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因為,她明白自己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的答案,除了她的爺以外,誰也答不了她。

從那天之後,她決定要讓自己變得很好,好得讓他再也無法挑剔。

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找她麻煩,挑她錯處。

原本,她想是因為自己仍舊做得不夠好,但或許,她根本就不是做錯了事情才惹他生氣。

也或許,她並不是做得不夠好,而是她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能換得他對她一丁點的仁慈。

她轉開眸,明明前方什麼都沒有,卻像了出了神似地,目光變得非常遙遠,眼底有着一層淡淡的迷濛,像是悲傷,像是困惑,而真正的心情竟然連她自己都無法弄清楚。

東福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義女今天的情況很不對勁,可是,只要她不肯開口說清楚,他也就不追問原因。

因為,他曾經答應她不過問,也絕不袒護,這麼多年來,就看着她憑自己的聰明與努力,獲得了眾人的賞識與肯定。

最後,他只是伸出手掌摸着她的頭,見她轉回眸光,義父女兩人相視一笑,這些年來,她跟在他的身邊學做事,從來就沒有不細心勤快的時候,而他這個一貫被說是嚴正不阿的大總管,竟為了她而有私心,想盡辦法給她找師傅,不管是琴琪書畫也好,還是她希望能夠學一些胡人們的話,只要他能替她辦到的,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給她。

就算是對待親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安慰,因為他沒有娶妻生子,沒想到在晚年竟然有機會可以嘗撫養女兒的滋味,算得上是老天爺給他最大的賞賜。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男人的嗓音,擾醒了他們父女二人的目光交流,「東總管,千日來給你問脈了。」

「姬大夫,快進來。」東福對外回答道。

走進屋裏的是一名約莫二十齣頭,面容清俊的男子,姬千日年方廿五,以年紀而言,他看似歷練不夠,可是,他從五歲開始就隨着父親到處行醫,見識無數,近兩年才在京城落腳,在城南的衚衕里開了間小醫館。

姬千日沒料想見到沈晚芽也在,他頷首打了聲招呼,「沒想到小總管人也在這裏,我剛到時,就聽人說小總管鬧失蹤了,才想過來見東總管時,不知道該如何對老人家提起,這不好了,我不必傷神了。」

「我不過就是想要靜一靜,是他們太大驚小怪了。」回小院時,她特地避開有人走動的地方,想回來稍做整理,才不會教人發現她不對勁的地方。

雖然室內的光線不太充足,可是姬千日不比東福,畢竟是年輕人,眼力自然也好,再加上身為醫者,可以明顯得感覺到沈晚芽的模樣與平日不同,他更是沒有忽略掉她白皙頸膚之下,印着幾抹紅瘀。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視線,下意識地伸手掩覆著脖子,「姬大夫,你在看什麼?我義父還在等你診脈呢!」

「好,我先診脈,回頭再跟小總管說問脈的結果,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說話呢?」姬千日微笑,話中有話。

「我想不太方便。」沈晚芽知道他想說的並非是義父的病情,想也不想,就回絕道:「如果診脈之後,義父的病情沒有改變,那就請姬大夫先回去,改日我再找你談,可以嗎?」

姬千日頓了一頓,「那當然好,我就先請脈了。」

「大夫請。」沈晚芽退讓了兩步,讓他過去,看着他給義父把脈問診。

她站在一旁註視着,表面上十分平靜,可是心裏卻知道自己根本就是站立難安,總覺得自己就算什麼都不說,也會被人瞧出端倪,讓人看出來她已經不是昨日的沈晚芽。

終於,她再也沉不住氣,說了聲:「請恕告退。」轉身匆忙地離開。

在她的身後,東福很明顯的靜默了半晌,對着姬千日問道:「她今天很不對勁,是不?」

姬千日微笑斂目,收回診脈的手,「東總管不要多心,或許是小總管今天心情違和,沒什麼大礙,請東總管不要擔憂,以免拖累了病情,今天總管的脈象平穩,顯是有好轉的跡象,一會兒見到小總管,我會對她說的。」

在走出「蘋秀院」之後,沈晚芽的心裏是茫然的,她的腳步不自覺地往南院走去,還未到院門口,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辛夷花的香氣。

她知道,這味道就像印記般,烙在她的心裏未曾淡去。

沈晚芽順着香氣走到院子裏,「宸虎園」的佔地很廣,經過三代主子耗斥重金的修建,園子裏的假山流水,以及各種花卉都是一絕,幾乎到了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賞的地步。

若說,北院的勝出之處,是冬天的紅梅,那在這南院,就以每年春天的辛夷花為絕色,在這院子裏的辛夷大多都是淡紅紫色的,但其中一株最大的辛夷開的卻是白花,盛開時像載雪似的,散發出令人心醉的香氣。

她忘不掉在剛到「宸虎園」的那年,第一次看見這棵白辛夷花的那日,在她的心裏不敢置信,雖然人們都說花草哪來的分別,但是,她卻覺得這棵花白辛夷長得就跟沈家院裏的那棵一模一樣。

以前,她還在家時,每年的辛夷花開,她與娘親就會很忙碌,她娘說辛夷全株都是葯,開的花可以拿來浸香膏,從她有記憶以來,每年的春天,她就會在花下跑來跑去,幫着娘親摘花朵。

因為她不過是個孩子,身長還不高,總是只能構到位置開得最低的花朵,總是一下子就摘完她觸手可及的部分,嚷着要人拿梯子過來給她。

但娘親一直沒允她爬梯,直到她十歲那年,娘才第一次點頭答應,讓她可以上梯去摘高處的花朵。

就唯有那一次,她摘到的花朵,比娘親摘的還多!

