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反方向的鐘（四）

因為人間四月的一再糾纏，夏時決定換號重來。

遊戲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你要是哪天覺得不開心了，隨時可以換個賬號，開始新的旅程。

陸南嘉打了電話過來，彼此之間問候了幾句，她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弟弟，「阿逸最近終於肯回家多待幾天了，就是老跟爸媽要錢，總覺得是在外面玩野了。」

夏時正瀏覽著遊戲論壇，看到置頂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啦？」陸南嘉柔柔地問。

夏時心虛道：「南嘉，之前你在《江湖夜雨》創建的那賬號，有點小麻煩，我想刪號行不行？」

「什麼小麻煩，被大公會列入通緝黑名單嗎？」陸南嘉無所謂道：「你想刪就刪，反正本來就是替你建的，我又不怎麼玩。」

想刪號必須先登錄，夏時打開遊戲界面，看到自己親手裝飾的小蘿莉在待機狀態蹦蹦跳跳的，狠了狠心，把芳菲盡的賬號刪了。

論壇里的那個熱帖高高懸浮着。

《菲菲，我在這裏等你，一直等到你來》。

底下回帖開始還半是調侃，後來彷彿被帖主的決心感動，紛紛開始勸說。

人間四月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沉溺於虛幻的遊戲中，他甚至連芳菲盡的真實性別都不確定，就打算做個痴情的望妻石，苦候到地老天荒。

在網吧工作，夏時見過太多分不清遊戲和現實的人，一個初中生用着父母的血汗錢，在遊戲里扮演着風華絕代的英雄，而他可憐的母親，幾乎是跪在旁邊求他回去上學；一個花季少女，因為輕信網戀男友的話，千里迢迢趕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想和她的「老公」結婚，可惜對方是個渣男，把她玩爛之後掃地出門，那少女還懷着孩子，後來自殺了。

人有時候真是種奇怪的生物，父母供他吃喝玩樂，天天噓寒問暖，只要稍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會開始怨恨父母對自己的關心不夠，而來自網絡另一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只要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可以讓他感動得淚流滿面，感嘆人間自有真情在。

人間四月的上線時間太長，應該還是個不需要工作賺錢養活自己的學生，手頭闊綽，能推斷出家境殷實，這樣的人，理應是有父母悉心關照的。

夏時從來沒體會過有父母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只是覺得，人間四月的父母應該很擔心自己的兒子。

帖子裏提到的見面地點他知道，離這裏不遠，《江湖夜雨》按地區分服，他們市是中心帶，四通八達，不管區里哪個地方過來都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到地方后，夏時縮在角落裏，尋找著疑似人間四月的蹤跡。

也說不清是第六感還是什麼，他就是認出來了，人間四月比他大不了幾歲，通常而言常年沉溺網絡的人不是虛胖就是偏瘦，人間四月就屬於第二種，可能是因為久坐在電腦前的緣故，背部有些微駝，蒼白無血色的臉，五官稜角分明，眼下是怎麼消都消不去的黑眼圈，坐在那邊借酒澆愁的姿態，顯得氣質更加憂鬱頹廢。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夏時幾乎就想落荒而逃了，他不能想像，如果這個時候自己走過去，拍拍人間四月的肩膀，故作輕鬆地勸，「嘿，哥們，你是傻X嗎？芳菲盡就是個人/妖號，你為個男人要死要活的冤不冤啊……」

如果真的這麼說出來，人間四月是會痛哭流涕幡然醒悟，感謝他讓自己迷途知返，還是會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這個騙子揍得滿地找牙呢？

夏時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攥緊了手，走了過去。

「別喝了。」他嘆了口氣，把人扶了起來，人間四月比他高出半個頭，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肩膀上，讓他一時站不穩，身形晃了晃。

「菲菲？」人間四月醉眼朦朧地叫了他一聲。

「嗯。」夏時答應着，想要把人帶出去。

「不對，你不是菲菲……」人間四月的眼神飄忽，彷彿在透過他的臉看另一個人，修長的手指撫上了他的唇角。

這動作太過輕佻了，夏時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被侮/辱了，猛地推開對方，好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拚命擦拭著自己的唇角，「滾！」

這場爭執很快就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他暗罵一聲倒霉，從人影攢動的酒吧里落荒而逃。

「菲菲——」人間四月追了出來，從背後鉗制住他的手臂，用的力氣很大，好像稍微鬆懈一下他就會逃掉似的，「你別走，讓我好好看看你……」

「放開！」夏時生平第一次被另一個男人這樣對待，心裏又是恐懼又是屈/辱，人間四月就好像對待自己看上的女人一樣，溫熱有力的手掌抓在他的腰際上，不讓他逃，一張氣質陰沉的俊臉越靠越近，飄忽的目光從他的臉頰逡巡到胸/部，彷彿在他身上尋找著跟遊戲中的芳菲盡相似的地方。

當然，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情，芳菲儘是虛擬的蘿莉形象，嬌俏活潑，出手的姿態又酷又萌，而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只能被別人困在懷裏，用一種像驗貨一樣的目光接連審視了好幾遍的無能男人。

