她的神思:「想什麼呢?」

晗初沉吟片刻,才提筆寫道:「在想『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這句話一寫出來,雲辭亦是一陣沉默。半晌,他試探著詢問:「出岫,你不好奇我是誰嗎?」

是啊!這位雲公子是誰?晗初只知道他姓雲,表字「挽之」,家在房州。其他方面一無所知。

晗初自懂事以來,只去過北熙皇城黎都一次,還是受邀去傳授琴技。除此之外,她從未出過南熙京州。可憑藉她在風月場上的數年縱橫,也曾聽過不少傳聞。而這其中,「雲」這個姓氏便頗為傳奇。

她忽然不敢問雲辭的身份,也自知沒有資格去問。不過是暫且來東苑服侍三個月而已,她不能得寸進尺。

換言之,他們分別在即。

雲辭見她長久不回話,還以為她知道了什麼,又問:「你是否猜到了我的身份?其實我沒想刻意隱瞞,我是……」

「主子。」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淡心站在書房門口稟道,「藥材送來了,奴婢一人清點不過來,想讓出岫來搭把手。」

雲辭是日日離不開藥的,他每日的煮水煮葯之事,自淺韻走後,便全數移交給了晗初。昨日眼瞧著幾味藥材見了底,晗初便告知淡心出去採買。可見今日藥材都送來了。

晗初看向雲辭,等待示下。

雲辭盯着紙上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低聲命道:「你去吧。」

晗初便行禮出了書房,與淡心一併去清點藥材。

送葯的是個中年男子,由淡心出面招呼著將藥材背進庫房裏。晗初因太過美貌,便被淡心攔著並未露臉,只站在庫房的陰影里,兀自清點數量。

如此忙活了大半晌才收拾好,兩人剛走出藥房,卻迎面撞上了茶茶。淡心立時臉色一沉:「誰許你進東苑來的?」

茶茶卻顧不得再與淡心解釋,面有焦急之色對晗初道:「明家來人了,說是要找個走失的侍婢。照頭的是明家二公子。」

「明家丟了侍婢,關咱們什麼事兒?憑什麼找到追虹苑來?」淡心娥眉微蹙,很是好奇。

而此時,晗初已然臉色煞白。

淡心見茶茶欲言又止,再側首看向身畔的晗初,只一眼,已有些明白過來:「出岫,你是逃奴?」

晗初緊抿下唇,垂眸搖了搖頭。

「那你緊張個什麼勁兒?臉色白得嚇人。」淡心語中有些嗔怪之意,又轉問茶茶,「來的是哪個明家?」

哪個明家?這天底下還有幾個明家!茶茶暗嘲淡心是井底之蛙,道:「自然是當朝後族,明氏。」

淡心立刻嗤笑:「我當是什麼來頭!南熙的后族嗎?且瞧瞧他敢做出什麼混賬事兒來!」

茶茶一直不知東苑貴客的身份,見淡心語氣這般猖狂,不禁微嘲:「淡心姑娘好大的口氣。」

淡心只冷哼一聲,再看晗初,見她拽上自己的衣袖,似要說些什麼。

淡心沒看懂她是何意,又苦於沒有紙筆,唯有再問:「出岫,你當真不是明家的逃奴?」

晗初搖頭否認。

「他們是來尋你的?」

晗初遲疑着點頭。

「我早該猜到,你這樣美貌的女子,必有來歷。」淡心輕輕嘆了口氣,轉對茶茶道,「你先將人攔住,待我稟明了主子再做計較。」言罷已拉起晗初的手快步朝東苑書房走去,留下茶茶在原地冷笑不止。

淡心帶着晗初一路小跑返回書房,將茶茶的話對雲辭轉述了一遍。

聽聞此事,雲辭的眉峰也漸漸蹙起,對侍衛竹影道:「你去將人攔著,先不要提我在此。」

竹影立時領命而去。

雲辭再看淡心,囑咐道:「你也跟去探探情況。」

淡心有些不願:「主子,眼下該去知會小侯爺一聲才對。」

雲辭沉默片刻,才道:「今日子奉不在城內,文昌侯閤府去了輝山祈願。」

沈予去了輝山?那的確不能指望他了。追虹苑在城西,輝山在城東,若要等到沈予回來,只怕黃花菜都涼了。淡心恨恨地道了一句:「恐怕這是早有預謀,特意挑了小侯爺不在的時候。」