往後卻是想摘,也摘不到了!

芽兒啊!去了人家家裏頭,要乖乖聽話,知道嗎?

還記得她要被送到青城的前一晚,娘親到她房裏陪着睡覺,她倚靠坐着,把自己給抱在懷裏,彷彿她還是沒長大的三歲孩子。

知道!可是娘也要快點去青城接芽兒回來,一定不能忘記喔!

她像只貓兒般膩在娘親的懷抱里,童稚的嗓音軟軟的,因為從小就被爹娘捧在掌心裏疼愛,所以,完全是一副未知世事的童真。

怎麼能忘呢?你可是爹娘最寶貝的小芽兒,咱們的心頭肉啊!

娘親拍着她,輕哼著小曲兒,拍哄著要她入睡。

那……芽兒到底要在青城待多久呢?

她的聲音已經有着濃倦的睡意,娘親柔軟的身子以及辛夷花芳馥的味道,讓她覺得舒服而且溫暖,為了貪取這份溫暖,她寧可自己慢慢長大,才可以一直當個在娘親懷裏撒嬌的娃兒。

最多就幾個月,你相信娘的話,絕對不會超過半年。

那時候的她,已經倦懶地閉上眼睛,所以沒見到在娘親眼底泛動的淚光,只覺得嗓音里有一瞬間的遲疑哽咽。

那……明年春天院子裏辛夷花開的時候,芽兒就能回來了嗎?

她想在辛夷花開之前趕回家,明年,她還是要摘比娘親更多的花朵。

當然可以,到時候你爹的身子應該就已經大好了,說不定,他能跟着我一起去把你接回來,你可要好好等著,不許亂跑,知道嗎?

娘親的雙手在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緊了一緊,幾乎把她給抱痛了。

知道!芽兒一定乖乖,一定不亂跑。

沈晚芽昂起嬌顏,緩慢地合上美眸,任由辛夷花的香氣充斥在她的氣息之間,熟悉的氣味讓兒時的記憶宛如潮水般不斷地湧上。

從那一天過後,都經過快十年了吧!那年,在沈家老院裏盛開的辛夷花,早已經謝落化做污泥了,而她,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沈晚芽。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人們說:「雲揚號」是個知名的老字號,幾代經商必定是累積巨富,身為問家的子孫,就算是躺着好吃懶做,也可以三代錦衣玉食,吃穿無虞。

「雲揚號」麾下的幾支商隊,經年南來北往,已經深知「與時逐」以及「動觀時變」的道理,何時該到何地買進何物,何時又該賣出,對於他們做這種長途買賣的商家而言,是件與身家性命相關的大事,只要沒掌握好時機,該進不進,該出不出,就會失去賺錢的機會,甚至於會落得傾家蕩產的地步。

所以,一支商隊從出發到歸家,中途會經過幾次買賣,因為熟知萬貨之情,賣貴買賤,流而通之,貿而遷之,加快了手中資金的周轉,在買賣之中獲得更豐厚的利益。

從小,問守陽就被教導要嫻熟這些道理,身為問家的子孫在吃穿用度上,確實比常人豐盛奢侈,可是,他們要過的日子,並不比平常人輕鬆。

問守陽帶領着隊伍出發已過了兩日,一路上他心神不定,明明人已經在途中,卻像是把某個部分掉在「宸虎園」,忘記帶出門了。

這些年,他將總號的調度交給了葉蓮舟與陳敬理二人,選擇親自出門做買賣,在經商的旅途之中增長見識與鍛煉手腕,更是為了強大「雲揚號」南北各地商賣的連結強度,此舉事關緊要,不得不為。

他一向很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也從不為任何人及任何事情耽誤了該辦的事情,可是,此刻在他的腦海之中,卻是不斷地浮現沈晚芽強忍住眼淚,恨恨地瞅着他的表情。

雖然,他勉強她答應要等自己回「宸虎園」,可是,他沒有把握她不會擅自離開,光憑他對她所做的事情,她有很好的理由逃離。

如果,她現在已經離開「宸虎園」了呢?

一瞬間,他擰起眉心,臉上的陰霾幾乎到了化不開的地步。

「東家,有事嗎?」

策馬跟隨在他身旁的副手張玉見主子的神情益發地陰沉,心上吊了一弔,還是決定過來出聲關切。

原本沉聚在問守陽心裏的糾結,被張玉的聲音一個喚破,讓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調馬回頭,對張玉交代道:「這一路就勞你多擔待了,你帶他們繼續往前,別等我。」

話才說完,他已經策馬往來時路奔去,飛快的馬蹄揚起了一路煙塵。

「小總管人呢?她在哪裏?把她叫來,我要見她。」

問守陽日夜兼程,一回到「宸虎園」,立刻引起奴僕們的騷動,他揪住一名趕上來迎接的小廝,急聲地吩咐道。

小廝被主子嚴肅的表情給駭了一跳,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問守陽低咒了聲,把人給放開,長腿一刻也不停地往裏頭邁去。

這一刻,他無法抑制住內心的忐忑不安,就深怕原來小廝那一瞬的停頓,是想要告訴他沈晚芽不見蹤影。

所以,當一抹湖綠色的纖細身影映入他眼帘之時,最初的一刻,他的內心竟然是不敢置信的,胸口被一陣烘熱給充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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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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