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5.第1575章 685:問道生死(終章一更)

1575.第1575章 685:問道生死(終章一更)

萬千雷本源,擊落在因果道主的三重法華上,噼啪巨響與第一重法華的破碎,甚至不能牽動因果道主的心情。他在心中對傲青獰笑:好好欣賞吧……

欣賞你的一生摯愛一點一點死去的模樣。

本尊曾想,此女只是你設下的一個幌子,為了保護自己,而將本尊最強一擊引到她的身上,不過今日已可以篤定,此女的確是你心尖的肉酥。

又想復仇,又想幸福,世上哪有這麼美好的事?就讓此女之死,成為你跪在本尊腳下的一道頭菜!

蘇瞳聽不到傲青發狂的嘶吼,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指消失在風中,這種感覺是令人瘋狂的,畢竟在一點點目睹自己的死亡!

先是指尖,再是手掌,直到手腕。

塑造自己生命的點點滴滴,皆被追名之殺所抹滅。

然而就在消逝感繼續朝前臂蔓延之際,那枚一直被套在蘇瞳右腕上的黑色鐵環,卻莫名一震,轟然解體,同時直接遏止了追名術在蘇瞳身上的蔓延之勢!

看着那異變的鐵環,蘇瞳表情一怔。

當年傲青十分鄭重地把這圈圈送給她,她心知這件法寶一定十分特殊,可是長期以來,無論自己如何試探或者經歷什麼險境都從來沒有見它有過什麼反應,慢慢的,也就把它當成一種紀念品佩戴在身上。

蘇瞳沒有想到,今日自己正在赴死,這圈圈卻從腕上寸斷而落,為自己擋了大劫!

再伸伸雙手,熟悉的感覺又回到身上,削蔥根般的指尖,無比靈活。

不過蘇瞳已沒有時間查看自己的傷情,目光落在斷裂的黑環上,表情又是一僵。

轟!

一道巨大的黑色巨門拔地而起,巍峨地聳立在自己面前!

此門高大恢弘,由無數猙獰走獸和世人從未見過的飛禽雕像交織而成,中央一頭毛齟獸神,盤繞成一個巨大的「荒」字!

蘇瞳瞠目結舌。

再伸手碰觸,卻觸摸不到荒門的冷石,那屹立在自己身前為她抵擋金色追名之殺的盾牌,竟是荒門虛影!

這是為什麼?蘇瞳感覺自己太陽穴下青筋正汩汩跳動!

當!

一聲巨響,因果道主已踢翻了自己的王座,暴跳而起!

眾生鏡上浮現的情景令他瘋狂!

脖子上粗大的血脈撐出皮膚,一鼓一鼓,像是隨時都會爆血一樣。他凸出眼眶的眸子,惡狠狠地瞪着傲青,而後者卻倏地停止誇張的尖叫,雙手抱在懷中,饒有興趣繼續觀看眾生鏡中的景象。

「你……竟將荒碑中所有氣運,送給那女的抵擋死劫!」

從牙縫中擠出一字又一字,因果道主的聲音,像是落在地上的釘子,一砸一個坑。

「你瘋了嗎?」用盡渾身力量,因果道主對着傲青咆哮!

二人之間那種一人胸有成竹,一人即將落入懸崖的高下感立即翻轉。誰都沒有想到,事情還會發生這樣的異變。

因果道主瞪着傲青,若目光可以殺人,傲青已死萬千次。

難怪此子一重法華便敢前來叫板!

抽一宇氣運,非常人可以想像!

就連他自己,也從未思索過這個可能……此事在洪宇絕對不可完成,可在荒……他忽略了,現世荒宇經浩劫,已坍縮為幾片極小的星海,不過洪宇一洲之大,若是荒主,的確能做到此事!

可是傲青不是剛才在雷王殿得到最後一枚魂石么?理應沒有完全掌握控制荒碑的力量。

難道……難道……

因果道主目光閃爍,臉上升起不可置信的表情。

難道最後一枚荒石也是個幌子?

他早已完全擁有荒門的所有權?

巨大的憤怒湧上心頭,因果道主眼中隱隱滲血!

他素來只知月神有幾枚荒石,又與卞冰雷有些關係,卻憾而未能詳細了解傳承真相,不是不想知道,而是這種隱秘,只在真正的繼承者間流傳。

傲青收起了之前睚眥欲裂的悲痛,笑着撓撓自己的脖子:「嘿!我的東西,我送誰,要你管?

傲青所擇的復仇方式,並非硬碰硬的以卵擊石,他這一世修無情道,正是為了此生與任何旁人毫無瓜葛,與因果道主的最後一戰能心無旁騖,關鍵皆在對方能不能呼出自己的本名上。

然而世事無常,他的心還是不幸栽在了蘇瞳手裏,愛到不能罷手,卻又忐忑焦慮到快要把自己撕裂,無情變有情,他不願自己心上女子成為自己與因果道主交戰的犧牲品,所以在發現自己本心之後,便不斷地暗中修正自己最初的計劃。

製造自己本名的真假道,從交戰的關鍵點淪為了一種障眼法,他的所有心思,皆為保護蘇瞳。

然而此刻,傲青為自己當初英明的決策而自豪,看因果道主眼中噴火的模樣,他心裏陣陣暗爽,爽到想對月咆哮。

因果道主被傲青的賤笑氣得冒煙,他狠狠地抽氣,聲嘶力竭地咆哮:「你知不知道,這會令荒宇爆炸?令整個荒宇……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你個殘忍的劊子手!」

「我只滅一界,可是洪荒二碑若落在你的手裏,兩界眾生都要遭殃。」傲青冷酷反駁,這世上誰都可以指責他無情,可是因果道主?沒資格!

「沒有了荒宇……」因果道主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目光有些失神落魄:「沒有了一半天道,從此以後,洪荒兩界,再也不可能有創世境強尊橫空出世了……」

他的確不是為荒宇眾生擔心,而是惦記着自己。

洪宇與荒宇雖然各自獨立,卻又彼此密不可分,只有兩界共存,才是完整的天道。

明明沒有正面參與神戰,可是蘇瞳的確早已成為交戰雙方算計最厲害的「棋子」。

因果道主先利用蘇瞳的夢對傲青追魂,而後又打算在與傲青交戰時以最慘無人道的方式將她屠殺以影響傲青戰心。

傲青則早知道自己的真假之道只足以保護自己,卻不能顧及蘇瞳的安危,於是在剛剛得到荒主之位后,就立即將整個荒宇的氣運都抽取凝環,交到蘇瞳手中。

可以說這是最孤注一擲的做法,卻也是對蘇瞳對深沉的守護,自黑鐲交到蘇瞳手裏后,那屹立於荒宇的界碑便再也沒有半點神威,就此淪為一件擺設。而自己這個荒主,也變得徒有虛名。

荒宇眾生生死宿命,皆在蘇瞳掌中,用一宇氣運為她做了一件護甲,抵擋神界至尊最強一殺!

好氣魄的一手!

傲青這反將一軍,手段真是出人意料!

因果道主臉色變得慘白一片……

那追名殺的力量就算現在罷手,卻也追不回來了,自己即將承受失去荒宇的痛苦,失去成為創世強者的契機,這無疑比天罰更令他不可忍受!

像傷獸一樣,因果道主艱難地喘息……

這一戰,他敗了。

底牌還有許多,卻敗得莫名其妙。

他劇烈跳動的眼眸落在傲青身後那片被他捏碎的酒與玉杯上。奢望奇迹出現一次。

那是他精心準備的氣運酒。

僅次於追名殺的因果神術。

若傲青當時服下,二人在此戰中氣運相當,若傲青主動放棄,那麼勝者氣運,便只在他一家凝聚。

他算準了傲青會棄。

所以從運勢上說,這一戰……明明自己的贏面更大!

「我不會死!我不會敗!我是被此界選中的人,本尊將……創世!」因果道主聲嘶力竭。

「原來……是這樣啊……」

看到荒門之影橫攔在自己面前,蘇瞳先是茫然,而後恍然大悟。

原來傲青交給她的,竟是如此珍貴的東西。

瞬間明白了傲青的意圖。

保護著自己的,乃是荒宇氣運。仙羅古傘保護不了自己,可這一界蒼生的命數卻可敵道主追名之殺!只要荒宇氣運瞬滅,只怕荒碑也要倒塌,這樣一來,因果道主血煉兩界生靈,成就無雙大道的陰謀也將就此粉碎。

以犧牲荒宇極少生靈為代價,保護真仙連同它無數下界眾生康泰。這樣的取捨,對於傲青來說,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不能說這是正義的,卻也無可奈何。

如同一架失控的馬車,向左會撞死五個人,向右會撞死一個人,除左右兩道之外,前後皆為懸崖,而車廂內又坐着車夫最愛的女人。

不可停滯的車輪,勢必要尋找一條道路。

傲青早早就做出了選擇。

「多謝你,這樣愛我。」蘇瞳長長的睫毛掃在眼下,不勝嬌羞。

「可是……」

她腦海里閃過的是玄古聽訞音王、火王、薩熱、阿依仙、罕古麗的臉,閃過的是荒宇甲獸一族一堆堆小甲獸的模樣。

傲青送她回荒宇,是為了給她一個最後與便宜爹和吉老頭兒道別的機會。

然後再無情地葬送他們,這才是傲青臨別時乞求她原諒自己的真相。她猶記得與傲青分開時,他那略帶愧疚的乞求。

我若回來找你,不要不見我……

輕輕的呢喃里,隱藏了多少忐忑,多少不忍,多少猶豫和卑微?

「可是我做不到啊。」

滾滾熱淚從蘇瞳眼角落下,她心知傲青做出這樣決定時的彷徨無奈,自己並沒有任何立場去記恨他。

比起洪荒兩界一起泯滅,眼下的確是犧牲最小的勝法,可是有些東西,是不能只用勝敗來衡量。

「對不起……」

蘇瞳嘴唇哭得發白,臉頰哆嗦,手指顫巍巍地朝前伸去。

「請允許我,最後任性一次。」

手指的痙攣,就此停止,蘇瞳猛地一揮,將那荒門之影從眼前推開,無畏地朝金光踏去。

死又何畏?

死又何妨?

蘇瞳拒絕了荒宇氣運的護甲,肉身立即在燦爛的金光中爆成血沫!

誰都沒有看見她留戀這世間的最後一眼,包藏多少欲述卻沒有機會再說出的情愫……

轟!

肉體消失在追名殺的神威之下,蘇瞳體內乾坤之中的所有東西都被拋灑出來,不但有湛湛仙寶,如山美玉,罹乾劍與吉老頭兒的尾鞭,一盞散發出月華光澤的蓮燈,還有一枚單薄且蔚藍的星辰!

