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78.終曲

關閉深淵的時候，艾薩克什麼都沒有想卻又好像在一瞬間想了許許多多。

賢者的造物預見了這樣的結局，所以他鋪了一條線，伸手攪動了命運之海，讓艾薩克·克里斯多法的存在有了與龍王的龐大過去相抗衡的根基。

艾薩克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萊因曾經說過，喬治的至理名言——愛能拯救世界。

於是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喬治說的沒有錯，愛能夠拯救世界。

龍王是不會做這件事的。

艾薩克心裏明白。

對於席爾維坦來說，世界的存續和毀滅與它都沒有多少意義，哪怕是自身的存續和毀滅，它也並不在意。在被聖王因斯克爾偷襲的那件事上，它的憤怒來自於龍族的背叛，而不是死亡這件事本身。

所以龍王不會為了世界而犧牲自己。

但艾薩克會。

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太過牽絆。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接受，並願意為此付出。

「席爾維坦！」在深淵的入口徹底封閉的一瞬間，因斯克爾朝他撲了過來。

龍王的力量也抵消不了「負」，但艾薩克想起號角曾經說過的話。

——神王的天賦是控制、聖王的天賦是融合，而龍王的天賦是吞噬。

地獄之息在瞬間包裹了龍王的身軀，和龍王一起撞進那團龐大的黑泥之中。

萊因進入深淵，看到的就是糾纏在一起的龍王和黑泥。

他剛想要衝下去，內心卻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先等等。）

萊因遲疑片刻，在心中回復：（……號角？）

（嗯哼。）

（你衝進去也沒有用，這是他自己的戰爭，你的任務在之後——喂！你聽聽我說話啊！）

依然堅持飛向黑泥團的萊因在心底認真的回復：（我在聽。）

（……）

——你也只有在聽而已吧！

此時號角驟然生出一種和喬治一樣的感慨——我家好好的白菜被豬拱了也就算了，還被豬帶着都不聽我的話了！

心塞！

萊因很快沒入黑泥之中。

這片黑暗太過於龐大，甚至能夠包裹住龍王全部的身軀還有多餘，萊因要在這裏面和艾薩克接上頭，無異於比登天還難。

而且被「負」所包裹，雖然周圍同樣是黑暗，但這種感覺又和在深淵中不同。

這團黑色泥濘在這許多年之中雖然是被封印的狀態，卻依然吸引了其他許許多多的負向力量。

如果說正是「十」，因為它有各式各樣的存在。

那麼負只有「一」，所有的負無論以何種形式存在過，最終都會融入一體，將過去的存在抹消。

帝摩斯的憤怒、因斯克爾的瘋狂……還有從這個世界誕生起就聚集起來的污穢泥濘——置身於這種東西之中，萊因覺得十分不自在，如果不是他用元素包裹住自己，盡量不與黑泥直接接觸，恐怕就不僅僅是不自在而已。

就在萊因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團即將擠向他的黑色泥濘突然停在他前方不遠處。

（！）號角在萊因心中的震動沒有絲毫遺漏地傳遞到萊因心裏。

萊因看着面前隱約的人形，忍不住靠近了一些。

那黑影卻隨着萊因的動作退後。

「……雷森……帕德？」

黑影似乎有些遲疑地歪了歪頭，繼而那個影子變得更清晰了一些，但依然看不出五官輪廓。

（這麼多年，都沒有消磨光他自己的存在……人類啊……）號角在萊因心中感慨了一句，算是默認了萊因的疑問。

那團黑影正是當年選擇成為負的一之賢者，他的靈魂在死後被吸納入這一團負的黑泥之中，卻始終沒有丟掉自己的意識。

（沒辦法救他嗎？）

（他的靈魂之光還在——就看龍王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號角的話剛說完，萊因就看到面前的黑泥被清出了一條路。