雲辭並未對淡心的言論表態,低聲催促:「快去吧,你性子活泛,見機行事。」

淡心頗為擔憂地看了晗初一眼,便也匆匆而去。

書房內只餘下雲辭與晗初兩人,氣氛靜默得令人心慌。晗初以為雲辭會開口詢問,可等了片刻,卻不見他問話。

晗初終是受不住這氣氛,抬眸去看雲辭。視線所到之處,這人的瀲灧目光動人心魄,彷彿能穿透冰凌、絕峰散霧,就這般落在她身上。

晗初被雲辭看得無地自容,終究還是取過紙筆,主動坦誠道:「他們是來找我的,但我不是明家的婢女,也與明家毫無關係。」

雲辭的視線從晗初面上移開,淡淡落在那張紙上,道:「你無須向我解釋,誰人沒有秘密?」

明明是淡然而隨意的語氣,可聽在晗初耳中,卻惹得她鼻尖微酸:「公子不信我?」她再寫道。

「我沒有不信。」雲辭看着紙上與自己有六分相似的筆跡,再問,「出岫,你願不願意跟他們走?」

晗初連忙搖頭,眸中已沁了水痕,委屈而憤怒。

雲辭生生撞入這雙秋水倩眸之中,令他有片刻恍惚,彷彿是墜入了無盡的流轉時光里,有着尋不到彼岸的沉淪。這般默然看了晗初一陣子,他才沉聲道:「推我出去見他們。」

晗初愣怔,忙又亟亟搖頭。即便雲公子有雲氏撐腰,但也不值得為她出頭,得罪當朝後族。想到此處,晗初已提筆飛快寫道:「我不能連累您。明氏是后族!」

「連累倒還不至於。」雲辭看着紙張輕笑,「不必再言,你若不想跟明府的人走,那便推我出去吧。」

晗初仍舊搖頭,很是倔強。

「你不信我?」這一次,輪到雲辭開口問道。

「信。」晗初輕啟朱唇,鄭重地點頭。

「若是信我,那便走吧。」雲辭不再看她,目光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落在書房門外。

晗初只得將雲辭扶出書房,服侍他坐在輪椅之上,推著往東苑門外走去。在離苑門尚有一段距離時,雲辭忽然命晗初停下,又兀自起身想要行走。

晗初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伸手相扶,卻被雲辭阻止道:「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有腿疾。」他安撫地輕拍晗初的手背,面上的淺笑也能定人心神,「走兩步無礙,你不必擔心。」

晗初感受到雲辭掌心傳來的溫熱,可偏偏自己卻是手心微涼。只這動容的瞬間,雲辭已鬆開了手,對她慎重囑咐道:「你不能露面,回書房裏等著,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出來。」言罷已轉過身去,一步一步朝苑門走去。

雲辭走得極為緩慢,卻很平穩,若不是知曉他有腿疾,晗初根本看不出來他有任何異樣,只會以為是一位世家公子在悠閑地散心。

可事實並非如此。晗初清楚得緊,雲辭的每一步都如履刀山,疼痛萬分。

有那樣一刻,晗初幾乎要衝出去,哪怕跟着明家的人走,她也不願讓雲辭體會如此煎熬的髮膚之痛,更不願他去面對這齷齪陰暗的世事。

可偏生雙腳卻似灌了鉛一般,她唯有呆立原地。臂上的簪傷在這一刻,忽然前所未有地疼痛起來,好似能穿心入骨,難以承受。她看着那一襲白影平穩地漸行漸遠,覺得又有什麼情緒離自己越來越近。

