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77章 禍事成堆

77.第77章 禍事成堆

看不見的星斗綴飾的夜色幕布悄然換了顏色,日上山頭,霞光普照,又是一日晨光大好。

秦瑤姑婆很早就來到了第一居,候在憐生門前看着院落里初灑滿地的金光。

憐生起的不算晚,但是他沒意料到她來的竟這般早,等到他急忙忙從房間出來,學士服的領襟還未整理妥當:「對不起、對不起,我起的遲了些。」

「無妨。」秦瑤十分自然地幫他理了理領口,緩慢說道:「我也未說清什麼時辰出發。不過以後你若是還住在府內而不住學院宿舍,記得要在這個時候出發方不會遲到。」

憐生一怔,倒不是這個時間起床有什麼不妥,而是秦瑤姑婆關照的動作讓他自然聯想到奶奶,心中微暖,立時稱是。

「這個小傢伙也要跟去?」秦瑤側頭看了看憐生身後,余靈正倚在門框上可憐巴巴地看着憐生。

昨天憐生離開后,秦胭不知在後來整出什麼樣的黑暗料理給小姑娘「試水」,據余靈說那簡直像是從書上說的鬼獄羅剎里走了一趟,連秦言生也深中其毒,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

憐生嘆了一口氣,知道不能再把余靈留在第一居給那位腦筋精奇的大姐折騰,也一塊捎上。

便將出門時還有一個小插曲,大概是玩上了師徒倆的秦胭又是老早來喚兩人吃飯,只不過看見秦瑤便老實了下來,後者輕聲囑咐了她幾句話,便帶着憐生和余靈出府,第一次看見秦胭吃癟的憐生只得感嘆這秦府真是一物剋一物。

在路邊攤跟着秦瑤姑婆用了些隨意早餐,看着青年子弟越漸增多的街道,憐生總算明白之前賀老所說的東半城為何「朝氣蓬勃」。這些未著學士服的年輕人明顯來自五湖四海,由學士府遍灑在大周各地的招生處認定有初試考核資格,也就是說他們只算是「考生」而並非「學生」。按往年的入學率,這些考生中的八成都會在入府初試上被刷下,而剩下的兩成也會至少有一半被各院的入院試擋在門外,是以這些人中最後能成為學士府學生的人不足一成。這樣高的門檻自然不是秘密,然而他們臉上非但不見緊張和焦慮,反而在各自的談笑間自信流露,每個人的目光都炯炯有神,似是被東方徐生的朝陽感染。

早餐畢,沿街往東,一路上甚至還有習武考生因一言意氣就要擺開陣仗當街切磋,這時那些倚靠在街角彷彿與黒木紅牆融為一色的風紀隊隊員就會輕飄飄跳出,用三言兩句或是三拳兩腳勸住,看到這樣的畫面,秦瑤無言有笑,憐生和余靈則是睜著大眼好奇不已。

今天並不是學士府初試報名的第一天,事實上這段漫長的「報名日」會一直持續到上元節之後直至入府試前一天,這些考生也並不都趕在今日報道,因為學府的大部分地方都是自由開放的緣故,他們只是想趁早熟悉這座名揚大周的學城罷了。

遙遙看眼立了兩根柱子便叫做「大門」的學士府正門,憐生隨着姑婆離開熱鬧的主幹道,從偏街轉入學士府外圍步廊,不知穿過了多少院門。路過或看到東半城幾處有名建築時,秦瑤姑婆還會講述一二,雖然憐生早在陽山縣秦天神講課時就了解過學士府的名勝,然而親眼見到的感覺畢竟是不一樣。

臂如那座專門用來藏書的玄機塔果然很大,遠遠望去已經接近流韻城觀月樓的規模,這麼大的塔里竟都是一些藏書么?還有另一座高聳入雲的七星塔,塔峰之高他遠在西半城就已經得見,如此偉岸孤高的奇塔卻為何廢棄已久,無人知其作用?還有東城郊外那座小丘——半山苑,那座被圈圍起來的山丘上活動的都是學士府馴養的一些頗具靈性的動物,每逢春至,半山苑開啟,學生們便可由一些教習帶領進苑體驗,通過與那些靈性生物的相處來貼近自然大道,增進修行。只不過……看着遠處若隱若現的半山苑山頭,憐生想像著如果自己這個「獵」跡斑斑的深山老獵手進苑,恐怕會把那些小獸嚇得四散奔逃吧。

性情恬靜的秦瑤姑婆談起半山苑的動物們彷彿有了別樣的生氣,本來話語不多的她音調略升,似乎要多給憐生講那一些動物的趣事,卻忽然向前方打了個招呼,溫柔的聲音有些驚喜。

寬敞的步廊里沒有人,只有兩匹似乎在散步的馬兒,一黑一白,而秦瑤姑婆也只是對這兩匹馬打招呼。

比起人來明顯更喜歡動物的秦瑤姑婆一直安靜的臉上有了淡然的笑意,撫摸主動湊過頭來的黑馬的頭,輕聲對憐生說道:「這是小黑,半山苑裡最頑皮的一個孩子,不過也是最受歡迎的一個,想必你已經見過了。」