「喀爾哈拉……去吧……」

金髮青年心中一動，立刻朝着那條空出來的路而去。

路的盡頭是彷彿沉睡的龍王。

※※※

艾薩克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彷彿只有一瞬，又彷彿已經千年。

自從他用盡全力撞進黑泥之中后，就陷入了一場又一場的夢境。

血腥、暴力、爭端、野心、**……地獄之息吞噬著這片泥濘的時候，那些東西所代表的黑暗也紛紛流入他的心中。

如果「負」是一個意識，艾薩克想他明白為什麼它會想要毀滅整個世界。

因為絕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看着這些東西，感覺不到半點希望。

艾薩克甚至覺得自己並不是在吞噬黑泥，而是在和這片黑泥同化，因為他的心裏也漸漸被這些暴戾、殺戮衝動所佔滿，連地獄之息啃噬的動作都兇猛起來。

就在他渾渾噩噩之時，一道光照亮了他的視界。

龍王一愣——那光芒如此熟悉，如此溫暖，迅速點亮了他心底的某些回憶。

龍王伸出爪子，讓這光芒輕輕落在他的一片指甲蓋上。

金色的光羽。

萊因。

「呵……呵呵呵……」龍王的喉嚨里發出疑似自嘲的低笑。

艾薩克突然想起來，小時候也有這樣的經歷。

因為龍王的氣息驚醒了羅勒菲從而讓他自己不小心陷入「負」的包圍之中，就是這麼一枚金色的光羽牽引着他的意識回到軀殼、回到「正」的世界。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這是喀爾哈拉留給賢者雷森帕德的一道力量，是萊因的力量。

——原來我們早在這個時候就已經結下了緣分。

龍王驟然睜大眼，身邊的地獄之息感應着深淵的魔力猛然暴漲——這是他的主場，是他誕生的地方，是他死去的地方，是他生命和力量的來源！

他怎麼可能在這裏被這些鬼東西吞噬！

他說過要讓萊因等他，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他一定會回去，回去他所愛的人身邊！

龍王在黑暗中仰天長嘯，黑泥包裹在他周圍，卻也在他周圍不斷地被啃噬消耗。

「你在做什麼！」因斯克爾的臉在泥濘之中翻滾，他瘋狂地看着重新振作起來的龍王，大聲叫道，「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跟我、跟羅勒菲一起！我們一開始就不應該分成三人，我們重新合為一體之後連世界都會拜服在我們腳下！」

「誰要跟你合為一體啊。」艾薩克冷笑吐槽，「不是金髮藍眼的萊因·菲利克斯的話，我才不約！」

龍王龐大的身軀開始在黑泥中動彈，一次又一次地打散重新聚集起來的因斯克爾的腦袋。

羅勒菲的臉偶爾也會出現，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張茫然沒有表情的臉譜，唯一有的表情也不過是冷冷地瞪着亢奮的因斯克爾。

真是沒完沒了！

艾薩克翻了個白眼，不打算再繼續理會因斯克爾。

地獄之息一直在吃吃吃，龍王陛下只張嘴嘗試了一下吞噬黑泥的感覺，就決定還是將這個偉大的任務交給地獄之息。

畢竟地獄之息們吃東西他自己感受不到味覺，只能感受到負的能量，而他自己吃……那種爛泥巴的味道他覺得會讓自己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