雲辭緩慢地移步,很慢,很沉,很謹慎。這般行走着,遠遠便聽到苑門外的喧嘩之聲:「為何不讓搜苑?還是你們當真藏了明府的逃奴?」

淡心與竹影死死攔在苑門處,前者一改往日的嬌俏,頗有幾分凌厲:「你說搜苑便搜苑,文昌侯府的臉面往哪裏擱?」

對方顯然有備而來,盛氣凌人地回道:「西苑搜得,難道東苑搜不得?」那語氣帶着幾分輕蔑。

淡心立時剜了身旁的茶茶一眼,狠狠質問:「你讓他們搜西苑了?」

茶茶有些為難:「我一介弱女子,想攔也攔不住……」

「呸!」淡心佯啐一口,冷笑道,「小侯爺的面子都教你丟盡了。你在外人面前露怯,平日的出息哪兒去了?」

茶茶自然是刻意讓明府去搜的西苑,西苑搜不到,那便唯有東苑了。明氏是后族,又與赫連氏聯了姻,若要當真從東苑裡搜出什麼人來,只怕文昌侯府想攔也不敢攔。

茶茶只覺此計甚妙,內里心思轉了幾轉,面上卻裝作委屈萬分,弱柳扶風一般不再言語。

淡心發現今日茶茶甚是異常,與往日裏的八面玲瓏判若兩人,心中不禁起了疑。可當務之急是不能讓這些來路不明之人闖進東苑,否則不僅會傷害出岫,更是折辱自家主子的威名。

這般想着,淡心便也強硬地道:「我說不許搜便不許搜。你們硬闖私人府邸,王法何在?」

「王法?」來者一群人皆鬨笑起來,打頭的執事更是肆無忌憚,恭敬地對明府二少拱了拱手,「京州城內,天子腳下,『明氏』二字便是王法!」

便在此時,一直不發一言的明府二少、明瓔二哥——明璀也開了口,很是猖狂地道上一句:「小爺勸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若乖乖讓路,興許小爺也將你帶回明府,見識見識什麼是貴胄宗親!也免得你在此惦記區區文昌侯,他算個什麼東西!」

「文昌侯不算東西,那離信侯呢?」不知何時,一個白衣身影已緩慢行至東苑門前,語氣平淡卻不乏威嚴地淡淡開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白衣謫仙獨立苑門一隅,風姿卓絕,氣度不凡,面色沉斂不怒自威。

「你方才說什麼?」明璀被「離信侯」三個字閃了心神,率先回過神志,不禁打量起這位仙氣裊裊的人物。

雲辭卻並不回答,只雙手負立,冷冷開口:「讓明程前來回話。」

明程正是明瓔的父親,明氏的族長,不僅是當朝國舅,且官拜右相,顯赫非常。也正因如此,聽聞這話的明氏眾人都有些詫異。眼前這白衣公子年紀輕輕,竟語出狂妄,膽敢喝令當朝國舅前來「回話」?

可在場諸人,沒人敢將這話當成是玩笑,只因來者所說出的三個字——「離信侯」。

此時,那口出狂言的執事已被雲辭的氣度所懾,不禁轉首看了一眼明璀,低低稟道:「二少爺……」

明璀無甚反應。他素來與妹子明瓔甚是親厚,也曾在公卿宴會之上見過晗初撫琴,對南熙第一美人的風采印象頗深。這一次,他便是受了明瓔所託,要來瞧瞧沈予私藏的美人是不是晗初。

也不怪妹妹這樣疑神疑鬼,都說醉花樓一把火將人燒死了,但赫連齊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樣,哪裏像是在惦念一個死了的美人?分明像是另有隱情。

可眼前這白衣公子公然打出「離信侯」的旗號,明璀到底也不敢怠慢,便收斂了幾分猖狂,問道:「不知閣下與離信侯府是何關係?又怎會在沈小侯爺的私邸?」

「明公子私闖文昌侯名下宅邸,又是找人又是問話,是否應該先給在下一個交代?」初秋的微風吹得雲辭衣袂飄飄,更不似凡人。

明璀見對方自謙「在下」,氣焰登時又恢復了兩分:「明府私逃奴婢,我奉勸閣下知趣一些,讓咱們進去搜上一搜。若是認錯了人,咱們必當賠罪。」

「不知明府私逃的奴婢是何模樣?」雲辭再問。

「年方十五,極美,擅琴。」明璀不假思索地答道。

雲辭聞言一笑,那笑中並非平日的溫和謙謙,反倒充滿貴胄之氣:「回去告訴你父親明程,這奴婢離信侯府收了。他若不願,明日且去統盛帝面前要人吧。」

這世上敢直喚南熙帝王為「統盛帝」的人寥寥無幾,除卻與之平起平坐的北熙帝王之外,只怕也唯有離信侯府的主人、雲氏的當家人敢如此稱呼一句。

南熙君主聶氏是外戚篡權,分裂了大熙王朝的一半國土。可即便這片大陸已分裂近百年之久,依然有不少百姓以大熙舊民自居。天下人不見得會承認南北兩國的新君,但傳承數百年的離信侯府——雲氏,無人小覷。