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丹藍搖曳,無數修士在韓文與季風的帶領之下衝出大氣,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荒宇凌冽的狂風,剎那抽干他們丹海中所有仙力。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主人!主人?」韓文凄慘的尖叫聲在群星間震蕩。

「師妹!」

與渾敦一同趕來的夜吹一聲尖叫,嘴裏鮮血狂噴。

二人乃是仙修,卻以非凡的毅力跋涉至荒宇地界,可是剛剛眺望到蘇瞳的背影,卻見她血肉橫飛的一幕。

傲青靜靜站在眾生鏡前,身體一個搖晃,竟是雙眼雙耳流出了鮮血。

瞳瞳。

明知自己的用心,卻還是……

五內如被焚燒般的劇痛,傲青覺得自己的生命在蘇瞳魂飛魄散的剎那,瞬間凋零了大半。

你忘記了嗎?

我說過,你若死,我便死!死後還將洪荒兩界作為你我的陪葬!

就算我這樣威脅過你……你還是聽不進去嗎?

毫無信用的女人!總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看來這些年本尊是對你太溫柔,早知如此,便應該把你打殘腿,綁上雙手!

我應該早振夫綱,應該不去招惹你,應該不愛你,應該不入那該死的醉南亭!

傲青嘴裏吐出一口血。

想起的是在那黃沙死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坑時蘇瞳瘦小的背影,想起的是康仁秘境裏,蘇瞳每每得意,都會亮出小虎牙的笑靨,想起的是自己鼓起勇氣站在懸崖枯枝上,對蘇瞳那長長一吻的銷魂,那一個吻,消耗了一生的勇氣,點亮了他一生的光明。

然而此刻,他卻無限後悔,若自己當初斬了自己的情,那有多好?

肉體還在,心已死滅。

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比傲青更無法接受現實的,正是因果道主本人。

震驚與獃滯感在他臉頰上迅速擴大,而後才化為瘋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不止,像是把自己一生最得意的情緒都宣洩出來,這止不住的狂笑,連站在因果峰外的眾道主們聽了,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愚蠢至極!愚蠢至極!這就是女人無用的善良,傲青啊傲青……這一次她可是白白浪費了你一番苦心!」

猛地止笑,因果道主目光湛湛盯着傲青的臉。

氣運聚頂,此刻天時,地利,人和皆在自己一方!

這就是世間正義,天道洪流翻滾,將自己從濁浪中推起,推搡向前,直至創世之境!

宿命大勢不可違逆!這樣的局,也被破了,這就是神跡!

漆黑的眼眸,再一次浮起點點碎金,很快因果道主的雙眸又再一次金光湛湛,而最令人震驚的是,隨着力量的回歸,一枚黑色的圓環也憑空出現,輕盈地落在了因果道主的手裏。

「我殺了……唔,半個荒主?所以荒宇的氣運,現在也終是屬於我了,這還要多謝你啊,傲青。」

捏着手裏的黑環,因果道主居高而立,帶笑的眸子落在傲青顫抖的脊樑上,帶着一抹不加遮掩的「同情」。

是的,當傲青將黑環送給蘇瞳的同時,她便與荒主無異,所以死在因果道主手裏之後,黑環的所有權便立即轉移到了因果道主的手裏。

「啊,這種一切都如此順利的感覺……還真是有些令人遺憾啊。」因果道主可惡的聲音,一聲聲湧入傲青耳內。

萬千雷本源直接轟擊在第二層法華上,令他嘴裏也溢出了鮮紅的血絲,可是這點傷害比起他的意外所得,簡直微不足道。

傲青沒有表情。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枚金色的長箭破空而來,一擊射在了他的腰上,而後耳邊便爆響起憤怒的吼聲。

「在生死一瞬,你的運勢逆行,神通謀划通通失敗,體內剎那清空為零,以鮮血償還今日毀屋無禮之罪!」

啊!

太可笑了!

自己就是敗在一下界老兒胡言亂語的詛咒下?

傲青感覺這個世界,真******可笑至極!

「多謝多謝,把荒宇氣運送到本尊手上,有了這件東西,再尋找洪門便輕而易舉。」

擇日不如撞日,黑環到手的因果道主,根本沒有再拖延時日的耐心,立即催動秘法,以荒之名義在真仙浩瀚的星宇內呼喚洪門共鳴!

荒碑要找洪碑,誰都不能阻攔。

因果道主倒要看看,這些年來洪碑都藏去了哪裏。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事情卻再度發生。

荒的呼喚剛從手中推出,眾生鏡上便呈現出一幅誰都沒有想像到的異景!

只見從蘇瞳體內爆出的那枚蔚藍星辰簌簌震動,而後陡然噴薄出一股耀眼的金光!

光芒之烈,在一瞬間令所有人視線短暫失明,從眾生境中迸射出的神光,剎那將整個神界通通照亮,一個死角都沒有留下。

除站在因果峰外的道主們,甚至那因鏡靈被奪而昏厥在地的命婆,甚至犄角旮旯內爬動的蟲豸……都在同時沐浴了耀眼光輝。

這還只是鏡中透射,真不知道事發源頭是怎麼樣一片燦爛光景。

因果道主下意識地以手遮臉,直到金輝略略消減,這才眯着眼睛打量鏡中。

看到的場景令他心臟狂跳,熱血翻滾,積蓄了數千萬年的淡定從容幾乎剎那破功!

洪門!

那偉岸壯麗的身影,那澄金神聖的顏色,那盤踞於門上金龍和浮沉萬獸,皆吶喊著一個不凡的名諱!

洪!

「洪碑!洪碑!」因果道主雙目失神,呢喃自語。

「原來那妮子就是洪主……體內乾坤!竟是體內藏星,星中藏碑!如此巧妙的隱藏手法,如此浩瀚的體內乾坤,難怪找不到!難怪找不到啊!」

「傷我二妃者,竟是蘇瞳!」

「走眼走眼,原以為此女只是荒主愛妻,沒想到洪荒早已相見,還躲過了我天道之眼的偷窺!」

「哈哈哈哈哈哈!」因果道主又是一陣狂笑,笑得幾乎不能自持。

一切太出乎意料。

雖然事態發展遠遠地超出預計,但竟是莫名其妙成全自己。

一想到這裏,因果道主便有一種置身夢中的錯覺,因果峰下諸位神王道主們只看到了洪荒現界,卻未必明白因果道主此刻心中的激動與感慨!

「這麼說來,我還殺了洪主,那麼洪碑此刻也自行認我為主咯?」

「天啊!這天大的好事也有落在我頭上的時候?本尊激動得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才好了,傲青!你的一世謀划,其實是想令我樂極而亡吧?嗯……哈哈哈哈哈哈,不得不說,你這招十分厲害,只要再加一把勁就成功了,現在你若自裁在本尊面前,將最後一半荒權拱手相送,我就要笑死自己了,真的!不信你試試!」

因果道主努力做出真摯的表情,嘴裏卻忍不住一直噗噗地笑着。

傲青已聽不到因果道主的譏諷,什麼仇恨,什麼蒼生……他疲憊不堪,一心赴死。

層層黑紋爬上了他的臉頰,這封印力量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幾乎令他皮膚完全化成黑色。

心中的怒意遠遠超過此生任何一次,只要他心念一動,那些奇異的封印力量必將立即被撕毀。,可他已不想去將它們撐爆了,太累。

活着太累。

想那麼多做什麼,不如換一種更輕鬆的方式。

蘇瞳還沒有走遠,他現在追趕,應該來得及。

如因果道主所笑的,傲青此刻若自絕心脈就好。而就在傲青幾乎完全隔絕自己與外界一切的剎那,一股不屈的意志又悄然自他心底滋生。

蘇瞳最後的選擇,向他展示了一種恆心。

想要守護所有人。

想要守護洪荒兩界所有蒼生。

曾覺得這種善良是一種愚昧,這種信仰是無人可以實現的天方夜譚。

「澤被蒼生」這四個字歷來不過是上位者用來標榜自我的虛名,其實頂着仁義者的頭銜,該怎麼爾虞我詐,還是怎麼爾虞我詐,該怎麼漠視生命,還是怎麼漠視生命。

此刻卻有人用生命實踐著這一信仰,傲青冰冷的血管里,一股熱血悄然復甦。

你是生死道修士,擁有無人能敵的渡河之舟。

我相信你。

你不會輕易放棄自己。

我相信你。

這些年來,你無數次不聽我勸告,卻也走出了屬於自己的大道。

蘇瞳。

你知道,你若死,我必死。像我這樣冷血的人,說不定真能做出讓兩界陪葬的荒唐事,你就算不顧忌我,也一定會顧念你的母親,你的丹藍,你的朋友,你的信仰……你勢必不會令我失望。

所以我會在自己生命終結之前,守護你之守護,同時,靜靜等待你的歸來!

我要活着!

絕對的死意間,突然綻放出了了濃郁的生的意志!

就好好像一團漆黑的墨水中央,陡然出現了白,而後生死黑白倏地顛倒,令他的魂魄在無度的煎熬里,悄然新生!

傲青眼中的情緒斂去,眼神變成了化不去的寒冰。皮膚上一層層秘紋剎那被撐爆,彷彿沒有極限!

「啊啊啊啊啊!」像是血族凝器一像,渾身劇痛無比,但伴隨這脫胎換骨的劇痛,一浪高過一浪的體內力量,卻又激發着傲青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

可惜啊……

因果道主目光一閃,明明自己的誅心之計,在傲青的心房裏種下了死亡的種子,可沒有想到在他生機即將斷絕的剎那,一股桀驁的求生意志卻又打斷了他身上的死意!

因果道主臉上有惋惜,不過就算如此,也完全影響不了他的心境,因為就算傲青再如何強大,此刻也絕對撼動不了他的存在。

這一戰,自己必勝!

渡過一死之難的傲青,身上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神威!

怒雷在他身側咆哮張息,猶如一片失控的汪洋。

右手啖鬼血鐮已出現在掌中,銳利的刀鋒閃爍森然寒光,柄后長長的刺尾,猶如巨龍的脊樑。倒映着另一個世界的血淵當空壓下,給人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看到這雷海血天,所有道主都為之悚然。

「這……真的是雷道主的力量?怎麼這樣雜駁,卻如此強大?」碧橫波瞪着美目,一幅不可置信的模樣。

「看來是有備而來啊!實人出人意料,不過此事為何又牽扯到了洪碑與荒碑?」

酒行狂手中的酒壺忘記了關蓋,瓊漿汩汩從壺中漏出。

本只以為新雷道主找上因果道君只是一場鬧劇,可誰都沒有想到事情在瞬息之間已演化到了這樣的地步。

不但新雷主的手段層出不窮,而且因果道主自己提及的兩個辭彙……也深深地牽扯着他們的神經。

洪與荒!

身為神界道主,或多或少都對這一對界碑有所耳聞。

在他們晉陞道主后便慢慢察覺到,神界即有荒能,又有仙力。

這片神土,覆蓋了整個真仙與所有殘存的荒界,這便證明,此二界本就相輔相成,不可分割。

洪碑無主,但第一代神王之中,有二人自洪界而來。

一位是以身化山川大海的盤古天神,一位是來去無影最後遁走域外的航神。

而第一代神王中的第三人,卻是荒宇至尊瑪依努爾?月!