「艾薩克！」

龍王動了動耳朵——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聲音？難道負的能量還有幻象作用嗎？

「艾薩克！」

——嗯……萊因應該在「外面」等著自己才對，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

萊因：「……」

——嗯？聲音怎麼停了，果然是因斯克爾的最新手段嗎？

龍王朝着聲音的方向轉了個頭。

「！」

——等等那個燈泡一樣的大光源！難道真的是萊因？！

「萊因！」艾薩克立刻變回人形，「你怎麼會在這裏？！」

「雷森帕德指引我過來的。」

「我是說你為什麼會在深淵！」艾薩克氣急敗壞地說，「喬治那個傢伙都沒有攔住你嗎？！」

「喬治從來不會阻攔我真正要做的事。」金髮青年一把抱住艾薩克，將頭埋在他的肩膀處，「再說我又沒有答應你要留下來等著。」

「……」被萊因后一句話噎住的艾薩克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好。

這算是……近墨者黑嗎？

——你太有自知之明了！艾薩克！

於是龍王陛下只能默默抱緊萊因，半天半天憋出一句：「你怎麼那麼笨……我可是把深淵入口都關了。」

萊因眨眨眼：「跟你在一起，就算一直在深淵裏也沒有關係。」

他仔細看了看艾薩克的表情——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艾薩克？你不舒服嗎？」

「沒、沒事。」艾薩克搖搖頭，用力握住萊因的手。

（噗——）號角在萊因身體里噴笑一聲。

他才不管艾薩克什麼面子問題，頃刻間將龍王陛下的老底抖了個乾淨：（你身上濃郁的光元素當然會讓他不舒服，何況他現在還正在吞噬負的存在，靠近你都覺得刺痛吧？）

萊因聽見號角的話就要縮回手，甚至連身體周圍的光元素都想要驅散——如果不是身體本能地排斥黑泥釋放光元素的話，他還真的就這麼幹了。

察覺到萊因動作的艾薩克用力地抓住金髮青年的說，疑惑地看着他：「你在幹什麼，萊因？」

「你現在是不是很疼？」

艾薩克的臉色扭曲了一下。

——說不疼，那絕對是假話。

雖然他也算是久經考驗了，但因為最近萊因已經適應和他在一起，拉拉小手抱一抱什麼的根本不會被光元素刺傷，所以乍然感受到愛的擁抱和擁抱的痛，讓他充分回憶起了第一次見面時肚子裏撕扯的痛。

不過因為這點痛就要讓他放開萊因的手，那簡直就是——想都別想！

「我沒關係——你是怎麼知道的？」艾薩克機智地轉移了話題——怎麼看都不像是萊因自己想到的，他明明偽裝的挺好。

「號角告訴我的。」在號角來得及阻止之前，萊因已經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號——」艾薩克身上的鱗片「嗖」地一聲全部炸了起來，當然現在他是人形，就算炸了也看不出來。

偏偏萊因還奇怪地看着艾薩克：「有什麼問題么，艾薩克？」

——問題大了！

這傢伙難道要一直在萊因的身體裏面嗎？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不是萊因幹什麼都會被他看見了嗎？！

號角：這種時候你還想着這種事啊……

艾薩克：這是比世界毀滅更重要的大事！

萊因：……

但在腦內激烈滾過好幾圈的艾薩克表示，就算他這麼跟萊因說，萊因也是不會明白的……

所以最後龍王陛下只是死死地盯着萊因的眼睛：「他有沒有說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堆東西？」

萊因搖了搖頭：「他只說讓你先吃光……你在吃什麼嗎？」

「不是我在吃，是地獄之息在吃。」

艾薩克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們現在的境況，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性質正在漸漸發生變化。

「不過我覺得我繼續吃下去，會變成新的負。」

萊因在深淵的事實已經改變不了，被不斷吞噬的因斯克爾也感覺到了危險，如果艾薩克現在打開深淵入口，那傢伙一定會想方設法溜出去。所以艾薩克乾脆和萊因一起分析分析眼下的情況。

（……很聰明嘛。）號角在萊因體內說道。

萊因的臉色陡然變了。

艾薩克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號角說了什麼。

——嘖，這樣還真麻煩。

龍王陛下表示他不喜歡萊因在自己沒辦法介入的情況下和人聊天，尤其這個「人」還是號角。

（別變臉，你同步傳聲一下吧。）號角知道如果他繼續不理會龍王陛下的話，對方心理肯定膈應的慌。但是在這種時候助長艾薩克黑暗的那一面不太好，要逗以後有的是機會。

於是萊因開口。

「等艾薩克你吃的差不多的時候，就由我吹響號角——咦？」

「……雖然最後一聲號角是用來毀滅和重生，但號角並不是只能用來做這個。」

號角不能被用來對付純粹的「負」，所以使者才會蘇醒，在負將整個世紀侵吞之前讓世界重生。不過現在有龍王席爾維坦，他吞噬了負之後，負就不再是純粹的負，而是和「正」的龍王綜合，成為既屬於負，又屬於正的混沌狀態。

這時候號角就可以對「綜合體」使用，用塑造世界的力量將對方處理。

三王之中，只有龍王能夠做到這一點。

羅勒菲的控制無法改變負的屬性，因斯克爾的融合在還未完全融合時就會連帶他自己一起變為「負」向存在，只有龍王強勢的吞噬，才有可能達成這個條件——當然更加必要的條件是龍王一直維持着強勢的地位，而不是反被負的泥濘所吞噬。

（處理……是怎麼樣的處理？）萊因猶豫地問號角，他總覺得號角用的詞很微妙。

（……說實話，我不知道——因為使用我的是你，）

號角的力量非常強，他可以瞬間抹消綜合體，也可以將龍王和許許多多還未泯滅的靈魂之光從黑暗之中分離出來，讓他們重生，進入輪迴。

但這都要看使用號角的人，如何控制這種力量。

萊因將這些內容告訴艾薩克。

艾薩克忍着痛揉了揉萊因的金髮，笑了。

「我相信你。」

※※※

他們在黑暗之中交談了許久。

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艾薩克說小時候自己被奧蘭多忽悠、打跑欺負西路塔小混蛋、出門散步撿回來一頭龍、從十歲開始夢裏就總是出現一個煩人的夢魔大姐姐。

