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冬日(二)

第87章 冬日(二)

以為拚死都無法戰勝的敵人就這麼輕易地被逼自盡,這是怎麼樣的感覺呢?

圖彌婉只覺得荒謬。仙骨木就這麼死了?不是死在任何一個人的底牌之下,而是為了一具屍體而自裁,沒有掙扎,沒有防抗,甚至也沒有來一把驚心動魄的反擊,簡單得讓他們甚至開始覺得那些被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狼狽記憶都不過是劣質的玩笑。

她不是同情敵人,更不是在期待什麼轉折以展示自己的武力值,而是仙骨木的死讓她發現,他們之所以那麼絞盡腦汁地逃命,拼殺得底牌盡出依舊險死還生,不是因為修為、眼光、經驗等等個人素質的匱乏,只是因為不夠卑鄙不夠不擇手段,僅此而已。

歸嵐這種近乎於投機取巧的行事讓她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她的前世必然有這樣的經歷,但留給她的一百五十年的記憶里並沒有直白地顯露,今生一切重來的她親身體驗這一切,不可避免地心生動搖:原則也好、底線也好,為了勝利一切都是可以拋棄的。

沉默的不僅是圖彌婉,包括已經被歸嵐弄醒的謹照在內,所有人的神色里或多或少都透出了思索的痕迹。

尷尬的沉默並沒有維持多久,逃出生天的快意讓這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將所受的震撼藏在心底,現在牽動着他們所有心神的是一切波折的起因——元嬰期的周老留下的寶藏。

圖彌婉舉目四望,眼見的一切並沒有出乎她的預料,仙骨木果然藏起了冬日的空間碎片,現在它重新融合進秘境中,整個秘境雖然因為法則的重新排布而震蕩不休,卻漸漸開始平衡起來。

他們所在的地方正是原先的破廟廢墟上,這是一個分界線,上行是蒼山覆雪,下行是楓林血染。她向旁邊走了幾步,向下俯瞰,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以周家鎮的大門、悔園的入口、身邊的廢墟為界限,自下而上分別呈現夏、春、秋、冬的景緻,四個季節涇渭分明地分割著這座山,也橫向分割著整個秘境。

她隱隱感到不對,卻又摸不著頭緒,只能歸咎於精神還沒從之前艱難逃命中脫離。她收回視線興緻勃勃地跟着眾人向山上走去。他們一致認為仙骨木本體所栽之處便是遺物所在,便一路上行。歸嵐理直氣壯地伸手將現出原形的仙骨木心收入囊中,抄着手懶洋洋地倚在半截倖存的牆壁旁,看着他們遠去。曾為蛇的他生性厭寒,區區元嬰期修士的遺物還不至於讓他冒雪搜索,還不如賞給這些人類折騰。

整個秘境裏最大的敵人已死,眾人用起靈力來也無需再百般小心,一個個遁光架得飛快,只十幾息功夫便到了山巔。晨光照在平整的雪地上,反射出滿眼蒼白,碩大的雷坑顯得無比顯眼。坑裏翻滾的雷光已經消散了絕大部分,剩下的幾條電蛇勉強維持着深坑不染雪色。是以此刻眾人能清楚地看見雷火燒灼后的木灰,以及仙骨木根系燒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雷劫肆虐后的深坑滿是可怖的裂縫,本隱藏在仙骨木龐大根系下的地宮顯露出冰山一角。

圖彌婉想,仙骨木大概死都不知道他一生死敵竟然將墓建在自己的心臟之下,地宮本就建得極深,精妙的陣法又讓木根延生時下意識地繞開自己,就這麼安安穩穩地藏了五千多年,若沒有那場雷劫燒了木根毀了陣法,或許它還能再藏一個五千年。圖彌婉感受到了久違的無語,陣法總有失效的一天,仙骨木也總有一天會成長到能堪破一切掩飾的手段,將自己的墓建在註定會被發現的地方,她不知道該誇周老心大,還是該感嘆他那無所不用其極地逼後來人殺了仙骨木的手段,畢竟仙骨木可不會放任修士到他的心臟去折騰,想要遺物除了殺了他,別無他法。

這時候沒人還會傻兮兮地找地宮的入口了,各色寶光乾脆直接地打向坑底的土層,直接將地宮的頂削了個乾淨,他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藏寶室。

雕花案几上陳列著幾枚匣子,沒人急着打開它們,一路上層出不窮的轉折讓他們下意識想要把所有東西儘快拿到手中,於是也不急着討論遺物的歸屬。眾人對視一眼,傷得最終的嘉牧在眾人默許下收起了所有匣子。按說一路並肩作戰他們應該早就建立起基本的信任,大可不必計較這麼多。奈何先前歸嵐的行事衝擊了所有人的三觀,既然戒備已生,便乾脆不挑戰任何人的道德水平,一個重傷者無疑是最可信的。

鑒於這次秘境之行他們都被周家老祖留下的那些後手們折騰得夠嗆,所有人都憋着火,也沒人樂意費力去尋主墓室以祭拜他的遺骨,只在離開時揮了些積雪掩住地宮便草草了事。

除了主動放棄遺物的歸嵐外,余者多是百歲不到的年輕人,他們還沒被殘酷的現實磋磨到底線盡失,而唯一超過百歲的謹照高僧又是個行走的道德標尺,只會比別人更有原則,於是分贓行動就在一片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圍中愉快地開始了。

一共九個大小不同的匣子,每人隨機選一個,剩下的三個當眾打開,有意者以靈石交換,價高者得,靈石平分。

圖彌婉打開手中匣子,耳際似有劍鳴聲聲,她取出匣中玉簡,神識感受着其中浩瀚如海的劍意,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雖然歷經艱辛,但一切付出都是有意義的,她總算是得償所願。

這時場上已經完成了一場交易,嘉牧用匣中一塊極品劍胚換了君華的玉髓生骨丹,他沉默地坐在角落裏,失去的一手一腳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長出,只是折了大半的精血難以補足,面色依舊慘白髮青。

又等了一陣,三枚匣子被依次打開,圖彌婉只看了第一個就根本移不開眼,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後面兩個匣子裏開出了什麼東西。她不知道匣中那塊錦帛上奇異的圖案到底象著着什麼,但強烈的直覺不停地催促着她:一定要拿下這個東西!