雲氏體內流淌著最尊貴的血脈,還是捏著天下經濟命脈的「第一巨賈」,更有大熙王朝開國帝后所留下的「共享江山」之諾。無論是北熙還是南熙,雲氏都與之密不可分,可謂是與兩國先祖並肩打下的江山。

只要想起雲氏與大熙皇族的關係,單單是這根深蒂固了幾百年的同氣連枝之情,世上便無人敢怠慢。

如今北熙與南熙都不是最最正統的大熙血脈,這分裂后的江山便也坐得不太安穩。倘若是雲氏想要奪得這錦繡河山,只怕天下人都會雲集響應!

正因如此,雲氏在南北兩國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是兩國爭相拉攏的對象。可數百年以來,雲氏一直秉承祖訓,擔着「離信侯」的虛名一心經商,遠離廟堂。

如此明哲保身之舉,竟是令兩國帝王都無從下手。於公於私,他們都只能巴望着,不敢惹了雲氏有分毫閃失。否則,便是自行打了列祖列宗一巴掌,更是將雲氏的巨額財富和名望,拱手送給另一國——

一言以蔽之,得雲氏者統一天下。

如此名望,如此財富,即便當朝帝王也難以比肩。至此,明璀終於從雲辭的話語之中醒悟過來,誠惶誠恐地問道:「您是世子殿下?」

世所周知,離信侯已去世經年,府里大小諸事皆由侯爺夫人謝氏做主,只等到世子云辭弱冠之後,承襲爵位。而離信侯世子,絕不是區區文昌侯世子可與之平起平坐。須知「離信侯」三個字已在大熙屹立數百年不倒,南北分裂後分封的兩國諸侯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然而明璀這一問,雲辭並未回話,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對竹影道:「送客。」言罷已轉過身去,緩慢地、一步一步朝東苑返回。

縱然明璀在京州城裏霸道慣了,但畢竟是右相二公子,也深知朝堂風雲。至此,他越想越覺后怕,早已沒了方才的囂張氣焰,也不敢再耽擱下去,連忙返回明府向父親明程稟報此事。

淡心和竹影見明府眾人離去,便撇下茶茶徑自返回東苑。唯有茶茶嚇得跌坐在地。

眼見周遭已沒了外人,竹影與淡心幾乎是飛奔趕到雲辭身旁,一左一右攙扶着他。

而此時,雲辭已面有冷汗,唇色蒼白,終於肯表露出來痛楚之情。

「主子……」淡心低低喚了一聲,已是心疼得說不出話。

竹影也臉色深沉,不發一言。

雲辭對兩位忠僕的反應恍若未聞,只低聲命道:「輪椅在檐廊下放着,推我回書房。」

「主子!您都這樣了,還去書房做什麼!奴婢扶您回去歇著吧。」淡心語帶哽咽。

「無妨。」雲辭並沒有多做解釋,那語中的堅定之意令淡心與竹影無從勸說。兩人唯有扶著雲辭坐回輪椅之上,又推着他進了書房。

「出岫呢?」雲辭見屋內空無一人,立時蹙眉相問。

原本淡心與竹影還不明白主子為何堅持回來,但此刻聽聞這一句,都已經明白過來——主子是放心不下出岫。

淡心不禁生出些怨氣,但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興許她在偏廳,奴婢去找找。」說着已往偏廳小跑而去。

片刻之後,淡心返回,有些不安地搖了搖頭:「整座書房尋遍了,都不見出岫。」

尋不見出岫?雲辭的面色更顯蒼白,眉峰已蹙成連綿山川,也泄露了他的無盡擔心。

竹影自小跟在雲辭身邊,迄今已超過十五年。在他心裏,主子對下人向來寬厚,不乏關心吃穿之事。然而,對着這一個相識短短三月的啞女,竹影覺得主子變了。

教下人讀書寫字,出岫不是第一個;為下人診病治傷,出岫也不是第一個;替下人撐腰出頭,出岫更不是第一個。

可偏偏是哪裏不對勁,竹影卻說不出來,唯有勸說雲辭:「出岫姑娘那麼大一個人,不會跑丟的。您先歇著,屬下與淡心去找她。」

雲辭的臉色卻越來越沉,低聲道:「我告訴過她,讓她在書房裏等我。如今她不在,顯見是有人黃雀在後。」

此話一出,三人都想起了方才明府的一場鬧事。莫非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難道明府刻意將眾人引到東苑門口,暗地裏卻派人將出岫擄走了?