然後她看看眼另外一匹白馬,有些疑惑:「這……好像是最近上京來的那位客人的……」

於是小黑拿頭輕輕貼了一下白馬,似乎在示意她眼前的和藹婦人是一個好人,隨後白馬便很有靈性地低下頭顱,好像一個深諳禮節的小貴婦般施禮一番,十分順意地讓秦瑤也摸了摸馬頸鬃。

「小天神,你看,都是很乖巧的孩子吧。」

與動物相處的秦瑤姑婆似乎變得更開朗了一些,不過憐生已經沒法在意這些細節。

從陽山縣拉他回來的小黑他自然認識,但另外一匹白馬他更不陌生,他摸過,也枕過這匹白馬軟而柔的馬腹,這都是不淺的淵源……

這不就是大白嗎!

那麼那位「自上京來的客人」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所以此刻的憐生微低着頭,瞳孔縮放,十分緊張。

身後的余靈歪著腦袋看着那匹大白馬,腦袋裏向來只有早上、中午、晚上吃什麼這類問題的她有些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匹大馬。然而就在她要想起來的時候,被忽然變得機靈起來的憐生捂住了嘴,也遮住了半張小臉。

或許是秦瑤身上和善的氣息讓兩匹馬兒太過放鬆,以至於它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少年的不自然,一番親昵地撫摸之後,兩匹馬兒心滿意足地漫步離開,它們掠過了一直低着頭的憐生,連離去時甩尾的頻率都異樣地協調。

憐生再抬頭時,她已恢復那副恬淡靜容,看着他問道:「前面拐彎就是學士府的客樓了……你是先去與那位客人敘面?還是先去北閣那邊把姓名登記一下?」

……

……

這一天天色還沒大亮的時候,秦天神就醒了。

學士府還未開府,近日的情況又不合適他多活動,平日裏需要苓兒敲門才會醒來的他沒道理會起得這麼早。事實上他也不想起得這麼早,如果面前的那個人不是這麼早來的話。

床前,忽然出現的宋毅正抱着一張毛毯跟瞪着死魚眼的他對視着。

「我說宋老師,我知道作為天干要積極為莫矩服務……但是也不用這麼早就來指示我的工作吧。」打了一個哈欠,還帶着眼袋的秦天神一臉不愉快。

「如果不是事發突然,我也不想找你。」宋毅將手中的毛毯放在桌上攤開,露出了裏面縮成一團,正在瑟瑟發抖的柴犬——顧黔。

秦天神的死魚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以他的眼力瞬間就看出顧黔此時的狀態很不好,而且這種不好已經到達一種臨界,像是被刻意壓制的傷痛同時爆發後接近崩潰的狀態。

「前天晚上他……」

「他一直瞞着我們。」宋毅搖頭道,「他的這具臨體先天便有舊疾,以犬類的壽限也已算高壽,是該更換了,他早就察覺了這一點,卻一直沒有說,想自己無聲無息地死去。」

聽到這裏,秦天神終於從溫暖的被窩鑽了出來上前查看,顧黔身上土黃色的毛髮已經如簸箕抖黃豆般顫個不停,眼睛半睜著,他白了一眼秦天神,卻是不願意多說什麼。

「賀熙呢?」秦天神猜得出來從前顧黔肯更換臨體一定是賀熙這位頂頭上司威逼強迫所致。

宋毅看了看窗外,深深嘆了口氣道:「他昨天接到了消息,靈州那邊靖安公的時間不多了,他得趕過去看看。」然後他低頭給顧黔掩上毛毯,「恐怕他就是等老賀走後才徹底放鬆,讓體內鬱積的病情徹底爆發出來……我今早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法治了。」

沉默,卻不是因為絕望。

對於登臨者來說,身體沒法治了並不意味着就是死,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有另一具合適的身體,只要仍然可以延續自我的意識,就不算死去。

那麼顧黔需要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只是他不願。

秦天神早已從賀熙那裏知道顧黔有過自盡的念頭,但他沒想到這種事情這麼快就變成了丟在自己眼前的一個麻煩。

他看着宋毅,為難又無恥地說:「你就不能多花點時間勸勸?」

看着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宋毅說:「勸也勸過了,如果有時間也不會丟在你這……我昨晚收到了一個消息——今天憐生要見一個人,而這個人很有可能認出他的真實身份,恐怕我得去看一看,試試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他度過這個危機。」

秦天神揉了揉眼角,氣急而笑道:「好……又是一個麻煩,而且這個麻煩你們之前從沒有告訴過我。」

「如果這次能躲過去,自然會跟你『解釋』一下始末。」說完這句話,宋毅的身影再次消失,敞開的窗扉扇動了幾下,昭示着他的離開。

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很明確:如果躲不過,再怎麼跟你解釋也沒用了。

秦天神抓了抓亂糟糟的草篷頭,隨便拾了一張椅子坐下,看着毛毯中顧黔探出的狗頭思考着。他知道宋毅的想法,有些話有些辦法只有他這個「賤人」做出才有說服力,換句話說教書先生很肯定賀熙離開后也只有他秦天神才可能有讓顧黔放棄自我了結的念頭的辦法。