此三位神祇,乃是神界凝形之初出現的三大強尊,當時的神界空曠縹緲,基台不穩,是以三尊便以各自的能力凝出因果、自然、生死三座聖峰化做神界砥天之柱,將此界完全定形,從那以後,因果、自然、生死三道,便成為神界至高無上的代名詞。

不過傳說三位太古主神之間的關係並不和睦,月神因為出身問題,歷來與盤古和航神不對付,航神好大喜功,大張旗鼓從下界甄選了天資優渥的種族,並命他們舉族搬遷入神界,經過億萬年的繁衍,最終成為神界的百姓。

而盤古天神卻更體恤下界,見下界被航神搜颳得更加貧瘠后,憤怒地以身殉道,體化萬靈……這才令荒蕪的真仙有了蓬勃發展的契機。

為盤古之死,航神深受打擊,雖然依舊坐鎮神界,卻一改當初活潑好事的性子,終年於三聖之地閉關不出,不問世事。

直到某年某月,有第二代的某位神祇不知死活地闖入他老人家的閉關地,才知已人去樓空,航神不可尋蹤。

有人說他已突破創世境,逍遙界外天地。也有些人說他沉溺於盤古之死,經多年自省,最終也化身萬千凡體,進入下界追逐老友的足跡。

經時光變遷,神界的太古初神,只剩下最強勁的月神一位!

此女原本性情孤傲,但並不是鐵血弒殺的主神,然有一日,不知受了何種刺激,突然命整個荒宇大舉起兵朝真仙攻來,正待真仙修士與神界道主惶惶不可終日之時,月神凄美的屍體忽有一日,出現在三聖峰前,戰爭也因此不了了之。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只有她凄美的死狀觸目驚心。

因月神之死,一場本就沒有由頭的無稽大戰戛然而止。

與月神離奇死亡同時,洪荒二宇還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洪碑失蹤。

那自太古以來就屹立於真仙中央仙宇的洪碑不見了,連同守護着它的夸父王族,都氣運耗盡,由鼎盛走向了自我的滅亡。

二是荒宇坍塌。

月神的舉兵觸怒了神界所有二代神王,不過一夜之間,疆土本與真仙相差無幾的荒宇破碎為大小不等的幾片殘域,種族死滅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獨獨月神的原族聽訞與一種最低劣且沒有靈智的硬殼甲獸族殘喘下來。

月神道消后,標誌着神界第一代神王的時期徹底落幕。

好在在其死亡三天之後,有強勁的仙威突然點亮了自盤古捨身後便一直荒蕪的自然聖峰!

雖然這新一代的自然道主從來沒有在世人面前展露出過自己的真容,可是在久亂之下的突然到來,無異於是給惶惶人心最好的一劑安魂葯。

抬頭遙見自然之峰上鶯****長,神界諸道主便覺得一切苦難都終有盡頭,於是收拾心情,慢慢地收撿了盤古、航神與月神留下的爛攤子。

荒宇的毀滅不可逆轉,曾差點發起滅界之戰的荒宇餘孽也被當時的幾位神王聯手封印,打落下界最陰暗的空間內,從此斷絕所有升仙路。

因為荒宇被視為邪惡的發祥地,最後連這些殘落的空間被諸神封印在何地,也成為了一個個沒有人傳承的迷。

這種完全摒棄荒宇歷史的做法,導致後世大部分道主只知洪宇,遺忘荒界的意識形態。只有那些喜歡鑽牛角尖或是活得極長的神王,才會對曾經的種種事件,保持懷疑和觀望的態度。

若說月神之死,對後世還有什麼影響,那就是曾有人盛傳,還見過月神的月使在神界出沒,手裏拿着邪惡的種子,依舊萬古不倦地尋找著傳人。

不過這也說不定只是一些好事者的訛傳,並不能多信。

比起什麼神出鬼沒的月使,還是洪碑的下落更引人關注,因為那雕刻着眾生石像的威武巨門,似乎才是真仙界仙氣的源頭。若此碑石毀壞,真仙勢必凋零,到時候神界也會跟着一起塌陷。

洪門所在,一直是眾神門苦苦追索的問題,卻沒想到,今日這件至寶,會突然出現在因果道主的身旁。

在傲青肆無忌憚宣洩出他所有戰威時,因果道主左右突然出現兩道強光,一黑一白,一虛一實。

左側是縹緲的荒碑,因為還有一半主權在傲青手裏,所以它還只能以氣運之盾的模樣出現在世人面前。

而右側洪門,則是實打實的洪門,金光萬丈,偉岸溫良。

所有人都曾貶低荒碑而尊洪,只有此時二碑同立於天地之間,所有道主神王才不得不由衷地承認,只有洪荒匯聚在一處,才是真正的完整天道!

洪門代表光明,代表希望,代表善良,代表欣欣向榮的生機。

荒門代表黑暗,代表絕望,代表邪惡,代表暮色沉沉的死亡。

若失一碑,則天無明暗,地無陰陽。

二碑合一,便有天道輪迴,萬法興榮。

「還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比美人在懷興奮得多,因果道主的臉沐浴於兩大界碑的光耀下,一面神聖如神,一面墮落如魔,獨獨不能忽略的,便是無上的威嚴。

在此濃郁的威壓下,因果峰外的神王道主們都雙膝發潰,情不自禁深埋頭顱,心中升起對因果道主的無限敬仰,甚至不敢以自己的目光褻瀆。

同是神王,同為道主,因果之君乃九天皓月,而他們不過是匍匐在地的石礫塵埃。

吼吼吼吼!

就在所有人內心產生不可違逆的臣服之時,陣陣威嚴的獸吼聲卻響徹蒼穹,無數的猙獰異獸從傲青碧綠的披風下飛騰而出,同時拉出一架精美的戰車!

戰車金紅,光芒湛湛!

揮刀站在車頂的傲青,神態桀驁不屈,而他萬頭洪宇凶獸的大聲嘶吼,也立即撕破了因果道主借洪荒二碑在眾人心中投影的陰霾和王威。

那些身長百丈的巨形野獸,噴火吐冰,喚雷弄影,每一隻的獸威都不遜色於仙王仙君,再加上浩瀚的數量,的確是一支可怕的大軍!

「雖然野獸兇悍……」因果道主抿嘴一笑:「但真仙萬獸,皆能在洪碑上找到先祖之影,用這種東西來與我交戰,你從剛拿出之時,便輸了。」

手指叩擊洪碑,發出篤篤脆響,很快洪門異變,無數獸影也從石中蘇瞳,繼而張牙舞爪地飛騰起來!

「我死了……」

蘇瞳血肉紛飛,體內乾坤也爆裂,所有珍惜之物皆被甩出,她在被冥風捲走之前,甚至還聽到了韓文與季風的呼喊,聽到了夜吹與渾敦的尖叫,可惜仙力盡失,蘇瞳甚至沒有力氣回頭再看他們一眼。

「嘿,不錯呢,還有人送行。」

她輕輕笑着,一頭墮落黃泉里。

重回舊地,蘇瞳熟練地喚起自己的渡河之舟,沒有了肉身若再無渡舟保護,只怕自己馬上要變成一抹孤魂。

可是那大船剛剛自蘇瞳足下出現,便立即分崩潰散,像是內部早已腐朽,根本再經不得任何浪花侵蝕一樣。

嘩嘩嘩!

寸斷之桅,還有紛飛在眼前撕裂的白帆都令蘇瞳心如刀割。

啊……

真是愚蠢啊,還以為就算回黃泉里,也有自保的餘地,我卻是忘記了……那蒲草,被我送給了師傅。

原來這一次,真是得死!

在這一刻,蘇瞳才真正感覺到了死亡,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情,在黃泉中撈起師傅,還能再撈起自己?

想必當年,師傅便是以自己身殞為代價,換得傲青再續陽壽的吧?

天道不可違逆,縱生死道主,也必須遵循生死規則,一命,換一命!

不過蘇瞳並不後悔,並不後悔拒絕荒宇氣運的庇護。

雖然若傲青戰敗,最終洪荒二宇所有生靈還是會死亡,但那並不是死在自己手裏。

那樣消亡與自己主動毀滅的意義,不一樣。

明明已成鬼魂,卻仍如鉛球一樣下墜,隨着自己的破船,蘇瞳狠狠砸倒在地,而後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傳來潺潺的水響。

蘇瞳一個激靈,發現自己正趴倒在一個泥坑之中。

怎麼會?

黃泉里,怎麼有泥?

她心跳一滯,迅速打量四周,而眼前景物,與她記憶中的黃泉截然不同,像是一座被遺棄在泥灘上的巨大垃圾堆。廢棄的異物堆積成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氣息。

壓抑與沉重,迅速奪走人心中僅剩的歡愉感。

蘇瞳只有高高抬頭,才勉強從山堆的間隙里眺望到靜謐的星空。

無數群星在蒼穹閃爍,櫻色雲霧蜿蜒穿梭於星河,那些閃爍的星光,依舊像守望逝者的眼睛,帶着凄婉與倔強,在無邊無垠的河水裏尋找自己放不下的人影。

蘇瞳吞了吞口水。

此地的確是黃泉無疑,可我為何不入蓮舟,卻被送來了泥灘里?

蘇瞳沉吟片刻,扶地站起。

沾滿泥漿的紅裙上,立即簌簌落下木屑殘布,她被聲音吸引,撿起木屑和殘布放在眼前,才辨認出那正是自己渡河之舟的殘片。

嘶!

驀然回首,蘇瞳發現,原來自己的大船主體,也靜靜地躺在泥濘之中,無聲無息與自己並肩而立。

只不過它龍骨已斷,船桅倒塌,沒有了蒲草纏繞,所有部件都鬆散開裂,像是久經歲月侵蝕,佈滿斑駁。

蘇瞳情不自禁提裙而去,緊緊抱着坍塌的船舷一角,不過輕輕用力,那木板便脆斷成沙,自她指縫嘩嘩落下。

肉身分崩,本應無淚,可是一滴銀色的淚水,還是無聲地落入泥里。

面對再也不能啟程的船,一股莫大的悲意擊中了蘇瞳的心臟。

渡河之舟里承載着她太多的記憶,她還記得自己足踏三尺草船,小心翼翼在河中漂流的日子,第一次用蒲草編織小件,有桌有席,有壺有盞,還有一隻小小的竹蜻蜓……

也是站在小舟上,第一次見到不死鳥師傅,當時巨輪拍出的河浪,幾乎剎那就把自己掀翻。小舟搖搖晃晃,努力托起她的身影,而她也搖搖晃晃,努力抬頭去看師傅腳踝上那隻精緻的不死鳥紋繪……

小舟從單薄的模樣,一點點在自己的手裏成長壯大,每一次變化,都融匯了自己的心血與對生死之道更深刻的體會。

從簡陋到精美,從渺小到浩瀚,在師傅的巨輪腐朽時,她的生死道主也終於成長為偉岸的模樣!

而今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還在殘喘,那曾破浪追雲的大船卻已先衰。

像是失去了一位摯友,蘇瞳掩面而泣。

淚流干后,蘇瞳抹去臉上的淚痕,便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去,前方是更深的泥濘與更多的未知,可是人生的路就是這樣,不管將要面對什麼,不管將要遇見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能停下足跡。

咔嚓!