一時之間,竹影與淡心面面相覷。

便在此時,雲辭忽而命道:「替我備車進宮見統盛帝。」他的聲音冷若寒冰,態度堅定不容置疑。

「主子!」竹影與淡心異口同聲地阻止。

「您是掩藏身份來的京州,何至於為一個啞女來回折騰?」竹影語中已有些焦急。

淡心也勸道:「還是再等等吧,且讓竹影先去明府探探情況。那明二少雖不知輕重,可明府當家人必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饒是身邊兩位忠心耿耿的下人一再相勸,雲辭仍舊不為所動:「出岫說過她不是明府中人。如今被私下擄走,也不知明府什麼居心。眼下子奉又不在,已不能再耽擱。」

說着他已顧不得雙腿之疾,再次命道:「竹影去備車,淡心為我更衣。」

兩人情知雲辭的脾氣,事已至此都不敢再勸。竹影不能違背主子的命令,只得出去備車。豈知一隻腳剛跨出門檻,卻迎面撞上一人。一股淡香飄入他鼻息的同時,衣襟上也濺起一片溫熱。

是晗初!她正端著一個葯盅進門,不巧與竹影相撞,葯汁便順勢灑了出來。

晗初見狀,連連俯身致歉。竹影看着衣襟上被濺的湯藥,也不知該惱還是該喜,忙又收腳返回屋內,頗為激動地對雲辭稟道:「主子!出岫姑娘來了!」

晗初對竹影的反應猶自不解。她一進屋,便感到有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道來自淡心,帶着幾分嗔怪;另一道來自雲辭,目光平淡無波,卻又幽深曠遠,像是蘊含着無盡波瀾的海面,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深藏波濤。

晗初將兩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不解之餘更添無措。她連忙騰出一隻手指了指托盤上的葯盅,表示自己方才是去熬藥了。

「出岫!你下次再離開,可否先說一聲!」淡心終是忍不住了,脫口抱怨道。

晗初見淡心疾言厲色,又見雲辭一直不語,還以為他們是為了明府鬧事而生氣,心下不禁愧疚至極。她面帶歉意地勉強一笑,隨之垂眸咬唇,安靜得如同一株植物。

淡心素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眼見雲辭都沒發脾氣,自己也不好太過逾越,便又輕哼一聲:「不會說話反倒成了優勢!」

晗初將頭埋得更低,更是自責不已。

屋內忽然又重新靜默起來,唯有淡心起伏不定的呼吸聲,泄露了她此刻的惱怒。

須臾,雲辭才打破這氛圍,淡淡開口:「出岫在此侍奉,你們兩人下去吧。」

「主子,您的腿……」竹影面露憂色。

「葯不是端來了?」雲辭的話語雖輕,但不可違逆。

淡心適時對竹影使了個眼色,拉着他的衣袖道:「奴婢與竹影先行告退。」語畢,兩人已退了出去,還不忘虛掩上屋門。

晗初這才想起手上還端著葯,連忙將葯盅放在小案上,盛了一碗奉至雲辭面前,無聲相請。

雲辭面色依舊蒼白,神色倒是好了起來。他垂目看了一眼藥汁,問道:「我不是說,不許你離開書房嗎?」

晗初不語,俯首認錯。方才雲辭執意要走到東苑門口,她擔心他的雙腿疼痛難忍,恰好又見庫房送來了藥材,便自作主張去熬了葯,想着能讓他儘快減輕痛苦。

就在晗初想要解釋之時,雲辭已從她手中接過葯碗,自言自語道:「看在你是去熬藥的分兒上……」這句低語並未說完,他已端著葯碗一飲而盡。再放下空碗時,他面上已看不出半分異樣,只打量著這無聲的少女。

晗初仍舊畢恭畢敬地站着。方才明府的事歷歷在目,她以為自己會受到斥責,抑或質問,但什麼都沒有。

半晌,雲辭輕淺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以後你不必再怕明府,或者其他人。」他坐在輪椅之上,身姿巋然,面色卻微憾,「今日我的身份已暴露,不能再在京州久留。出岫,我要離開了。」

