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庄生如夢

205.庄生如夢

?老夫人逝世后,沈府在白事上統共花了九千兩白銀,其中不乏太后所出。喪葬時,整條長巷皆是哀樂齊鳴、紙屑飄天,以往的哀是藏着掩著,生怕被人指點,這回的哀是徹底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任他人嘴碎。

京城牆裏牆外,街頭街尾,但凡有來去匆匆的,一匹馬車,亦或一群不知為誰效命的人,看客都覺得那是趕往沈家的。原本沈府老一輩就走得所剩無幾,今夕老夫人去了,擔子就完全落在了沈太師之流的肩上,四大家族百年鞠躬盡瘁輔佐先帝明德以創盛世的局面也終於逐漸變成前塵煙雲,尋不著影。這樁喪事,在熱鬧了京城三天三夜,連衚衕里無憂遊樂的五歲稚童都知宮城附近的臣街有個老嫗走了。

招魂儀式那日請的是長生山的人,在幽暗的堂內朝北而舞,一遍又一遍,直到魂魄再也無法回應生者的這個世間,才算斷了個乾脆。帷帳背後,老夫人一襲素衣安詳躺於榻上,招魂師的剪影不斷投向她瞑目的遺容,身姿曳動。

鬼魅多行的深夜,沈府燃燭不滅,即便相鄰大府熄去所有光,也抵不過那邊映來的熊熊燃燒大火,勝似朝日東升一般,無盡跫然。

在這廣而茫的天地,在這小而繁的京城,一彎千里銀河下,終剩沈府與皇宮各自明華敞亮,遙遙相望。

南窗畔,廊影闌珊,有人立在那兒朝下俯瞰,卻是一言未發。

招魂結束后,巫祝收身,恢復得片刻,就朝亡婦的至親走去,這是來作安撫的,好告訴活人,逝者已步入輪迴再不復還,就安心送人入土罷。與此同時她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十分出眾,那雙通透靈眸黑漆不見底,像是不屬於人間,真窺得人心底發麻。大堂內,巫祝同沈太師交代了一些閑事,沈庄昭等嫡系候在柱末靜聽他們攀談。在此期間,她心中愈發覺得這些半步踏在幽冥間之人渾身散著冷氣,那等風頭和氣度,皆不是他們這種活在白光里的尋常人可模仿的,和佛僧的向天不同,這些人通地,是陰暗的。但有一點吻合,那就是這二者仿似舉手投足中,都有種將天盡數擁在手的氣勢,一雙慧眼,看透了來日與過去,生死剎那,不過是又去了一條新路。

她對這些人只感無限好奇,正巧那頭說畢,巫祝朝這邊走來,她不由得挺足玉背,因如今在此堂間的都是沈府年輕的嫡長血脈,連帝家那邊的衛央都來了,排場不可謂不大,斷不能鬆懈一絲一毫。

巫祝是個高貴的女子,滿身霜白,波瀾不驚。

「長公主殿下。」她淡笑道。

「有勞了。」衛央答。

「尚可罷,」巫祝得體道,「人去時無所牽掛,魂念輕飄,心結俱解,如此而去就好比迎風遠門,只似漫漫長旅,生者若是臨終照料得好,也就無旁人它事了。」

了無牽掛……

沈庄昭心中默念。

她不禁望向身側的衛央,若非有她,也許祖母不會走得如此安寧……

「人之終際,生人盡其所能。」衛央平靜道。

而後,巫祝好似有事相道,於是對為首的女童子吩咐:「可以讓太師為逝者更衣了。」

於是這群白衣童子領命向後退去。

餘光所掠之處,沈庄昭瞥見阿父等人接過早就備好的衣物,懷着恭敬悲謹朝橫榻步去,但巫祝對身後種種並未回頭,反而勾起一抹慈柔莫測之笑凝望他們,不如說是望着衛央。

正當她揣度之際,巫祝開口道:「半年未見,殿下周身的鸑鷟之氣更明眼可見了。」

鸑鷟?沈庄昭暗呼一驚,識得字的她自然知曉此乃五鳳之一——赤者朱雀,黃者鵷鶵,青者鸞,紫者鸑鷟,白者鴻鵠,這其中最為忠貞冰清者,便是紫鳳鷟。不得不道巫祝攀附之心太過挑眼,對唯一手握重兵權的長公主擬之為鷟,她真想知道,若是在太后與皇後面前,此人又會將她們各比作什麼?

衛央未回,但那闔眸的那一絲意味深長,也足以表明與沈庄昭想的毫無差別。

「城外深山,雖遠離人世,卻也時刻牽念朝事,每佔國運,便窺得皇宮聚頂,雲端鸑鷟乍隱乍現,原以是那天降德臣,以示太后輔帝再創盛世,誰曾想去年宮宴后的落雨日,作法憩於閣中時見得殿下一面,才深知原黃昏與黎明時的每場漫天鳳羽,皆是因殿下一人而起。」

衛央唇畔浮起若有似無的弧度,而沈庄昭聽得滿眸茫然。

她方才明白,原來這個巫祝正是去年請來甘泉宮作法之人,只是她所預,總讓人無形憶起那位給皇宮留下陰霾的欽天監。

沈庄昭暗道不妙,莫非這又是一場陰謀?難道有人想策反長公主……

一時之間,身後所有人心中五味雜陳。

衛央不為所動,道:「夜長夢多,天色混沌出卦象,巫祝有自己之見十分尋常,不過孤每個日出日沒之際,所見唯有天下太平、金光籠罩的大國之像,芸芸蒼生才是普天光芒中的天下之主,一人之耀豈算得了什麼?」