才走出千米,蘇瞳腳下的淤泥里就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本是不想低頭的,可是走出三步之後,蘇瞳又折了回來,雙手伸出泥里摸索,很快從泥漿中找到了一塊陳年的木塊。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後沒被蓮舟收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身死卻依舊保持着清醒的意識,蘇瞳覺得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她想找到原因,就不能放過冥冥之中上天給她的任何提示。

看着沾滿淤泥的殘木,蘇瞳不假思索,用自己的紅裙一角將它擦拭乾凈,很快一殘木表面就顯出了深淺不一的顏色,雖然已被歲月腐蝕得失去本來面目,又被泥土染得一片黯淡,可是模糊的色彩輪廓,還是在蘇瞳眼前勾勒出了一枚羽毛的形狀。

嘶!

蘇瞳倒吸一口冷氣!

雖然僅僅是一枚鳥羽,可手中這塊被自己踩裂的朽木還是立即令她回想起了昔日師傅的巨輪!

那威武神俊的不死鳥圖騰遍佈師傅巨輪的船身,當年她只一眼,便將每一個細節都深深地烙印在記憶深處,從來不敢忘懷。

她丟下手中的木板,猛地朝一旁撲去。

殘木沙礫琉璃灰瓦……各種殘破和沒有價值的材料在身旁堆積起一座座「高山」,蘇瞳撲向的,正是離自己最近的一座。

她雙手拚命扒拉着廢料,不斷挑揀其中殘骸,最離奇的是,自己肉身已滅,可是指尖還會感覺到被尖銳物體刺破的痛楚,很快她便在山中翻出了幾塊烏木,幾枚碎金,甚至一支完整的槳。

把它們放在鼻尖下細嗅,還能聞見一股熟悉的酒香。

明明殘酒不足以令蘇瞳迷醉,可是在抬頭呼吸之間她卻感覺到一陣眩暈,好像那些高高矗立在四周的山峰通通朝自己所在的天地傾倒,它們無窮無盡,無邊無岸。

「原來……這裏都是生死道修士,道消時會來的地方。」

將船槳緊緊握在手裏,蘇瞳終於理解了這片充滿怨氣的泥沼有着怎樣意義。

自己的船瓦解於此處,師傅的船,在距離自己不過千米的地方,也留下了殘骸,大概為了照拂那些一生鍾情於生死大道的強者,所以黃泉才特意開闢了這樣一個地方,用來堆積破敗的渡河之舟!

師傅的道意,的確遠比自己強大,縱這麼多年過去,船體上還能留下木板與碎金裝飾,而自己那船,一碰成沙。

蘇瞳捻捻長發,抬頭再一次認真打量四野,因為確定了這些高山廢料的來歷,這一次她的目光又有不同。不再是驚恐和疑惑,而是審視與嗟嘆。

原來……

世上竟有這麼多修成渡河巨輪的強者,自己還曾可笑地以為,恣意翱翔黃泉者,除了自己與師傅,真仙自古到今也數不出百位。

現在從眼前密密麻麻堆積的碎物來判斷,至少十萬巨輪,曾在此擱淺。

它們層層疊疊,交錯縱橫,有的還保留着一些不可磨滅的細件,有的則完全分辨不出本來的面貌,像是骯髒的棉絮與金屬的混合物,就那樣被遺棄在泥沼間。

誰能想像,這些垃圾曾經都是桀驁的巨輪,在所有真仙修士望而卻步的黃泉里,昂首挺胸地乘風破浪,可以想像當年那些駕駛巨輪的船主們是何等意氣風發,然而現在那些作弄生死的人們,又去了哪裏?

呵呵呵呵……

蘇瞳一陣苦笑。

生死道者也有死,又何況是凡人呢?

這如山堆積的殞船,一如萬葬坑中累累白骨,寫的是蕭索,記錄的是輝煌之後,不可逃避的歸宿。

就在此時,突然有一道欣喜又威嚴的喝聲,落在了她的耳邊!

「把你手裏的船槳,給我!」

蘇瞳錯愕回頭,立即看到垃圾山上一道灰色的影子高高躍下!

天啊!

有活人!

那矯健的身影在半空劃出優美的弧線,逆光時蘇瞳只能看到對方一頭墨藍色的長發在風中張揚,帶着一股令人懷念的生者氣息。

蘇瞳第一眼並不是去看來人的眉眼,而是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豐潤的雙頰與領下的鎖骨上。

荒誕的念頭從腦海里生出。

嘖嘖!

好滑滑的皮膚,好嫩嫩的肉肉……

噗!

差點被自己的想法嚇噴了。

蘇瞳回神之後趕緊羞赧地敲敲自己的腦門。

難不成自己肉體灰飛煙滅之後,便下意識地有了覬覦別人肉體的慾望?要是對方是個女子也就算了,可惜是個大老爺們,難不成自己也能用?

就在蘇瞳胡思亂想之際,對方也站穩了腳步。

「哦?原來是只野魂……嘖嘖,還能保持這樣的清明程度,也真是難得了。」

男子將臉湊近蘇瞳的鼻尖,迫得她後退一步。

倒映在蘇瞳眼中的,是一雙狹長的鳳眼,只見兩葉眉如海中覆舟,男子面頰是消瘦的,卻並不妨礙五官的俊美,特別是渾身上下還帶着一股子渾然天成的威嚴,這種氣質並沒有因為身處船殞之所而被影響和削弱,反而被惡劣的環境洗刷得更加根骨分明。

這男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不過雙眸卻是淺金色的,再加上眉心若隱若現的仙印,證明其純正的仙人血脈。

蘇瞳縮了縮脖子,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還能遇見活人,不過她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與其年輕模樣格格不入的神態,不由地暗中戒備。

這人的年紀絕沒有外表看到的那麼年輕,那麼勢必是活了數千年的老怪。何況這船殞之所也不是什麼善地,自己無論是修為還是體力都不及對方,落在下風,自然要小心翼翼。

又打量了蘇瞳幾眼,男子的語氣沒有剛才那麼兇狠。

「把手中漿給我。做我隨從吧。」

因為此刻的蘇瞳實在是太好看透,若生前惡人,魂化厲鬼,必然不能保持她現在這清麗可人的模樣。

既然她現在能保持靈台不潰,行動隨心,自然活着的時候也是一個被天道庇佑的天嬌之女。

男子站在蘇瞳面前,緩緩散出自己的仙人血脈。

仙族乃是真仙最尊貴的血統。

也被世人稱為「先天王者」,仙族的出生率極低,不過只要有新子誕生,出生便在君王境。

比起君琰那種需要自己拚命努力才能晉陞強者的仙王體質不知道要優渥到哪裏去,而仙族裏,還有最純正的金瞳聖子。

金瞳聖子對大道親合,亦是真仙眾生的無冕之王,只要散出血脈氣息,便會吸引弱者臣服。

眼下的男子眼中金色不深,想必不是最純正的金瞳聖子,不過有強大的修為彌補血統不足,對百族的震懾力依舊是毋庸置疑的。

「記住你主的名字,真道滅!」

這神通曾在他手裏百試不爽,雖然在黃泉外施展此術多有顧慮,但已受困船殞所數十萬年之久,真仙強者們怕是也沒有幾人再記得自己名字。

何況也只是用血脈之威收服一個小小女魂,真道滅並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真道滅?

好奇怪的名字。

真仙有個道成,黃泉有個道滅……也不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蘇瞳眨了眨眼睛,本來若是自己的皮囊還在,眼下便是一個天大的機會,只要自己假意順從,便可以大搖大擺地跟在這個真道滅的身後把四周情況摸個清楚,看他對自己剛剛撿起的船槳那麼饑渴的模樣,其中一定有着什麼不為人知的辛秘。

既然自己身殞而魂不滅,那就一定要試着離開這不生不死的地方。

可惜她現在是個魂體。

蘇瞳哭笑不得的看到真道滅的額頭上瓢出一枚金色的仙文,試圖靠近自己的識海,只不過它纖弱的仙文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便被她磅礴的精神風暴無情地撕成了碎渣,而後不屑地丟在了地上。

不管以何種手段,想要奴役一位馭靈主都是不可能的。

強勁的仙族血脈在暴虐的精神風暴下也是渣渣。

「我勒了個去的!今日真是見鬼了?」

真道滅身體明顯一抖,眼珠子差點擠出眼眶。萬兒八千年了,還從來沒有今日這樣被驚嚇過。在這個瞬間他甚至對自己的神通產生了困惑,以往仙族血脈是無往不利的,卻從來沒試過鬼魂。

難不成鬼魂這種奇異的存在,已經超脫了「生」的範疇,所以並不能以常理來論斷?

「對啊,我是個鬼。」蘇瞳點頭,深以為然。

蘇瞳那一臉坦蕩的模樣看得真道滅臉頰抽搐,哪有花季少女對自己變成鬼魂這樣從容驕傲的?而且她還不是陳年老鬼,而是剛剛從黃泉外隨船掉落的。

他親眼見她那彩帆巨輪在半空破滅,所以才從河灘速速遁來尋找,一切都說明此女新死不久,換了別人,早就哭得不能自已,魂飛魄散。

可是這隻新鬼,非但不哭不怨,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廢船山下翻出了一隻嶄新的船槳!

這虎狼之勢可怕至極!

在廢料之中尋寶的天賦也異常高超!

絕對是只極有潛力的女鬼!如此心性,難怪靈台不滅!

「乖,聽哥哥的,哥哥保你平安離開這裏。」一想到蘇瞳身上種種不凡,真道滅轉轉眼珠子,換成了極溫柔的聲音。

離開?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激了蘇瞳。

此人居然想離開!

看來真的有戲?

雖然心中狂喜,但蘇瞳臉上卻不動聲色。

「為什麼要聽你的,大家都是道殞者,難道你就不能聽我的?」蘇瞳緊緊握着手中漿,微笑着緩緩在上面烙印了自己的神識。

看得出來,真道滅對這船槳勢在必得,不過現在他若想動這件東西,就必須先經過自己同意了。

「大膽!」看到蘇瞳的舉動,真道滅果真動怒,一拍大腿便咆哮起來:「你這小小女鬼怎就這般不識好歹?就不怕本尊一巴掌滅了你這野魂么?」

真道滅如何能不怒,自己一眼就能看出女魂深淺,除了精神力奇怪一點,修為不足百年,這樣的螻蟻放在黃泉之外,自己吹一口氣便能滅掉一萬個。

「我已經死過一回,再死死也沒有什麼關係。」蘇瞳還是一幅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模樣。

「孽障!「真道滅氣得鼻孔冒煙,突然伸起巴掌,強大的仙威立即在其掌心凝聚!能在黃泉死地調動這麼磅礴的力量,絕對是真仙界裏頂尖的強者!修為絕對不在五皇之下!

