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冬日

第86章 冬日

時間倒退回圖彌婉狼狽逃命的時候。

秘境與外界總存在時間差,雖然秘境中已過了半個月,但在外界卻連一天都。履行了百年開一次秘境的任務后,枕霞無所事事,按照往常的習慣隨手點了幾個秘境的內容當樂子看。

正看到興起處,忽然背後一道凜冽劍意衝天而起,她汗毛倒豎,死亡的危機兜頭壓下,腦海中一片空白,連回頭都不敢,念頭一動人便遁出了數十里之外,當她的身影再次出現時,腰側風雲塤已放出蒙蒙白光罩住了全身,顯然已做足了防禦工作。

直到這時,恐懼、驚怒、后怕等等情緒才一股腦地翻湧而上。雖然她已用上了自己所有的防禦,但一想到那道可怖至極的劍氣,她依舊覺得她所有的防禦還不如一張紙結實。此時此刻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空玄老祖要殺我!

這個認知讓她不可置信卻也滿心絕望。

枕霞再也端不住先前雍容的架子,她的聲音因憤怒恐懼而尖銳扭曲:「空玄!」

殷重燁背對着枕霞站着,沒有回頭也不發一言,對她的驚怒恍如未聞。可就是這樣傲慢的態度卻讓枕霞稍稍冷靜下來,畢竟如果他要出手,她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她這才發現,殷重燁依舊盯着虛空中,他的動作根本沒有變過,不,其實還是變了,他將背在身後的手搭在了劍柄上,僅此而已。

確定殷重燁並無殺心,枕霞才勉強恢復鎮靜,卻依舊不敢回斜照亭中。這時候,她終於反應過來,殷重燁的劍意並非為她而發,大概是那秘境中的小姑娘受了什麼危險,他一時失態泄露了那麼一絲劍意。而那麼一絲劍意就逼得她倉皇出逃,都說空玄老祖厲害無比,她終於見識到了。

枕霞身為斜照墟的主人,一個念頭就把那秘境發生的事弄了個明白。原來是空玄家的那小姑娘自知逃生無望,竟然想要直接毀了整個秘境來個同歸於盡。難怪他按捺不住,差點拔劍衝進去救她。

不愧是空玄的弟子,小姑娘很有她師父當年「捨得一身剮敢把仙君拉下馬」的風範啊,枕霞默默感嘆一下,又有點疑惑,他不是已經丟了一隻雲蛟進去了嘛,雲蛟生來就有穿梭空間的能力,護住小姑娘一兩個呼吸總沒問題,到時候再出手也不遲,他至於這麼着急嗎?

直到她把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這時殷重燁才淡淡道:「靜心。枕霞,你比挽霞差遠了。」

枕霞再也無心想那小姑娘的問題,心情複雜地低下頭,這世上還記得她姐姐的人已經沒剩幾個,有資格以長輩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人更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她心弦顫動,彷彿重又見到了八萬年前那些曾經鮮亮的過往,先前因被迫逃遁生出的怨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久違的脆弱情緒。悲傷有之、懷念有之,更多的卻是莫名的委屈,像是任何一個一夜間被迫長大的孩子一樣,在見證過那段無邪時光的大人面前,她忍不住覺得辛酸。她覺得自己該說什麼,說出來的卻是與心事無關的話。

她強撐起輕快的語氣:「為了把您那個劍法放進秘境我可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合適的秘境。它本是一個大秘境,後來不知為何又融合了幾個小空間碎片,使得其中空間時間破碎割裂又互有聯繫,是以空間之道外顯。由於有一棵仙骨萬壽木撐著,也不至於半途崩散,分神期以下的孩子大可隨便折騰。若要感悟空間之力,放眼整個斜照亭,再找不到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

殷重燁微微頷首:「你有心了。」

枕霞頓時莫名感動,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能回味姐姐在世時被誇的雀躍,她忍不住好奇問道:「那明明是您自創的劍法,何必偏要裝作奇遇送到她手裏,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殷重燁不著痕迹地偏過目光:「我自有安排。」

雖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圖彌婉身上,考慮到自家弟子身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殷重燁也勉強分出一分心神來探了探圖家的底,畢竟枕霞是自上古走到如今的,又曾與圖沐有過一段情緣,她甚至比絕大多數圖家人還要了解圖家。

說到圖家,枕霞忍不住露出一個諷笑:「雖然沐郎是圖家人,但我還是要說,圖家從根子裏便臟透了。圖家祖宗本是控道門核心弟子,當年控道門核心弟子全都殉了宗門,唯有他,貪生怕死不說,還帶着宗門秘法歷年傳承的道紋圖譜出逃,自己摸索了一門不倫不類的法訣另開宗門,後來改姓為圖,抹去了當年劣跡,這圖家倒也好端端地傳承下來了。若非圖家出了好幾個如沐郎般僥倖悟出道紋真意的子弟,這麼個欺師滅祖的傳承也未必能發展到如今的模樣。」

殷重燁正欲說什麼,忽然猛地抬起頭看着著虛空一點:「那是……」

枕霞也凝視着憑空出現的漩渦,似有萬間宮闕隱藏其後,她眯起眼,臉上浮現出痛恨夾雜着快意的神情,她一字一頓道:「廢、都!」

殷重燁的劍早已出鞘,他執劍立在半空,劍尖微微下垂,無形劍氣四散奔涌,將他身邊的空間劃出一道又一道猙獰裂縫。

在他目光所向的地方,虛空閃現各色遁光,如流星墜地,轉瞬即至。

秘境之中,無星無月,暴雨如注,這個永恆的長夜裏,永輝燈昏黃的光線割裂黑暗,密密麻麻的雨線在燈光中像是自天際垂下的萬道傀儡線,操縱着不可逃避的命運。

那麼一星燈光足夠指引所有人向著它看去,看到它籠罩的那一片天地,圖彌婉看到的就是面對面站着的歸嵐與仙骨木。她的速度本就比仙骨木慢上不少,又有傷在身,等她趕到的時候,局面已被歸嵐控制,她敏銳地察覺出那種類似於塵埃落定的氣場。