要離開了!這四個字猶如平地驚雷,令晗初腦海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除此之外,雲辭好似還說了些什麼,但她一個字也未能聽進去。明明知曉這一天遲早會來臨,也是從前說好的三個月,但此刻突然被雲辭提起,還是令這離別顯得猝不及防。晗初甚至還沒有做好離開東苑的準備。

如若可能,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回西苑,不用去面對沈予的喜怒無常,不用去面對茶茶的算計欺辱,更不用面對往後未知的歲月。

可她什麼都做不了,也阻止不了。

雲辭望着眼前略帶憂傷的嬌顏,問道:「你以後是打算留在子奉身邊嗎?」

不留在沈予身邊,還能去哪兒?即便沈予肯放過她,如今得罪了明府,她也沒有去處。晗初只得抿唇,算是對雲辭的問話予以默認。

雲辭輕輕嘆了口氣:「子奉哪裏都好,只不過……」話到此處,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晗初明白雲辭所指為何,便也是一陣沉默。

此後,書房內的氣氛一直處於詭謐之中,彷彿是有一根刺,同時扎入彼此心裏,將過往三月的主僕之情生生戳出了一個洞。冷風灌入,便是血淋淋,帶着無情的呼嘯,難以言說……

雲辭想到明府的人會去而復返,只是未曾料到如此之快。當日下午未時剛過,明府當家之人、當朝右相、國舅明程便親自遞上拜帖,攜次子明璀前來追虹苑拜訪。

明程年近五十,面相精明,在南熙朝內混得如魚得水,兼之又是當朝皇后的親哥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可正是這樣一個人上人,此刻卻有些誠惶誠恐。

明璀身為明府嫡次子,平日雖猖狂驕縱,倒也有些眼色。今日晌午在追虹苑碰了個釘子,回府之後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父親明程稟報了一番。

包括妹妹明瓔如何為難一個青-樓女子;知道晗初死後又是如何疑神疑鬼;聽了些風言風語又是如何攛掇自己來追虹苑一探究竟。

明程聽后,當場呵斥了明璀一頓。他知道,若是明璀所描述的人物當真如同謫仙一般,那必是離信侯世子無疑,也是除卻南熙君主之外,他最不敢得罪之人。

於是,他也顧不得什麼面子,連忙舍下老臉攜子前來負荊請罪,試圖讓事情有所轉圜。

雲辭收下拜帖,於東苑書房傳見待客,晗初沒有迴避,隨侍在側。

「犬子有眼無珠,衝撞了世子殿下,老臣特來負荊請罪。還望殿下海涵。」

明程此話一出,雲辭倒沒什麼反應,晗初卻有些難以置信。雲公子的身份,竟如此高貴嗎?晗初不知自己是幸還是不幸,是該哭還是該笑。

而此刻,雲辭正端坐在千年沉香古木椅之上,半個身子隱藏在書案后,那模樣威嚴而冷情,與晗初平素所見大不相同。

雲辭看着面前誠惶誠恐的明氏父子二人,右手食指輕輕叩擊桌案,並沒有即刻表態。良久,忽而輕笑起來:「明大人前來,還未及奉茶,實在是我無禮了。」言罷他看向晗初,低低囑咐,「出岫上茶。」

晗初不敢怠慢,連忙外出煮茶。

見晗初的身影已走出偏廳,雲辭才又徐徐道:「我道是什麼事,不過誤會一場,何至於勞駕明大人親自登門?」

明程聽聞此言,更是不安。在他看來,如若雲辭此刻發了通脾氣,倒還好說;可偏生對方這般禮待,禮待之中又刻意表露出威嚴與疏離,這才真正棘手。

只是在這節骨眼上,明程也不敢多有揣測,只得再次致歉:「老臣教子無方,實在慚愧。」

雲辭仍舊噙笑:「聽聞貴府走失了一名婢女,樣貌極美,又擅琴瑟。只不知為何,明二公子會搜到追虹苑來?須知此處可是沈小侯爺的私邸。」

「這……老臣……」

「明大人。」雲辭沒有給他機會開口,已是制止道,「還是讓令公子回話吧。」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明程只得住了口。