巫祝許是早有預料,於是慢莞爾:「眾生自比不過一人,若那人是天子,是天女,莠草之光,怎及得過上天之主?」

身後的二位沈族嫡長子不禁露出諷刺冷笑,他們都覺她的話奉承過了頭,算是拍在了高處不勝寒的冷峰上,換來的只有在風雪中凍得手心血肉模糊的下場。長公主性子何人不知?冷傲疏人不近人情,能領得起兵的人,自然也不肯拘泥於京城的油膩世故,巫祝此番話的背後,絕對別有用意,只是誰派她而來……就不得而知了。

「孤知曉了,你退下。」衛央淡無其事道。

「是,不過告辭前,凡民尚有一言,天上的碎痕,在去年夏時尤其明顯,時漸消散,終也落得了無痕迹。」巫祝慢慢抬頭,好似目光穿過屋頂,直望天端,「凡民不過是偶爾窺得天之賜物就窮盡一生相推深算之人,那曾有過什麼怎會知呢?殿下乃帝王天家人,與神靈相近,想必是知曉其中二三分的,天雖變了,可好似也並無差別,凡民只是疑惑至今罷了,如今見殿下氣色愈來愈好,想必也無大事,今日總算放得下心來……」

僅此一言,直叫其餘人云里霧裏,皆道此謀來勢洶洶,真是好大的障眼法,但衛央眸里的那抹輕蔑,卻隨着唇畔的弧度一同慢慢降下去——直至凝固。

「凡民告退。」巫祝畢恭畢敬鞠禮,就好似面前之人乃天子一般,可又隱隱令人覺得稍一絲不同,待片刻之後,沈庄昭才恍悟到,與皇上的區別在於,她對自己的卑稱,不是草民,而是凡民。就這一個字,就讓人有了別樣之感,但若當真起來,其實二者也未太有差別……她陷入了迷惘,很快,她馬上清醒,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她怎能如此輕易順着陷進去?

皇上動了沈家,勢必會引太后不滿,而這時有人在去挑撥長公主,大有可能讓皇上與太后互相殘殺,削弱長公主的軍權,太后再廢除皇上——這般大好的局勢,不是為了等一人瓮中捉鱉,還能是什麼?

沈庄昭陡然汗毛直立,宮中這般險惡,朝堂上也絲毫不差,她漸明白為何自己愈發厭惡這裏,因為每一日,你永遠無法知曉遇見的下一人所言是否為真話,但長公主這般聰慧之人,應是不會被輕而易舉挑撥的。

對嗎?

沈庄昭望過去,只見衛央面上毫無異樣,依舊那般清如秋水,薄唇緊閉,眉頭不鎖,就好似那番話並未聽過,她就僅是這麼看着,看着巫祝離去的背影。見她無事,沈庄昭也便安下心來。

但轉瞬之後,衛央的眸子逐漸冷下去,如一場臨秋霜降,很是緩慢,比之平日漠不經心的冷不同,它不僅不淡,反而更濃了……

「殿下,此人離間之言不必當真。」身後沈家嫡長子道,表示他們對方才充耳不聞,始終是站在天家這邊的,並更是誠懇邀約:「近日朝中多事,不知殿下可否能借一步說話?」

眼看幾位兄長欲與衛央走,沈庄昭自覺為他們讓出一條道。

方退步,衛央一雙沉沉眸子就從寒意中抽身而出,隨後,她領着兄長們朝堂外走去。

剩下的沈庄昭開始在原地思量起方才之事。

那巫祝之言究竟是諂媚還是受人指使?

她忽然無比盼望是前者,因為如此……便能與那人無關了。

——

兩個時辰過去。

夜更稠。

一晃眼,人皆散去安枕。

皇宮。

一個雖未有白事,卻不及在辦喪禮的沈府半分熱鬧之地。

因為喧囂從不屬於這裏。

常年冷清,常年稀影。

一座宮殿轉角,一個下人悄然出現在屏門外,倒不是因竭力隱瞞什麼才步微,而是習武天性如此,但就算腳輕,也仍會被裏面之人察覺。

俯瞰漆黑京城,這位窗畔人負手無聲。

「前方探來,長生山一行人已在沈府落腳,許是明日才離京進山。」入殿之人下跪啟稟道。

唇畔的弧度,無動於衷。

跪者再道:「招魂畢,沈太師直至臨睡前亦未曾得知巫祝所言過何事,但明日,恐就未知了。」

「沈右監?」

「沈右監之子曾向他偶然提過幾句,皆當作挑撥來看,現在他們那邊也在暗查長生山背後的人。」

清芙步搖隨人側身微晃,暈染天際一片星光。

「沈庄昭?」

「此人憂心忡忡,不知明日會不會稟給太師。」跪者思量再三,又道:「屬下以為,不行於人前,就必落於人後,此計既已開始,就莫再躊躇。巫祝一事,註定拖不得。」

今日巫祝在此地,明日她又會出現在何人前?

黑暗中,那人撫起下顎,作了不過片刻的思索,就淡淡道:「殺掉她好了。」

跪者不禁詫異萬分抬頭,只因主子的命令太過果決,仍有一絲疑惑,但既主子已經決定,便只能順勢接下道:「卑臣遵命。」

「敢做之人,勢必不會留把柄,想必日後不會再有發現,直接殺掉吧。」

「是。」跪者接令。

隨後他起身,拱手後退。

「小的告退,長公主殿下早些歇息。」

大門合上。

一個纖長背影重新籠於黑影中。

窗外,月光下,天空昏醉得無一絲碎裂,微風輕拂,飄來淡淡花香,但在那對美得絕情的眸子裏,對天與地的定義,又更看破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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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宮亂(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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