顧黔和秦天神四目相對,柴犬無神的眼神又黯淡了幾分,勉強擠出一句語氣不情不願的話:「沒想到我最後會死在你的手上。」

「狗哥,你可別這麼說,好像是我要宰了你似的。」秦天神一臉無辜的樣子,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此時的顧黔生命垂危,隨時可能撒手人寰。

顧黔冷哼了一聲,本就有些沙沙的嗓音此時更是粗重低沉,聽起來十分凄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宋毅那小子以為你耍一些鬼主意就能騙我再登臨一具身體,讓我再替安陽守一段時間大陣,上次賀老大就是這樣說的……」

「哦——」秦天神似乎很有興緻地響應了一下。

顧黔又白了他一眼,說道:「宋毅這老小子……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學會那些陣訣,以他的天賦在陣道上精研個一兩年完全就可以接替我,所以我的使命也可以隨時丟開,再拿這個借口拴我已經不可能。」

「我……我已經很累了,真的很累了。除開本應該死掉的那一次……我已經換過了兩具身體,妥協過兩次,真的不想再用這種方式活下去了。」

「所以你也不用再多勸什麼,以你的身份最後就算沒能勸回我,賀老大也不會怪你的……畢竟他很久以前就應該明白我的決定了。」

「說的也對。」秦天神附和道,「本來打算稍微努力一下的,不過好像是你把我說服了。」

「可是有件事我很好奇……嗯,很八卦,想從你這裏驗證一下,狗哥,最後這段時間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聽到他前一句話的顧黔本來已經準備安心閉眼待死,此時又皺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這個秦家小子又有什麼鬼主意。

秦天神十分自戀地捋了把頭髮,緩緩說道:「小時候在家裏我就聽說過有位姑婆大齡未嫁,說是一直在等一個出自莫矩的心上人。可據傳那位心上人啊,很早就在一次任務里死了……你知道他是誰么?」

包裹着顧黔的毛毯忽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還聽說這麼多年你極少走出墨崖口那片桔園,更是基本不進安陽城一次,是不是啊?」

顧黔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秦天神眉頭微皺,知道他臨體的狀況越來越不好了。略沉默了一會,還是問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句:「你一次都不敢見她,是嗎?」

顧黔的情緒從激動慢慢平復,雙眼瞪着秦天神,彷彿在質問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猜這件事莫矩里的年輕一輩肯定是不知道的,恐怕在你出事之後才加入的宋毅也不清楚……你別這樣看我,老賀也沒有主動跟我說過這事,要知道前天以前我還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不過既然我出自秦家,這種事情稍微聯繫分析一下自然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而你苟延殘喘二十幾年一直猶豫着死不死當然也不僅僅是因為放不下安陽大陣這麼簡單。」

「我說的沒錯吧。」

顧黔黯然,這段隱情如今的莫矩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也是賀熙規勸自己放棄輕生念頭所用的最後的說辭。

沒想到卻被眼前的年輕人直接猜了出來。

可他還是搖了搖頭:「她……他們早以為我死了,現在母子兩過的挺好的,我又何必用這模樣去打擾……」

秦天神眉頭微不可觸地一縮,低聲問道:「半城之隔,二十多年不相見,你就真的甘心?」

沉默——然後爆發,顧黔虛弱的身體掙起兩隻前肢,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地憤怒道:「那我能怎麼樣!我的身體早就已經死在了二十多年前,現在已經化作了一堆枯骨,就算現在的我轉而去登臨人體,也再也變不回當年的顧黔!你說,我能怎麼辦!」

他的喉嚨發出既像嗚咽又像咳嗽的低音:「現在的顧黔不過是一隻狗而已,一隻沒有任何理由好活下去的老狗。真的……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但是真的足夠了,這個問題想了這麼多年,不管是怕死還是不舍,也該想到頭了。」

「如果有機會,替我向賀老大……和她說聲抱歉。」說完這句話的顧黔彷彿掏空了全身的力氣,支持不住的前肢又再度跪下,眼皮萎靡下來,似乎隨時要睡去。

秦天神沉默了一小會,又好像震撼了一小會,然後推了推他,說道:「還是不行,你先別睡。」

顧黔耷拉下來的短耳動了動,有氣無力地說道:「你還是放棄吧。」

放棄勸說,讓狗去死。

秦天神並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轉眼間他已經穿戴整齊,鎮定且快速地裹好柴犬,順便不忘點開他的沸竅——讓他的身體進入最後的迴光返照。

出門前他鼓勵顧黔道:「你死在這太浪費了,得爭取發揮下餘熱,保持一下新鮮。」

「堅持住,外城不遠就有一家狗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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