萊因說小時候跟着喬治四處旅行，幫喬治挖過墳騙過人混過飯出過千……後來遠遠見過一次薇薇安和彼得之後，就用光明教義約束自己同時也開始看管喬治的言行舉止。

艾薩克說龍王降生之後，這片大地還不是這個樣子，沒有那麼多城市，從天空向下俯瞰，到處都是一片自然景緻，還有很多現在已經絕種的魔獸神獸，它們的外表、習性。

萊因說作為喀爾哈拉的時候和雷森帕德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遺跡，遺跡里有時候還會畫着巨大的六翼龍王的壁畫，龍王被萬獸朝拜，卻徑自翱翔，自由來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艾薩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他靠近萊因時臉色越來越蒼白——因為光元素的力量刺得他越來越痛。

萊因知道這一點，卻依然留在艾薩克身邊，因為他更明白，艾薩克需要這份痛覺來維持清醒。吞噬帶來的影響並不是單方面的，尤其被吞噬的一方也同樣強的時候。

艾薩克絕對不能和負同化——

「萊因……我覺得差不多了……你覺得呢？」

萊因支撐著艾薩克，抿著嘴，不說話，他們周圍的泥濘幾乎已經被清乾淨，周圍是一整片的地獄之息。

雖然同樣是黑色，萊因覺得自己更喜歡地獄之息這樣躍動的火焰一般的黑色，看起來比泥濘鮮活純粹的多。

號角在他心底嘆了一口氣：（……是時候了。）

艾薩克覺得自己已經進化到看着萊因的臉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所以龍王陛下笑了笑：「我就拜託你了，萊因。」

「……」

萊因定定地看着艾薩克，突然伸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我會保護你的。」

艾薩克的思緒忍不住飄到他第一次心動的那個夜晚，那時候他剛剛知道萊因的特異之處，預見到未來或許充滿波折，但心中非但絲毫沒有避而不理的想法，還主動對萊因說出會保護他的話——

對他們來說，這就相當於告白了。

「可惜我現在不能回復說『受傷的可不是我』了。」艾薩克有些虛弱地說，吞下所有的黑色泥濘讓他此刻非常不好受，但他還是對萊因擠出寬慰的笑容。

「我說了，我相信你。」

他看着自己心愛的金髮青年鄭重地點點頭，金色六翼在他身後揚起，白光在他手中匯聚成號角的形狀，額頭上紅色的雙環標記再度浮現……

龍王還原了真身漂浮在黑暗之中，突然想到這或許就是賢者從水晶龍的夢境中看到的場景。

——但這不是毀滅。

——這是新生。

它看着萊因吹響了號角。

※※※

渾厚的聲音充滿了深淵，這個聲音曾經開天闢地，創造了一整個世界。

現在，奏響號角的使者只想要拯救他心愛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操縱着這股龐大的力量。

他感覺到了，混沌之中明亮的輝光。

負與正的區別在號角聲中具現成一個又一個的光點。

——最大的那個，一定就是艾薩克。

看到那些光，萊因的心裏就鎮靜了下來。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用號角的力量將光點剝離出來，保護好，然後擦去周圍的黑暗。

他覺得自己宛如手捧星辰。

他看見雷森帕德對他微笑，然後轉身踏入輪迴，他看見一些不認識的靈魂追隨賢者而去。

他看見龍王的光輝一直靜靜地等待在那裏，等着他將體內的混沌清理乾淨……

萊因輕輕地拂去負的力量對艾薩克的影響，就像是拂去水晶上的塵埃，隨着水晶的光芒越發明亮，他的意識也漸漸陷入黑暗之中。

一切結束的時候，號角重歸於黑暗，艾薩克在感受到自己一身輕鬆之前就衝上前接住了萊因。

金髮青年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安然地進入了沉睡，嘴角依然掛着美麗的微笑，讓艾薩克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緊接着，他發現自己觸碰全身光輝的萊因也不會再感到灼燒和痛楚。

（嘖，姑且算是便宜你了。）

他聽見黑暗中有誰的低語。

不過艾薩克並不在意。

重要的是，世界還在、他們還在——他們還在一起。

並將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