仙骨木面色慘白,他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青黑陰影。燈光在他臉上映出一片橙黃,卻沒有半點暖意,反倒更貼合「面若金紙」這個詞。雨水放肆地落,本該用於避水的靈力被主人撤下,雨水潑在頭頂,灌進衣領,他的黑髮黏在臉上,衣袍也被淋得濕透貼在身上,如同任何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這個之前追殺得他們連同歸於盡都困難的大妖,此刻立在雨中的樣子狼狽到極點,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卻從每一個細節透露出那種兵敗山倒的頹然。

歸嵐的手化一片白霧,溫柔地籠在蘿娘的屍身上,蘿娘躺在一堆破碎的枝幹里,一道嶄新的傷口正橫亘在她頸間,血卻早就流幹了。隨着白霧的涌動,那傷口越撕越大,幾乎要將她的頭顱斬下。歸嵐面帶微笑,他的笑從來都是溫柔的,帶着蛇類特有的陰柔,融金似的虹膜在燈下泛著溫暖的色澤。哪怕是做着褻瀆屍身的事,他的神色依然溫柔得不摻半點虛假。

圖彌婉聽見他清亮的聲音。「自裁吧。」他氣定神閑地說,「你可以不死,不過我會將她挫骨揚灰。你要怎麼做呢,章郎?」只有一點皮肉還連着的頭顱應聲一歪,面向仙骨木的方向。歸嵐的聲音柔軟而蠱惑:「你看,她在看着你啊。」

仙骨木垂目不言,圖彌婉能看到他的手漸漸收緊。

雨還在下,幾條人影遁近,各自隱在雨幕里,謹照背着失了一手一腳的嘉牧,方淼出現在圖彌婉身側,君華在仙骨木左邊,姑媱在右邊。他們在靜靜地等待着結果。

近乎凝固的氣氛中,謹照放下嘉牧,他上前一步,宣了一聲佛號,像是想說什麼,歸嵐不耐地一揮手,分出一道白霧在開口之前就打暈了他。

就在歸嵐分心的那一刻,蘿娘身邊的破碎枝幹陡然竄起撲向她的屍身,勢要將她奪回去。

仙骨木忍不住露出一點笑,卻驀然僵住。

只見蘿娘身上那層淡淡白霧瞬間轉黑,劇烈蛇毒之下,方圓一丈之內草木盡枯。歸嵐控制着自己的毒霧毫不猶豫地將蘿娘的雙手腐蝕殆盡,然後抬頭看着目眥欲裂的仙骨木,慢條斯理地問道:「還要再來一次嗎?」

微笑着的獵食者看着自己的獵物漸漸放棄了掙扎,那雙金眸在燈光下像是閃爍著兩枚太陽。他知道仙骨木會怎麼做,不僅僅是因為同為妖族的他知道同命縷意味着什麼,更是因為他知道如果有人用小七的屍身威脅他,他會選擇自己死,在這一點上,他確信仙骨木會與他做出一樣的選擇。

在歸嵐的逼視下,仙骨木慢慢地抬起了手覆上小腹,而後掌心勁力一吐,維繫着他生命和道行的妖嬰立時碎裂,積攢了近六千年狂暴的妖力毫不遲疑地在他體內炸開,鮮血迸濺。

仙骨木向著蘿娘踉蹌走了幾步,跌倒在地,被藏起來的保持着冬晨的空間碎片自他身下浮現,融合進當前空間里。暴雨驟停,晨光熹微,寒冷而清澈的空氣在天幕下恣意翻騰,仙骨木熾熱的血融化了地上突然出現的積雪,淡紅雪水自他身下漫出浸沒了不遠處蘿娘的衣衫,又在寒冷溫度下慢慢凍結,彷彿將他們擁在一起的巨大琥珀。

天亮了……

死亡之前,身心俱靜,仙骨木終於有時間來想一些事。

為什麼會喜歡上那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呢?是因為她是第一個向他釋放善意的人嗎?是因為對那個沒實現的約定耿耿於懷嗎?還是因為她的淚水落在他木心的灼熱?

仙骨木不知道,他也沒有探究的想法,喜歡就是喜歡了,哪裏需要管什麼原因呢。妖族總是忠誠於自己的情感,才不像人類,哪怕是情最濃時也免不了計較著許許多多的雜事。妖族啊,不算得失,不論因果,不理成敗,一腔愛慕便足以支付所有付出。

他想起了百年以前重逢的那一刻,隔着一具不同的皮囊,他觸摸到了那不曾改變的靈魂,他從沒有那麼快樂過,彷彿終於找回了那一片只屬於他的沃土,他甚至覺得自己身為仙骨木擁有那麼漫長的生命都是為了與一個人重逢。而現在,他將要去往死者的世界,軀殼劇痛,黃泉路冷,然而若能再遇見她的話,這也不算什麼了。

晨光灑在身上,卻沒能溫暖他,他只能感受到熾熱的生命力在決絕地撤出自己身體。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看不見天明,卻恍惚間看到了,蔚藍天空下有一棵再普通不過的松柏,纖細的女蘿用身體將它一圈圈鎖住,松柏的枝幹竭力托舉著女蘿,讓它趴在自己的枝頭,它們共沐陽光雨露。緊緊依偎,死死糾纏,此後風霜雪雨四季如梭,再沒有什麼能將他們分開。

這是仙骨木所能想到的,他們最好的未來。

他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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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踏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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