明璀此刻早已後悔不迭,上前賠笑道:「都是誤會,倘若早知殿下在此,小人必不會……」

「哦?難道文昌侯的私宅便能隨意亂闖?」雲辭截斷明璀的話,冷冷反問。

明璀被那聲質問所懾,打了個寒戰,連忙解釋:「不,不是的。小人與沈小侯爺向來交好,又怎會如此無禮。今日本就飲了酒,又聽了身邊兒東西的攛掇,才做下這等混賬事……」

他話音剛落,但見晗初已端著托盤返回書房,為明家父子逐一奉茶,最後又回到雲辭身邊,放下一盞花間清露。

雲辭端過茶盞啜飲一口,又對明家父子道:「依照明公子所言,貴府走失的婢女極美,擅琴,說來我這裏倒有一位,恰好是沈小侯爺所贈。想來明二公子聽到的傳言,所指是她無疑。」

雲辭停頓片刻,繼續說道:「今日趁明大人也在場,還請二公子認一認,你府上走失的婢女,可是眼前站着的女子?」

此時明璀哪裏還敢抬頭去看,連忙道:「不是,不是,的確是一場誤會。」

「誤會嗎?」明璀只聽雲辭的哂笑從頭頂傳來,帶着幾分不容置疑,「二公子還是仔細瞧瞧,免得日後總惦記着。」

晗初聽到此處,已是緊張不已。若當真被明璀認出來……想到可能出現的後果,她只得看向雲辭,無聲求救。

可雲辭只一味盯着明璀,幽幽命道:「二公子好生辨認吧。」

雲辭此話一出,晗初立刻感到有一道目光朝自己投射過來,隨後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那目光正是來自明璀。他聽聞雲辭發話,便略略抬頭掃了一眼。但見光線照耀之下,有一女子站在雲辭身邊,周身都散發着暈染的光澤。兩人俱是一襲白衣,超凡脫俗,恍如……神仙眷侶?

莫說今日晗初不施脂粉、素麵朝天,已非當初在醉花樓里胭脂朱唇的粉黛模樣。即便眼前這一位,與記憶里的美人是同一個人,明璀如今又哪裏敢再多說什麼?

他略微看了看,沒有仔細辨認,已垂下雙目恭敬回道:「是小人聽信傳言,認錯了人,請殿下恕罪。」

「二公子可看仔細了?」雲辭淡淡再問,這一次語氣已溫和許多。

「看仔細了。」明璀毫不猶豫地回答。

「既然如此,兩位回去吧。」雲辭幽幽說道,「今日之事乃誤會一場,我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此次我是秘密入京訪友,不想叨擾聖上,還望明大人體諒。」

「這是自然。」明程終於鬆了一口氣,「老臣不打擾殿下清凈,這便告退。您在京州但有所命,老臣必無不從。」

「必無不從……」雲辭好似聽到什麼可笑之事,「我雲氏在京州還不至於步履維艱。」

明程連忙請罪:「是老臣失言。」

雲辭順勢下了逐客令:「明大人貴為南熙右相,政務繁忙,今日抽身前來實屬不易。不送了。」

明程與明璀便告退而出。

「大人且慢。」就在明家父子跨出書房的當口兒,雲辭忽然再次開口,「貴府那婢女既然逃了,想必抓回去也無心侍奉。今日大人為這場誤會登門而來,我也想替她討個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得饒人處且饒人,世子殿下宅心仁厚,老臣受教。」

那邊廂,明家父子剛一離去,這邊廂,晗初心中更不是滋味。

眼前這人,早知他姓雲,早知他來自房州,可看他輕車簡從、生性簡潔的做派,晗初一直不敢去猜測他的真實身份。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許雲公子只是雲家旁支而已。

原來這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身患腿疾,居然是離信侯府的主人。

今日,竟連當朝右相都為之震懾,這與晗初印象中的雲公子簡直判若兩人。她也算見識了雲辭身為世家子弟的威嚴與冷冽。

可如今,她最最害怕、最最避之不及的,也是世家子弟。晗初心裏明白,自己與雲公子的這一場主僕情分,是真的到頭了。

「出岫?」雲辭見她一直愣怔不語,開口相喚,「方才嚇着你了?」

晗初回過神來,提筆寫道:「奴婢不知您是世子殿下,從前多有無禮之處。」

雲辭看着紙上「世子殿下」四個字,只覺異常刺目,令他心底微酸:「你實不必如此……我一直不說我的身份,便是這個原因,不想讓你我生分了。」

雲辭抬首看向立在書案旁的晗初,陽光透過窗戶映在她面上,將她整個人都照耀得透明起來。膚色如此白皙,泛著桃李微紅,令他想起了「煙輕琉璃葉,風亞珊瑚朵」的芍藥花。

的確是極美的,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不知,這世上當真有女子堪比花嬌,堪比花艷,又堪比花清。只是這朵芍藥花,終究開錯了地方,而他離開在即,再也無法呵護她了。