就在她盤算着手頭的資源的時候,一直表現得溫婉矜持的姑媱語氣難得強硬,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出了價:「一千中品靈石。」

圖彌婉心中一沉,一千中品靈石她不是拿不出,但這已經足以顯示出對方的勢在必得。雖然如此,但她也不是輕言放棄的人,當下道:「一千五。」

姑媱頭也不抬:「三千。」

圖彌婉繼續:「四千。」

姑媱神色不變:「八十……上品靈石。」

上品靈石與中品的官方兌換比例固然是一比一百,但事實上,上品靈石的價值根本不是能用其他靈石衡量的,姑媱一下子把價格拉得這麼高,圖彌婉已經接不下去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手上材料不少,靈石卻並不多,再如何提價也不會壓過姑媱。那就這麼放棄嗎?圖彌婉當然不願意。

她微笑道:「靈石我沒有更多了,但有一株三百載青璃芝,於煉丹上多有妙用,應當值一百上品靈石。」

姑媱終於抬起眼看向圖彌婉,眼中掠奪的光芒一瞬即逝,她溫聲道:「青璃芝固然是好東西,可分成多份遠不如整株,既折了藥性又轉手不易,實在可惜。」

見旁人神色動搖,她笑容加深,態度愈加謙和懇切:「非是我有意抬價,實在是這錦帛極肖我家舊物,想來與我有緣,委實割捨不得。我願再添上十枚上品靈石聊表歉意。」

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圖彌婉要是再不放手未免太難看了。不想撕破臉,她只能微笑頷首:「既然如此,我也不奪人所好了。」

東西註定不能到手,圖彌婉沒能忍住直覺的催促,秘密探出一點神識掃過錦帛上的圖案。只是驚鴻一瞥,她沒能看太多,陳年血漬掩蓋下的圖案明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線條相似處也不足一成,卻都是在闡述同一種意思。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卻覺得其中蘊含的氣場無比熟悉,那是一種種浩瀚的、廣博的、彷彿孕育了一切的感覺。

那會是什麼呢?強悍得可以撕裂天地,卻又寬厚得足以承載萬物,靜謐而澎湃,單純卻複雜。她以神識沿着線條細細勾畫,一根線條都沒畫完就被一道溫柔的力量推了出去。只這半筆卻已足夠讓她認出那些圖案到底是什麼了,那是她熟悉得更甚手腳的東西:道紋。

她幾乎可以想像得出那樣的畫面,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有一群與她有着相同特質的人們,他們行走在掌控天道的野心之路上,將天道在自己識海里的投影一筆筆畫下,每一筆都是勳章和劫難。錦帛之上,不同的人以不同的道紋詮釋著同樣的規則,昭示著三千大道殊途同歸,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錦帛自此比世上任何東西都更接近天道。

這是何等的幸福,隔着數萬年的光陰終於尋覓到同路人;這又是多麼寂寞,她的同道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已死在她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現世的她仍在踽踽獨行。她確信錦帛的主人們都已經死去,因為除了死亡,沒有任何事物能讓道紋師們把自己的勳章落下。

那些道紋師自然不可能是秘境裏的土著,畢竟法則不全的小世界根本不可能誕生道紋師。問題的關鍵是,在悔園裏他們彼此認識的時候,就有人說過這個秘境的入口呈白色,是一個全新的從未有人踏足過的秘境。可現在看來,若是用她前世的遊戲術語來說,這個秘境不是沒人來過,而是被「重置」過了。

「君華道友,若是一個秘境曾經有人進去過,它的入口還可能是白色的嗎?」她看向君華。

「我確實聽說過這樣的例子,若是斜照墟之主枕霞仙子出手干涉過一個秘境的話,那麼它的入口確實會恢復成從白色。只是她實力超凡,一旦動過某個秘境,難免會引起秘境內部紊亂,堅固些的秘境會異象頻生,若本身就脆弱的很可能會立刻崩毀。」君華露出思索的神色,「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在悔園之時,周珊所言已經透露出了,早在我們之前就有人進過這個秘境。你還記得在周家鎮聽說的嗎?時間季節分離的現象始於幾十年前,大約就是枕霞仙子出手的後果吧。」

只是這樣嗎?圖彌婉心有疑慮。她研究道紋走的是野路子,對正統道紋師的行事風格不大熟悉,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一個正統而成熟道紋師幾乎可以說是是無所不能,她無法想像到底要有多高的修為才能殺了一個道紋師。有傳承的道紋師徹底消失已是數萬年前的事了,一個存在了數萬年,培養出過那麼強大的修士的秘境,它真的會被一個還未成熟的仙骨萬壽木折騰到幾乎要散架的地步嗎?

理智告訴她他們還是安全的,但她還是無端坐立不安,像是有一張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一點一點地,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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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踏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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