若是這一掌拍來,只怕蘇瞳立即就要魂崩,然而此刻真道滅的手卻高高懸著,並沒有立即拍擊而落。

蘇瞳看着真道滅高舉的手,頓時心魂大定。

如果此時這老怪毫不猶豫地對自己施以毒手,她便會立即將船槳丟向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後速速遁逃。可是此刻他有所顧忌,便說明真道滅並不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對於同修生死道的自己,還心懷那麼半點憐惜。

這一點並不是毫無依據的,曾見火照時她就有過類似的感覺。

雖然之前沒有半點交集,可是同為生死道上意境超凡者,冥冥之中就會產生一種相惜。

強者孤獨。

無論是誰,在黃泉遊歷數次,都會對生和死產生敬畏,同時徹底碰觸自己內心的孤獨。大道無盡,能同時攀越者寥寥無幾,驀然發現行船者,就像是見到失落的親人,情不自禁地產生親近感。

除非即將到達巔峰,才會對競爭者產生殺意,除此之外,理應包容。

「真大哥,你和我才剛剛見面,就用仙族血脈之威壓我,又急着搶我東西,並沒有給我留下半點好印象,所以我才處處與你設防,其實人與人之間,為何不能多一些真誠?」

蘇瞳垂下了眼眸,睫毛輕震,臉上三分凄婉,三分嬌羞,剩下的遺憾既是嘲諷,也是一種吹入心脾的悵然。

「我的船毀了,肉身也滅了……你出現在這裏,想必也是渡河之舟出了問題,我們同修生死之道,同是天涯淪落之人,如果打一開始,你就與我開誠佈公,我就算是把這件師傅的遺物拱手相送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你步步緊逼,毫不給我餘地,我蘇瞳雖然是個弱女子,可也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就算拼了自己這抹孤魂,也勢必爆了這漿!」

哀傷之後是倔強,蘇瞳突然抬起自己的頭,目光執著而無畏地瞪着真道滅的臉。

面對那澄清的目光,數萬年心情不動的真道滅,剎那有了一種想要躲避的衝動!

此女魂色,太純粹!

純粹得不忍褻瀆,也無法彎折。

自己一世為皇,從不知「忍讓」二字是怎麼寫的,特別是面對如此弱小的靈魂,可她一番義正言辭的呵斥,卻是令他驀然正視起她的身份。

不錯。

黃泉道殞之女,這樣可惜,這樣和自己同病相連。

「哎!」長嘆一聲,真道滅手裏的仙威無聲而滅,緩緩從空中落下,以悲悵的目光看着蘇瞳倔強的小臉。

「你雖然神台不滅,可沒有肉身,在這黃泉里,還是會慢慢失智,最後被蓮舟接引。」沒有道歉,不過既然能這樣說話,已表明真道滅對蘇瞳卸除了之前的惡意。

「哈哈哈哈哈哈!」聽了真道滅的話,蘇瞳仰天一陣狂笑:「我選擇死,就沒有後悔過,現在居然還有七八天可活,真是賺到了!」

「你自己選擇死?」真道滅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對,我若不死,就是朋友們先死,所以我就來了。」蘇瞳肯定地點點頭。

「朋友……」真道滅目光閃閃,這個詞也已離他太久,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會為守護朋友自己先赴死,而且這女子,還是一個修生死道,可追往生魂的人。

在這一瞬間,真道滅對蘇瞳的看法已經不同。

這也是在蘇瞳計劃之中的事情,一般這種活了數萬年的老怪,一生聽到的都是陽奉陰違,如果自己服軟,只會被對方更看不起,所以在無法用肉體掩蓋自己不受仙族血脈壓迫的情況下,她只有表現出本色的強硬,才有可能贏得對方的尊重。

有平等對話權,便能儘快搞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雖然對死無悔,可是哪怕只有一絲生的機會,她都不會輕易放過!

蘇瞳想得沒有錯,如果她在真道滅的恐嚇之下立即表示順從,只怕真道滅奪了船槳之後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她拋棄,可是她一再不屈,卻讓真道滅產生了一種想與之攀談的衝動。

強者,只有結識強者的興趣。

「雖然生死有命,不過你這丫頭就這樣道殞了,實在是有些可惜。」真道滅看着蘇瞳堅定的魂色,知道她沒有說謊。

「你叫蘇瞳是吧?告訴本尊……你仇家的名諱,日後本尊離開此地,勢必第一個為你報仇!」將雙手負在身後,真道滅英俊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睥睨之色。

彷彿他是沉睡巨龍,一旦重回真仙,勢必君臨天下!

「這個……」蘇瞳看着真道滅認真的表情,不竟面有難色。

「你個臭丫頭,難道是看不起本尊?靠!氣死我也!好不容易本尊動一次真心,你可知道,十萬年前,若有人要求我一諾,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真道滅被蘇瞳再一次氣得冒煙。

「不是……不是這樣。」蘇瞳訕訕地笑着,慌忙擺手:「真兄頂天立地,一言九鼎,絕對是曠古英雄,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一點點生前怨念,實在是不好意思勞煩真兄,就讓這仇恨,隨風化去吧。」

蘇瞳越拒絕,真道滅心裏便越是窩火!

心想你個厚臉皮兒,老子不過隨口稱你一句妹子,你就敢上杆子叫我老哥,你這渾身都是膽的丫頭哪裏是不好意思,分明就是眼瞎瞧不起老子!

我們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修為差了十萬八千里,陽壽差了十億八萬年,難不成還怕你一個區區小敵?

君境的可以片兒滅,王境的可以一巴掌打死十個,皇境的……嗯,除了一個,其它的通通都活不過三招。

天地之間,除了這該死的船殞所,哪裏不畏他如虎?

「說不說?不說老子掐死你!本尊就是要為你報仇,小小螻蟻,拒絕也沒有用!」真道滅也是一個真性情,伸手就把快要逃跑的蘇瞳壓在了泥巴里,從猙獰的表情上看,想必是認真的。

「咳咳咳咳,我說我說!」蘇瞳舉手投降,一臉無奈:「是神界道主,因果道君。」

嗯,咦?神界?

我日……因果道君!

「你騙人!你這種螻蟻,怎麼可能招惹到那種人物?」每一個字都令真道滅心驚膽寒,他獃獃地立在地上,半晌之後才想起朝蘇瞳咆哮。

蘇瞳撇著嘴,把視線轉移到一旁,一臉「我早說了不想說吧」的模樣。

靠!靠!靠!靠!

一把鬆開蘇瞳,真道滅連說一百個靠,悲憤得在泥里跺腳。

明明想一巴掌拍死蘇瞳這個吹牛扯破天際的臭丫頭,可他又悲哀地發現,她的魂色依舊澄清,所說的每一個字居然都是真的!

她的死敵,真是神界因果道主,而且在那種無敵強尊面前,她還能保持從容,為友赴死!

面對她的執著和堅強,自己簡直自慚形穢。

就在真道滅恨不得為自己的大話刮自己大耳刮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支船槳。

「喏。送你了。」蘇瞳抹去了自己烙印在不死鳥船槳上的神識,遞到真道滅的眼前。

「這……這是你師傅的遺物!」真道滅目光不定地看着蘇瞳,其實是愧於接受她的贈禮,因為自己剛才那拍胸脯的承諾,他根本就做不到!

就算有一日自己成為生死道主,踏碎虛空進入神界,也會因為道主與道主間不可生死戰的天規而無法實踐自己的諾言。

今日……是他有生之年來,第一次失約。

羞愧萬分,沒臉見人!

真道滅只看了船槳一眼,便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眼。

「命都不要了,還能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既然對真兄有用,便送給真兄吧,我師傅乃是生死道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縱世奇才,如果再深挖這堆廢料,一定還能找到有用的細件。」

蘇瞳拍拍真道滅的肩膀,見對方一動不動。只得又補充一句。

「我沒有接受你的幫助,所以不為我復仇,也算不得違背諾言。」

真道滅一臉尷尬地站起身子,沒想到蘇瞳還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窘迫之處。他臉色微紅,氣喘如牛,突然一把奪過蘇瞳伸來的船槳。大聲吼道:「誰說老子做不到?待我位列生死道主,立即就為你去踢那因果道主的屁股!」

「你師傅的巨輪,是葬在哪裏?!」

一把提起蘇瞳,真道滅便命蘇瞳指認廢料山。

「這裏。」蘇瞳手指離自己最近的那處,山腳下還散落着她曾挖出的碎金裝飾物。

不死鳥好奢華,不但房間內仙紗重重,琳琅珍物堆積如山,就連渡河巨輪上都遍佈金銀細軟,船艙檐角包金雕龍。

真道滅毫不猶豫,徐徐一掌向前推去,這一掌,用去了真道滅積蓄已久的力量,其實身在船殞所,仙力是極受抑制的,換了常人,連抬腳的力氣都未必有,但以真道滅強大的心法,還是能緩緩抽吸空氣之中極稀薄的仙力,這樣的移山之掌,很長時間內只能用一次。

每次都只是在確信山下有寶的情況下才敢發動,而這一次,卻是蘇瞳手指一指,真道滅掌風便已近山壁。狂風將整座巨山上的沙礫碎石通通吹走,最後漏下了幾塊殘板。

真道滅的眼皮拚命跳動。

只是被那船槳的完整性所吸引,所以毫無根據地豪賭一把,卻萬萬沒有想到,遺落在的,居然還有五枚完整船槳,一張材質不可描述的床,一隻籠子,還有兩丈長船體殘片三張!

近十年來收穫的總和,都不及今日一天!

把那怪床拆了,也可以切割成甲板若干,加上蘇瞳之前送來的船槳,整整六支!

我勒了個去!

幸福的眩暈感幾乎快把真道滅擊暈。

「你師傅……到底是什麼人?」緊緊地捏著蘇瞳的脖子,真道滅激動得差點把她一口吞到肚子裏。

「我魂弱,我魂弱,你不要這麼野蠻!」弱弱抗爭幾次,蘇瞳才好不容易從真道滅的指間掙脫,拚命咳嗽。「咳咳咳咳,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

其實看到這些殘片,蘇瞳本人也驚詫不已。

她猶記得當初師傅的大船崩毀時,整個船身完全化塵遠逝,淺淺虎河裏,只留下了一杯一盞。為什麼今日在這生死道者船殞山下,卻又找到了這麼多帶着師傅氣息的遺物?

難道自己在夢裏的那些努力,真的改變了什麼嗎?