心中的黯然蓋過了即將離別的遺憾,雲辭默然片刻又問:「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晗初搖了搖頭。

「不如我對子奉說,放你自行離開?」雲辭斟酌著試探。

晗初再次搖頭。

是不願離開這裏,還是不願離開沈予?雲辭輕微蹙眉,心底泛著莫名的滋味:「為何?」

「小侯爺對我有恩。」晗初寫道。

雲辭見字不語,須臾,從書案的屜中取出一個裝幀精美的盒子,道:「原是想着晚些時候再給你……今日既然想起來,也不必再拖延了。」

盒內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狼毫湖筆、松煙徽墨、檀香箋紙、紫金端硯。

饒是晗初再沒有眼力見兒,也能看出來,這是一套專供閨閣女兒所用的文房四寶。做工巧致、雕花細膩、用材考究、裝幀精美。

那筆硯之上的雕花,是芍藥。繁絲金蕊,翦刻逼真。晗初一直對這種花不大喜愛,只因從前赫連齊曾說過「芍藥別名『將離』,不大吉利」。

沒想到,今日雲辭所贈之物,雕花竟也是芍藥。「將離」,果真應景至極,一語成讖。

想着想着,晗初只覺鼻尖酸澀,忍了半晌才行禮道謝,從雲辭手中接過這套文房四寶。

兩人的指尖在一瞬間交錯,顯得異常虔誠而鄭重,卻又好似兩團烈火,同時灼傷了彼此,令他們不約而同地飛快收手。

晗初接過沉甸甸的盒子,素手輕撫,這才發現盒身還刻着四個字:「行勝於言」。

瘦金字體,風骨極佳,顯得異常熟悉與親切。晗初不知曉這四個字算是一語幾關,但至少對於她一個失聲的女子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鼓勵,也是她如今習字的真實心境。

只是未曾想到,這一番貴重的心意,竟是雲公子贈給自己的臨別禮物。晗初很喜歡,愛不釋手,但這喜歡之中,別有一番滋味——雲氏,有如天邊之雲,可望而不可即。

與此同時,雲辭也在看着晗初,見她喜歡這份禮物,他心中很是欣慰。他並不打算告訴她,這套文房四寶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命人尋了上好的材料,耗時整整一月。

雕花的圖案是他親筆所畫,裝幀也由他親自過目,「行勝於言」四個字更是他親手刻下。放眼南北兩國,這樣的文房四寶只此一套,世無其二。

記憶中的沉琴一幕又浮現在了雲辭的腦海之中。那個決絕毅然的女子面容,曾在這間書房裏變作柔美淺笑,可今日,她的容顏又與那晚重疊在了一起。

雲辭明白,晗初骨子裏其實倔強非常,倘若有何事觸到了她心裏的圍城,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心門關上。而他離開在即,已是無能為力——恰如此刻。

雲辭修長蒼白的手指就勢收到案上,開始輕輕敲擊桌面,晗初發現,這是他在思考事情的表現。她靜靜等著雲辭示下,良久只等到一句:「你下去吧。」

沒有任何解釋的屏退。

晗初緊緊抿著雙唇,懷抱禮盒俯身告退。她的鼻尖忽然感到酸澀,手中的文房四寶也變得異常沉重,沉得硌手。她很想向雲辭表達謝意,可到底只是頓了頓步子,朝門外走去。

雲辭望着那一抹窈窕清麗的背影,啞然於這離別的氛圍,心緒也隨之紛亂起來。彷彿心裏有一具無聲的古琴,被不懂音律的人撥弄了琴弦,嘈雜得心慌。

他從未如此渴求有一雙懂琴識音的素手,來撫平心上被撥亂的弦。這樣的素手,這樣的女子,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出岫。」在少女邁出書房的那一刻,雲辭終於衝口而出,「倘若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回房州。」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妾心如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妾心如宅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 前塵往事美人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