看着看着，人間四月的表情變得有些慌亂，他的手掌焦/躁地撫/摸著，還試圖解開他的衣扣，更深地尋找著任何一點跟女性有關的特徵。

夏時渾身顫抖，下唇已經被自己咬出血痕，人間四月潰散的眼神漸漸聚攏，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臉色紅了紅，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對不起，菲菲，我剛才喝醉了，你別生我的氣……」

「畜/生！」夏時猛地推開他，還揍了一拳過去，直到離開的時候，人間四月還捂著臉站在原地，被路燈拖長的影子顯得有些佝僂。

隔天，網吧的老闆跟他說，「小夏啊，外面那孩子咋老瞅着你呢，該不會是你哪裏惹來的仇家吧，那眼神，大白天的滲的慌。」

夏時「啪」地一下合上柜子，面色不善地走了出去，「你來做什麼？」

「我只是……昨天那樣，對不起……」人間四月的目光掃視過他微微裂開的唇角，表情躲躲閃閃，口氣有些語無倫次，「菲菲，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別生我的氣……」

夏時低垂著眉眼，思考着該怎麼把這個麻煩趕出自己的工作地點，人間四月從上往下俯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瘦弱的肩膀，還沒完全發/育成熟的骨骼，青/澀的側臉上被陽光照出細細的絨毛，秀氣的唇一言不發地抿著，整個人看上去既倔強又脆弱。

「菲菲……」他呢喃了一句，想伸出手攬住對方，夏時猛地警醒過來，戒備地往後退了兩步，「你想做什麼！」

「對不起……」人間四月縮回手，很是笨拙地轉了個話題，「你在這邊工作嗎？不用上學？」

「關你什麼事，我已經成年了，賺錢養活自己，天經地義。」夏時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哦，成年了？」人間四月突然伸出手，「拿身份證給我看看吧。」

「憑什麼？」夏時不想跟他糾纏，轉身想要繼續回去工作，人間四月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菲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未成年人在這裏工作是犯法的吧？如果我去投訴的話，你說你們老闆會怎麼做？」

「你……！」夏時沒想到他會這麼威脅自己，微微仰起臉瞪着對方，人間四月眼神一軟，將手搭在了他削瘦的肩膀上，「菲菲，我沒想對你做什麼，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好嗎？」

夏時抖了抖自己的肩膀，「我還要工作。」

「好，我等你。」人間四月遞了張紙條過來，「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切割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上，顯眼的寫着三個字——陸欣逸。

底下是一長串的手機號，字跡很灑脫，和黏黏糊糊的本人感覺很不搭。

「菲菲，不管多晚我都等你。」陸欣逸在他耳畔說了一聲，呼吸灼/熱。

夏時莫名地覺得發慌，事情已經脫離了預想的軌道，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哪怕陸欣逸當街把他揍得不能自理他都不覺得震驚，可現在這樣，是想溫水煮青蛙慢慢折/磨他嗎？明明已經看清了他絕不是幻想中的那個芳菲盡，為什麼還是不肯放棄？

陸欣逸定的見面地點很是安靜，隔音效果超好，也不擔心泄露個人隱-私，夏時手裏握著刀叉，面對滿桌的美食難以下咽，眼睛直直地看向坐在對面的陸欣逸，「你到底想說些什麼，你也看到了吧，我是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正常男人，我知道你可能一時接受不了，可你這樣纏着我是不對的，你……你其實並不喜歡男人的對吧，只是一時被迷惑了，腦子分不清楚……」

陸欣逸點了點頭，「嗯，我不是同性戀。」

夏時鬆了口氣，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就這樣吧，我騙了你，是我不對，可你昨晚那樣也很過分，不過我不計較了，我們之間就這樣一筆勾銷吧，你還是個學生吧？你家裏應該很擔心你的，記得早點回家吧。」

「回家？」陸欣逸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家裏沒人，每次回去的時候都很冷，菲菲，你想要一筆勾銷嗎？那好，我有個願望，人間四月一直沒和自己喜歡的女孩擁抱過，你現在能滿足一下他嗎？就一下，一下下就好。」

他的眼神很哀傷，沒有絲毫褻/瀆的成分，夏時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抱住了對方，「記得早點回家啊。」

陸欣逸的眼神沉了沉，一瞬間感覺自己真的像是抱住了那個幻想中的女孩，心口一熱，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對方，「菲菲，我愛你。」

手機鈴聲響起來，打散了這份浪漫的安謐。

陸欣逸突然感到一陣焦躁，他不知道出於什麼預感，在夏時慌慌張張接電話的時候，把手機一把搶了過來，看到上面的昵稱，陰沉地眯起了眼，把屏幕上浮現的文字念了出來，「親愛的？」

「還給我，我女朋友打來的電話！」

「女朋友嗎？」

陸欣逸將手機甩到一旁，把他的雙臂反剪到背後，神態有些壓抑的瘋狂，「我為你神魂顛倒朝思暮想的時候，你居然談著女朋友，那你還來招惹我做什麼，一開始就該拒絕我的！」

「你瘋了……」

手臂被弄到幾乎快要脫臼，夏時覺得自己痛得快要不能正常呼吸了，陸欣逸低下頭，摸索著親上了他的唇角，「菲菲，我沒談過戀愛的，你教教我怎麼接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