就在蘇瞳失魂之際,真道滅已經三下五除二地將那一地細件都麻利捆綁,那熟悉的身手,一看便是經常做同樣的事情。一根繩子牽着,便能把所有零件通通拖走。

試試是否可以輕易拖行之後,真道滅便如提雞一樣,把蘇瞳撂在了背上,用低沉的聲音叮嚀道:「我帶你去看看我的船。」

蘇瞳感激地點點頭。

她坐在真道滅的背上,最大程度地保存着自己的魂力。

的確如他所說,自己可以感覺到輪迴之所越來越強的召喚感,雖然自己能強撐超過七八天,卻依舊還是不能避免消散的結局。

可她不想就這樣離開,她還想返回戰場。

之所以慷慨赴死,除了不願見荒宇為護自己而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她深知自己生死之道還差最後的瓶頸沒有突破,想要擁有直面因果道主的力量,這一場生與死的考驗,她必須來。

「這就是我的船。」

就在蘇瞳想得出神的時候,身下的真道滅突然停下了腳步。

難為真道滅了,居然拖着這麼多東西還能走得這樣快,蘇瞳感覺到了一股召喚感,抬頭看到泥灘盡頭清澈的河水。

泥灘之外,是一個天然的河港,如半圓殘月,靜靜擁抱一泓水灣。

縱灣外河水激流不止,狂浪拍雪,但灣內波平浪靜,鱗鱗河水,倒映着蒼穹群星之靜美。

嘩嘩嘩嘩……

細細的水浪拍擊著灘頭,一隻無主的蓮舟靠在岸旁,沒有繩子牽引,卻被水推開,又緩緩歸來,一來一去,一沉一浮,好像亘古不變的風景。

「不要去看那裏,會帶走你的。」看到河灣里果真是多了一隻蓮舟,真道滅長嘆一聲,輕輕將背上的蘇瞳放在了岸上,手卻緊緊提着她的頭髮,並沒有鬆開的意思。

心中憐惜,又多幾分。

多少年……沒有見過蓮舟靠岸了?看來黃泉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接走蘇瞳的魂。

「我讓你看的東西,不是那個,把頭轉過來丫頭!」掰過蘇瞳的臉,真道滅讓蘇瞳來看的,其實是他的渡河之舟。

就在靠岸不遠處,停泊著一艘破船,雖然船體左舷大半破碎,不可入水,豁口處露出甲板與內部結構,可是令人稱奇的是龍骨竟未斷裂,而且船頭一隻多頭凶獸的雕像依舊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會張開獸眼,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

蘇瞳不禁眯起了眼睛。

這渡河之船看似破敗,可是死意里卻隱隱透露著一股生機。

船身上可以看出多處修補的痕迹,所以或淺或深,或精緻或粗獷,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但那些銜接處,卻又在差異中體現著一種荒誕的平衡。

蘇瞳終於明白,真道滅為什麼對不死鳥的大船殘骸如此看重了!

他在修補!

雖然從來沒有聽說過可以用別人的道心修補自己道心還成功的先例,不過見巨輪如見真道滅心中的生死意境,顯然他在融合他人破損道心之上,很有自己的見地。

別看他性子高傲,可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的確有着藐視眾生的資本!

「不能把船帶到泥灘深處,一旦進入那裏,船體便會加速解體。所以我必須把它存放在有黃泉水潤濕的地方。不過你沒有肉身,現在想必可以感覺到……」真道滅吞了吞口水,遙指那在灣里搖晃的蓮舟。「可以感覺到,它在呼喚你。」

「沒有蓮舟在等待你呢……你可以走出去。」好像對自己的生死,並不怎麼上心,要是換了別人,可能看到蓮船到來,又要哭上一哭,可是蘇瞳只是眨眨眼睛,回頭笑着對真道滅說道。

「這十萬年來,我也是這樣想的。」真道滅哭喪著臉,表情卻是凄苦。

「若不是還有這個信念支撐,只怕我早就投河而死了。」

十萬年!

蘇瞳的魂體都在抽搐,還以為真道滅是個萬年老怪,沒想到十萬年前便被困在這裏。十萬年的歲月,足以讓滄海化為桑田多少次?

此人居然一直在這破泥灘里修補自己的大船,沒有發瘋真是奇迹!

「我活得久吧?「感覺到了蘇瞳那震驚的目光,真道滅慘淡一笑:「可惜十萬年還是修不出你這種波瀾不驚的心境,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想聽聽他的故事嗎?」

「好。」真道滅明顯有着想要講訴的意願,蘇瞳自然樂得傾聽。

蘇瞳還沒有點完頭,真道滅便迫不及待地張開了嘴:「本尊多年前曾有一位老友相伴,我們兩人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相互鼓勵,相互扶持,走過了近三萬年的歲月,可是誰又想像得到,一日灣外飄來了一枚蓮舟,在看到蓮舟的剎那,他竟直接坐地大哭起來。」

「你能想像,一個鬚髮皆白,活了數萬年的睿智老頭兒,突然像小孩兒一樣一邊打滾一邊嚎哭的模樣嗎?」

說過話的時候,真道滅目光幽幽,雙頰深陷,彷彿每每回憶曾經,都會陷入巨大的痛苦。但就算是痛苦,也不能熄滅他渴望講訴的慾望。

「這片船殞所,我本來得晚一些,是那老人教我將船存在岸旁,不要帶去泥灘深處,是他教我尋找殞舟殘部,修補自己的道心,他亦師亦友,本是我受困在此唯一的精神支柱,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大限就那樣毫無徵兆地到來。」

「蓮舟出現后,他大哭三日才勉強停下,雖然表面上看好像恢復了平靜,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心已經死了。」

提着蘇瞳,真道滅上前幾步,手指一處:「當初他就坐在這裏,先是毛髮掉落,再是皮肉枯萎,最後肌骨化灰,只剩下一簇野魂。」

「跟我現在一樣?」蘇瞳既沉浸在真道滅的回憶里,又在思考他對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

「對,跟你一樣,又……遠不如你。」真道滅低頭看着蘇瞳,目光閃爍。

其實除了自己說的老人之外,十萬年來,他還見過許許多多的船殞者,像他一樣,道心破損又誤打誤撞受困此地者少之又少,但像蘇瞳那樣,因為身死而魂歸黃泉的生死道修士,卻是每年都會出現幾個。

他們的殘魂隨破船而來,幾本上是船落地則魂滅,為數不多能滯留幾日的野魂,也只是像行屍走肉一樣,在灘內四處晃悠晃悠,最後被蓮舟接走。

如小丫頭般靈俊剔透者,從來沒有!

其實本不應該把蘇瞳帶到岸邊的,她這種魂體越是靠近蓮舟,便越是無法抵禦黃泉輪迴的召喚,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因為她的靈台實在是清晰得令人費解。

他緊緊抓着她的小辮子,就是害怕她突然失心朝蓮舟衝去,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抑制那種衝動。

「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與別人不同?」真道滅靜靜地看着蘇瞳的眼睛,試圖在她清澈的眼底尋找到答案。

「我?」

蘇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同,不過看到那在灣里沉浮的蓮舟,她心中的確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更不會做出坐地大哭三日那種瘋狂且沒有意義的舉止。

「大概我在心裏已認定,自己是死的吧?所以沒有那麼多患得患失的心情。」

「可你分明沒有絕望。」真道滅不信蘇瞳的話,高高揚起了自己的眉梢。

「當然沒有絕望,因為我還存在着。」蘇瞳揚起了小臉。

「死亡,是我自己的選擇,雖然現在親身體會,死亡對於生死道修士,好像並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可是既然選擇赴死,就不會因為真的要死了而再悲痛一次。但我現在還存在,所以我也沒有放棄求生,因為我心裏還有渴望。」

蘇瞳的話令真道滅陷入了沉思,她的話乍聽之下相當矛盾,可是細細琢磨,的確有暗藏着一些玄機。

比如自己那化魂的老朋友,比如那些從黃泉蒼穹落入此間的殘魂,他們都在拚命求生,所以在看到自己即將死亡的結局時,都大受打擊,情緒崩潰不能自已。

可是蘇瞳打一開始,便是求死。求死已是最壞的結局,她的人生之中,不會再出現更糟糕的事情,所以一旦發現自己還有意識,反而欣然喜悅,充滿希望。

真道滅怔怔地看着蘇瞳,似乎在她的魂色里,看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大道之念,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活了這麼長的年月,竟被一小女子教化!

「那老人家,最後怎樣了?」蘇瞳並不知道真道滅此刻心中波瀾,她只明白,真道滅對自己說這麼多舊事,必然在等自己問這樣一句。

真道滅回神之後,有些乾巴巴地說道:「我們二人合力創造了一種閉守靈台之術,令他靈魂陷入沉睡,在那之後,他又拖了百年。」直到此刻,他才確定了想要幫蘇瞳一把的念頭,這樣的丫頭,不該死。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我沒看緊……回來之後,蓮舟已經不見了。」牙根打顫,真道滅艱難地從嘴裏吐出這幾個字。

「他受不了那個誘惑了,或者說,已經忍受不了那種不生不死的折磨,他臨走前在泥里給我留了一行小字,要我用他的船修補自己的船,一定要達成我們兩人共同的心愿……離開此地,行船到彼岸!」

「彼岸?」蘇瞳又是一陣費解,彼岸難道不是輪迴的地方?

「就是那裏!如果你夠格,就能看見!」真道滅胸膛下湧起一陣熱血,為蘇瞳指了一個方向!

蘇瞳順着他的手指,第一眼看去什麼都沒有,可是第二眼再看,卻發現一座發光的岸涯上,矗立着一片如夢般縹緲的大殿!

異常恢弘,異常縹緲!

在看見的剎那,蘇瞳耳中甚至響起曼妙的仙音,從那兒傳來的召喚之力,甚至比停泊在灣里的蓮舟更強!

真道滅鏗鏘的語氣傳入蘇瞳耳里,灼灼的目光也落在了蘇瞳的臉上。

「生死道的盡頭,彼岸聖殿,只要行船入殿,便是問鼎此道巔峰時!你能看見嗎?」

蘇瞳沒有回答,只是過了半晌才再發話。

「所以那蓮舟上不得?」

真道滅身體一陣顫抖!

在意氣風發為蘇瞳指路前,他篤定以蘇瞳的年紀和修為,是絕對看不見最後一步的,然在此刻,他分明感覺到她眼中倒映的光華!

她看見了!

最後一步者!她居然與自己站在同樣的位置上!

競爭者!

可怕的競爭者!

自己十萬年補舟,她陽壽不過百年!

她走得太快了!在這個剎那真道滅心中幾乎已升起將蘇瞳魂息掐滅的衝動,然而他又下不了這個手,因為活得太剔透,如掌中雪花,水底晴虹……生命纖柔之美,令人不忍扼殺。

「不要叫我真兄!真兇!」掩去了心中的嫉妒,真道滅的表情有些猙獰。「好像老子殺了你一樣,叫大哥!」

噗!

這個腦迴路,蘇瞳又要噴。卻不知自己生死,又在真道滅心中打了一個囫圇。

「真……大哥……」

還沒等蘇瞳把話說完,她的聲音又被打斷!

「廢話!蓮舟當然上不得,虧得你是修生死道的,還有臉問這麼弱智的問題!現在你還有自我意識,一旦踏上蓮船,便靈台全散,魂色灰白。黃泉中萬千蓮舟,誰都不能逆轉它們的行路,它們最後抵達的便是輪迴之所,在這過程里,你此生所有的記憶,都將被大浪滌盪一空。」

「雖然十八年後,你又是一條好女,可是像我們這樣經歷許多苦難才修行到現在這一步的人來說,不到萬不得已,誰稀罕那個往生?」

真道滅憤怒的唾沫星子噴了蘇瞳一臉,氣勢逼人得蘇瞳都不敢用手擦拭。只能唯唯諾諾地拉開話題:「真……大哥對我說這麼多,想必是讓我學習靈台閉守之術,對吧?」

「對!活下去!本尊就是要讓你閉守靈台,以你現在的條件,應該能比我之前那位朋友堅持得更久一些,而今日得了你師傅船上的材料,我預計不出百年,我便能再次揚帆啟程,只要我能到達彼岸,問鼎生死道主,便能令你腐骨再生,肉體重鑄!」無比自信,真道滅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

就算被她在大道上趕超,也沒有關係,若是敗了,只能說明自己還不夠格!何況蘇瞳現在只是一魂,又怎能真與自己競爭道主之位?

聽着真道滅的話,蘇瞳心中不禁湧起一抹感激。

雖然相識不久,可是她卻可以感覺到眼前人一片赤誠。

也許是自己令他想起多年前逝去的友人了吧?

也許他們曾約定,無論是誰先到達彼岸,都要竭盡所能,救贖另一人吧?

蘇瞳對於真道滅勢必可以離開此地的判斷,並不完全基於多年來不見蓮舟來接引他這一點上,而是因為她遠觀他的破船,的確感覺到了一種貼近大道真章的恢弘神聖之感。

十萬年打磨一位至高無上的道主強尊,時間並不算久。

可是閉守靈台百年……她卻是等不起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蘇瞳猶豫片刻,雖然想問的東西已與自己的目的有些不同,不過她還是無法忽視心中的那份好奇。

「什麼?」真道滅倒是很有耐心,因為閉守靈台之後,蘇瞳就會失去意識,所以在此之前,他會幫她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再一次再對話,應該就是他揚帆的時候了。

「真……大哥與道成至尊,是什麼關係?」看着真道滅船頭那隻張牙舞爪的妖獸,蘇瞳立即就想起了夜王與道獸。

「道成至尊?」一聽這個名字,真道滅便眉飛色舞:「現在還是五皇之首嗎?」

「嗯。」蘇瞳點點頭。

「哈哈哈哈,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啊,畢竟整個真仙,還有哪個傢伙比本尊更厲害呢?哼,莫說十萬年,就是百萬年,天下至尊還是我啊!」真道滅一臉得意,早就忘記了對蘇瞳大道天賦的嫉妒與鬱悶,要是他長著尾巴,此時尾巴應該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這話說得蘇瞳有些頭暈,什麼是「天下至尊還是我?」本以為道成是真道滅的什麼兄弟,可他這話……分明承認自己就是道成至尊本人!

感覺到了蘇瞳驚悚的目光,真道滅咧嘴一笑。

「呵呵,你丫想得不錯,道成便是我,我便是道成,不過我們之間,我才是主體,他不過是尊分身力量,因為缺少了『膽色』,所以萬年無所建樹。」

竟說道成至尊毫無建樹!

蘇瞳咧開了嘴,又想起傲青對道成的批言,道成修為雖強,但瞻前顧後,不是成大氣候者。

沒想到那隨口一說,竟一語成讖。

「當你修到皇境,就會發現天地萬法都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誘惑,有許多問題想徹底琢磨,當年我在生死一途與眾生一途上都走得很遠,哪種都不想放棄,何況還肩負維持真仙穩定的使命,實在是分身乏術。」

「於是我便用秘法,將自己一分為二,道成分身為我分擔俗事,本尊便可以心無旁騖地追尋生死大道。你見過那廝……」真道滅朝蘇瞳眨眨眼:「是不是沒有我英俊瀟灑?是不是唯唯諾諾,不敢冒進?」

這話說得極是,蘇瞳輕輕點頭,要不是道成至尊那瞻前顧後的性子,也不至於在傳送甬道那一戰里打得那麼莫名其妙,不過夜王出去交代幾句,他便不戰了。

「我不需要他有勇氣,因為只要他還活着,我便可以在這船殞所不死……此地不能吐納仙力,本尊卻還能從他身上,斂取微弱的力量。不過這分身本每一萬年必須融合一次,以確保靈魂的完整性,可惜老子被困在這裏已經十萬年了,說不定傢伙已經產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變化。以後再收回來,還有些麻煩。」

說到這裏真道滅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你說有強敵,我還害怕你說道成的名字呢,這樣一來,本尊豈不是要殺自己?」要是這種事情發生,那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這種分身修鍊,很常見嗎?」蘇瞳被真道滅的故事深深的震驚了,道成至尊居然只是個分身,這太不可思議了,而且這麼多年來,居然都沒有人看出來!可見真道滅的真實修為有多強!

「不常見,不過也有先例。前提是要你夠強!」真道滅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蘇瞳。「怎麼樣?若是日後我離開了此地,又為你重鑄身體,想不想以後跟着我,學些有趣的東西?說不定本尊入主神位之後,你還能在真仙換個五皇之首來噹噹。」

蘇瞳的真魂的確是引起了真道滅的興趣。

他這人殺人也是一念之間,救人也是一念之間。想幫蘇瞳一把,並算不得什麼善念,把她拖到最靠近蓮舟的地方,也是在有可能令她立即魂崩的情況下試她靈台到底有多強橫。

可是若說出一直跟隨這樣的話,便證明他是真對蘇瞳極為欣賞,有着納徒的意思。

「我的仇家,可是因果道主呢。」蘇瞳的小臉皺成了一團核桃,面對那麼強橫的敵人,五皇之首這位置,對她還真是沒有什麼吸引力呢。

「你還想怎樣?能活成人樣就不錯了,其實生死之道的巔峰到底能不能令逝者完全復生還是一個未知之數呢!若我造人失敗,便只能把你封印在劍里當個劍靈,你還想報仇?真是天方夜譚!」真道滅凸着眼珠子,狠狠地教訓蘇瞳。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最異於常人的,便是膽肥得可以遮天!

「你還有沒有廢話了?要是沒有,給老子乖乖閉守靈台吧!」今日與蘇瞳說話,耽誤了他許多補船的時間,特別是一想到這丫頭活的時候,道意幾乎與自己相當,真道滅的心情又惡劣起來。

他憤憤地吼著,一道手訣就要打入蘇瞳眉心!

「等等!」

蘇瞳突然舉起雙手。

「我師傅的道意通天,你想必在補船的時候會遇到大的瓶頸,不如先好好看看他老人家遺留的物件,如果遇到了什麼麻煩,我還能為你解惑。」

「吹牛!你師傅難不成還是道主么?本尊竟然還用不了他的東西?」真道滅翻了個白眼,雖然知道蘇瞳的師承不俗,不然也教不出這麼機靈的弟子,不過再怎麼厲害的前輩,也是個道殞者,終究沒有自己厲害。

雖然心裏是這樣想的,但真道滅結訣的手指還是頓了一下,隨手撿起一隻船槳開始端詳。

每一位生死道修士死亡之後,渡河之舟都會掉落此地,它們舊主的道意分崩,但最核心的意境,卻還是會殘留在船體中那些保存完好的部件里。

這是一人修道的精華所在。

只有將這些他人的道意融匯五成以上,才可以着手利用它們進行船的修補。

真道滅的精神力只是微微碰觸到不死鳥的船槳,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與磅礴之感便撲面而來!震得他五內翻滾,震驚得不可自持!

猶如從來沒有見過蒼海的凡人,突然看到了無垠碧波。

如第一次御空飛起的修士,眺望到浩瀚星野!

怎麼會……會如此強?

真道滅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如木頭一樣獃獃地杵在原地,他本以為自己已是生死之道的最後一步者,卻萬萬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一人的道念如此高遠宏大,令自己在恍惚之間,產生了學徒膜拜巨擘般的虔誠。

彷彿十萬年間的所有積蓄,都沒有這一場衝擊來得震撼!

緊緊握著船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真道滅才想起大吼一聲:「你那師傅,是上一代的生死道主吧?」

這一句話,幾乎用盡了真道滅體內所有力量,他不信到達這樣境界的巨擘只是真仙碌碌之輩,說不定「道主」二字,都委屈了他的大道精髓!

「不是。」蘇瞳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

真道滅眼中的幻影嘭地破滅,他猛地回頭,發現那可惡的妮子趁他不注意,竟然撩起裙子,掂著小腳蹬蹬蹬地朝河灣蓮舟那裏跑去,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紅裙蹁飛的背影。

我勒了個去!

原來什麼靈台清明,神智清醒……通通都是唬人的!他只一個分心,這野魂就受不了誘惑去投胎了!

可怕!

真道滅打了個寒戰,因為還沒有走到肉身寂滅的程度,不知道蓮舟對野魂的誘惑居然這麼巨大,再一想想當年趁自己不查,悄悄留字遠走的老友,一股心酸又立即湧上心頭。

「不要想不開!本尊說的通通都是真的,我一定會為你重鑄肉身,絕對比你這一世好看百倍,要胸有胸要腚有腚,眼睛再大兩個圈!」

猛地丟下手裏船槳,真道滅呲牙咧嘴地朝蘇瞳猛撲而來,一邊曉以利害,一邊迅速結起清心訣,將那清淡的光暈照在蘇瞳后心,試圖喚醒她的一些靈智。

「我沒有瘋,真大哥。」半點未猶豫,蘇瞳嗖地一聲,跳上了那在水裏沉浮的蓮船。笑着轉身朝表情石化的真道滅盈盈一拜。

「我心上人還在跟因果道主交手,你許我百年重生,我確信無疑,不過百年之後,我就沒有了再回去的意義。」

「初來此地,我需要大量信息,初遇時,小妹本有試探和利用之意,但沒想到大哥最後以誠相待,為我生死掛懷。人奉我真心,我還真心!今日情誼,蘇瞳記在心裏,若有再見時,必把酒言歡,好好再聚!」

蘇瞳的一拜,令久不動心的真道滅鼻子一酸。

真仙能與他稱兄道弟者,古來也沒有幾人,這他孫孫孫孫孫孫孫……一萬個孫子輩的小丫頭不知深淺地稱他一聲「大哥」,臉上也不感覺害臊掉皮!

可是不知為何,真道滅就是覺得蘇瞳可愛得很。

有些人相交一輩,也不及這「眼緣」二字。

嗯,是朋友!

是可以把酒言歡,兩肋插刀的朋友。

「『若有再見時』個屁啊!你還有再見老子的時候嗎?」真道滅氣得雙眼噴火,站在岸上捶胸頓足:「你看你的腳!你看你的衣裳!妹子你怎麼這麼想不開?老哥我說的通通都是真的啊!你心上人死也正好,待我大船能啟航,再去輪迴里為你尋他,許你們倆一個生生世世的姻緣也不是難事,何必糾結在這一世?你這樣折騰自己,若是記憶消散,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蘇瞳低頭。

的確在自己踏上蓮舟的剎那,自己的腳與彼岸花色的裙子就開始自裙裾處褪色,一股靈魂麻木的感覺油然而生,與之前因果道主滅卻自己此生記憶的感覺有那麼一點點的相同。

靈魂在失色。

今生記憶在遠走。

這就是緩慢死亡的感覺吧?心裏空蕩蕩的,好像珍貴的東西在消失。

「你也說了,若入輪迴,他……就不再是他。所以我不要來生,我要今世。」蘇瞳倔強地揚起了頭,眸中依舊閃爍璀璨的星火。

傲青與玉卮不同,玉卮今世太苦,何況自己當年沒有打撈的能力,見於往生,是她最大的誠意,而傲青則是她頭的血與肉,就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她也義無反顧地想要朝他靠近。

補船老人奪舟而逝的故事並沒有嚇倒她,回到傲青身旁的執著,也遠遠大於她對死亡的恐懼。

她船滅,道消,肉身灰飛煙滅。

再也凝不出渡河之舟,也等不起真道滅百年後才能修葺完畢的巨輪。

她面前現在只有一船,一專門給魂魄準備的蓮舟,既然有舟,還猶豫什麼?

她要去彼岸!

百年之後,物是人非,唯有現在,可以把握!

接到自己的魂客,那在鱗鱗波光中一進一退的蓮船,終於欣喜地推開泥岸,迫不及待地向河流的主幹飄行而去。

真道滅怔怔地看着蘇瞳眼中璀璨的顏色,很難想像一個駐足於蓮船上的女子,還能保持這樣鬥志昂揚的模樣。

一股巨大的惋惜湧上他的心頭,他悲哀地發現,蘇瞳比自己想得更透徹。

她的愛人,縱能輪迴,在她心裏,這一世與下一世還是不同的。一如他現在不忍她走,因為就算自己日後能在輪迴里再尋覓她,她也絕對不是今日這驕傲又倔強的模樣。

可惜,可惜。

真道滅為見過這樣的女子,卻在她死滅時才結緣而惋惜。他甚至不忍一直凝視她遠去的背影,因為那滌去記憶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令她鮮活的顏色化為灰白。

火色的紅裙,失去那種張揚不羈。

「我說了,師傅的大道精深,也許你一百年也不能領悟。」

就在真道滅悵然之際,蘇瞳的聲音又幽幽飄入他的耳中。

「其實我並沒有在師傅門下受教過生死大道,只是初見時,他送了我一句話。」還記得自己剛才對真道滅說的話,她要幫他悟道,蘇瞳不想自己對真道滅的承諾變成一種欺騙。「師傅說了,人的一生,從來處來,向去處去。」

「我曾以為,他是要我關注生死之間,人之一生,生是起點,死是終點,開始和結束,只是兩個結點,在兩點之間的來去,才是生死真諦。」

因為蘇瞳的話里,字字包含大道之息,所以情不自禁,真道滅將她的每一個字都深深記在心中,反覆咀嚼,立即又有所得!

他心下心中巨浪滾滾,彷彿在萬千迷途之中,忽見一條發光的路。

他的船破,本就是因為自己道心偏差,又一意孤行反覆行船,才最終被風暴擊潰,擱淺於這荒灘。

這十萬年前,他在修補自己的道心,同時也在自省自己的錯誤,然在這一刻蘇瞳的點撥之下才驀然發現,自己似乎過度關注於生和死的兩個極限,卻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漫漫人生。

本末倒置,船豈不覆?

耳中嗡嗡直響,震得真道滅滿眼金星!本以為瓶頸不可突破,沒想到跳出自己多年的桎梏,真諦居然如此簡單!

大道至簡!

不過為何蘇瞳還說了一個「曾以為」,難道在此意的基礎上,她還有更深的徹悟?

真道滅震驚地發現,自己似乎在被蘇瞳的話一次又一次地敲打!

「今天我又想明白了一點。」蘇瞳的聲音果然繼續不急不徐地從河中飄來:「當年師傅所說的並不是『從來處來,向去處去』,而是『我從來處來,我向去處去』。」

真道滅皺起了眉頭,這與之前那句,又有什麼不同?

他沒有說話,可是蘇瞳卻知他心中所想,因為在幾息之前,她也並不覺得多了一個「我」字,這句話有什麼不同,然而此刻站在蓮舟上,她的心境卻有了質的變遷,好像自己道意瓶頸有了鬆動的感覺。

「我,才是人生的主宰者,生與死,非我願,但在人生中的來去,皆我掌控!」

蘇瞳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拳頭。那灰色魂意,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胸口!

蓮舟的終點是唯一的嗎?

黃泉河浪不可逆嗎?

不!

她見過玉卮拍打蝶翼,強阻與自己在黃泉重逢的那一幕!

面對大道,小小結丹修士,不過浩瀚狂浪之中,最微茫的一顆沙,然而在那個剎那,玉卮決定了自己的去向!

她見過不死鳥贈她一雙火翼,拍擊浪花逐緣而行!

不死鳥可以在黃泉里改寫舟船的航向,大道不可違逆的神話便在她心中破碎成渣!

我從來處來,正向去處去。

無論是乘坐自己的渡河之舟,還是借用黃泉蓮舟,我心中的目的地,才是行舟的終點!

「真大哥,不要被大道束縛。不然你只是大道船仆,卻永遠無法凌駕大道之上!」與其說是提醒真道滅,不如說是借這噴薄的思緒,吼出了自己心中的道!

不去輪迴,去彼岸!

轟!

雖然蘇瞳在黃泉中的背影已變得朦朧,但在這一刻真道滅分明看到刺目的紅光又從她失色的裙袍下燃燒而起!

那是自己的幻覺嗎?

她抗拒了黃泉水滌盪今生烙印的規則,在蓮舟上保留了自己的意志!

真道滅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算如此,他本還無法接受這有違天道的幻影,可是當額頭冷汗簌簌落下之時,卻驀然想起,蘇瞳踏上蓮舟之後,居然還能與自己對話!

一旦靈魂被蓮舟接引,便必是陰陽兩隔時,看似大河在眼前流淌,可是河與岸上,卻是生界與死界之別!

他沒有用秘法去聆聽她的聲音,而她的聲音卻那麼清晰地傳到自己耳里,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會到達彼岸殿么?

真道滅猛地抬頭,目光驚疑地眺望彼岸上那一片恢弘又縹緲的聖殿。

蘇瞳站在蓮舟上,也能看到彼岸殿的存在,不過直線距離雖近,可是其中間隔水道卻交錯縱橫,她在河濤中艱難地跋涉著,而足下的蓮船好像也乖乖地順從了她的意願,逆波而上。

與蘇瞳一行人分別的火照之主,依舊在黃泉畔磨礪著自己的道意,因為他有一種感覺,若不加緊速度,終有一日會被蘇瞳超越。

河水的拍擊聲,落在他耳中是有節奏的樂曲,沐浴在這張弛有度的韻律里,火照之主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某種力量在緩慢生長。

此曲本和諧美妙,卻在拍打的高潮里,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火照之主猛地張開眼睛,而後詫異地看到黃泉里一隻載人的蓮舟逆浪而來。

站在舟上的人影長發飄飄,一襲紅裙熱鬧得如怒放在兩岸的彼岸花一樣。

蘇瞳!

在看清那人臉的剎那,火照之主的雙眸猛地縮在一起!

怎麼會?

忽略了蘇瞳身上鮮活的活力,忽略了她濃烈的魂色,忽略了她足下蓮船逆浪的事實,火照之上的關注點,只放在了她已為逝者的身上。

「怎麼會這樣?」火照之主憤怒地咆哮,大袍迅猛地張起,一件墨色黃泉蓑衣立即出現在了頭頂上。

「是誰殺你?傲青那廝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嗎?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急躁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咆哮,火照之主御風而起。

蘇瞳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可自拔,驀然聽到岸上呼聲,這才抬起頭來。

在看到火照之主那張扭曲的臉時,蘇瞳情不自禁心中流過一涌暖流。

又是朋友!

她這黃泉一途,一點兒也不孤獨。

看到火照積蓄着力量正試圖將自己從河裏打撈,蘇瞳笑着搖頭。

「我在悟道。」

只這一句話,便令幾欲瘋狂的火照之主錯愕地回到岸上。

他只知道自己剛才坐在岸上聆聽黃泉拍擊聲是一種悟道,可沒想過蘇瞳的修鍊方式如此極端,身死而悟!

難道死後便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黃泉?可……走這條路,便沒有任何退路,一旦失敗,萬劫不復!

不過只是打了一個照面,蘇瞳的蓮舟便已越過了火照之主所站的位置,輕盈向波浪更遠處去。

火照之主怔怔凝望那個背影,突然竭力大吼一聲:「要成功啊!」

要成功啊!

火照的聲音在蘇瞳心中轟鳴。

以道戰道。

唯獨自己在道意上戰勝因果道主的追名之殺,自己才能拜託死亡的陰霾。

傲青在神界與他廝殺,自己此時,也是在戰鬥!

彼岸,在眼前!

閉眼再張開,那明明好似遠在天外的彼岸聖殿,突然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岸是白灘,沙質細軟。

在沙上建立的大殿,無處不透露著一股與黃泉死地格格不入的生者氣息!

蘇瞳聽到了召喚之意,感覺到岸上每一枚白沙,殿上每一片屋瓦都在呼喚自己。

腳下的蓮船,甚至不需要驅使,便輕輕地靠在了岸旁。

蘇瞳拽起裙裾,赤足踏上了細沙。

縱是魂體,也能感覺到沙下滲透來的溫暖之力,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胎中一樣,一股說不出的舒服之感徜徉在體內每一寸魂中。

沙岸前靜立着一面碑石,當蘇瞳從碑前走過的剎那,原本無物的石面上,突然發出簌簌聲響,蘇瞳驚愕抬頭,看到一個金色的仙文「生」字,清晰地出現在了石碑表面!

說不激動,那是假的。

她沒有想到自己真驅動着蓮舟,走到了真道滅所指的彼岸聖殿裏。而且此地一切景緻,似乎都在無聲地對她傾訴一個事實。

她還有生機!

默然靜立在地,蘇瞳再一次想起了不死鳥師傅的話,突然又一次在其中體悟了新的意境。

船殞之所是死地,那麼這彼岸聖堂便是生之所。

人生從生到死。

而自己卻在黃泉里,由船殞死地出發,一路破浪來到了生之聖殿。

從生到死,是一來去,由死到生,又是一個去來。

自己好像在懵懂之中,完成了一個生死的循環。

「一個周天結束時,我便再一次由死向生,此乃天道。最終我便能從黃泉中,將自己盜起。」信心更足,蘇瞳義無反顧地朝着聖殿剔透的玉階走去。

踏上九千階頂,便是由數萬根巨大石柱頂起的白玉生殿。

遠眺此殿,只覺得神聖無比,走到殿前,更能感受它切實的浩瀚之意,那些無形的輝光落在身上,令她感覺到了壓力。

頂着壓力向前,蘇瞳只覺得自己越靠近大殿,魂力便越凝實一些,好像靈魂之中的雜質都被剔除了,只留下最精純的魂力。

當踏上最後一層階台時,蘇瞳突然感覺渾身一陣輕鬆,附着在身後的灰色雜質,隨風散落遠方。

即將登入聖殿,無論換了誰都會激動不已,因為來到這裏,便證明著自己即將問鼎生死道主,在這一途,走到了最後一步!

不過蘇瞳卻停留了片刻,回頭眺望,只見水道縱橫,皆在眼底,那些交錯的河道,似乎在遠眺里,有了分明涇渭和可以臨摹的軌跡。

她深深呼吸,靈魂吐納著黃泉的生死之氣。

同時自己身上的氣息,也越發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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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靈女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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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5.第1575章 685:問道生死(終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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