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大喪

第六十三章 大喪

果然的,馬車跑散了架,也不過是給這支哀樂添了幾個額外的音調。

靜善到時,這場大喪已經辦得熱火朝天了。

她嚴令車夫經宮門時不許有半點停留,不是心不死,只是那一路上真真假假的哭嚎實在是比這大喪本身還易催她失態。

「母后……母后!」

她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掙脫身後楊秀的阻攔,朝着慈溪宮正殿的大門徑直衝了進去。

一入殿,本從外面就能聽見的哭喪聲頓時震得人心肺顫碎。靜善頭暈目眩地憑着直覺撲倒在孟太后床前,卻是早已被侍奉裝裹的宮人們隔得密不透風,靜善絕望地癱伏在冰涼的地磚上,聽着周圍混雜着哭喊、訓斥的喧鬧聲,任由自己的淚水像春潮般洶湧而至……

「環兒!」

靜善的身子像猛地受了一鞭子般劇烈地蜷縮在一起,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便已倒在了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中。她貪婪地吸著那熟悉的龍涎氣,任由淚水滴在那明黃的緞面胸襟上。

「皇兄,母后她……」

「半個時辰前仙逝了。」

趙構狠著心說出這短短的一句話,便再也不忍再繼續下去。他緊緊地把靜善摟在胸前,縱着她像孩子一樣哭得摧肝斷腸。

待楊秀趕進殿內時,靜善已伏在趙構胸前哭得筋疲力竭只能小聲抽噎了。趙構見是楊秀來了,也不說話,只朝着孟太后床前圍着的人群看了看,楊秀立刻會意,忙上前把人喝退將床前空了出來。趙構柔聲哄著靜善,小心撐扶着她,挪到了孟太后床邊。

靜善顫抖著扶著趙構的手坐在了床沿。孟太后平靜的躺在床上,若不是剛剛已被宮人圍着上了妝容梳了髮髻著了壽衣,便是像平日裏午後的小憩般的安然祥和。厚厚的脂粉掩蓋了死亡的陰臭,卻也蓋住了那個靜善熟悉的女人。她不自覺地朝着那張陌生的臉龐伸出手,卻被趙構一把攔了下來。

「環兒……」

靜善委屈地望向趙構正欲分辨,卻聽楊秀道:「公主,娘娘走得乾淨利落,必是已往極樂之境去了,這留在凡間的肉身還是少染煙火氣才好。公主就是為着娘娘能早日解脫,也該好自珍重,莫再惹娘娘英靈牽掛。」

靜善落寞地垂下了眼帘,抓着趙構的衣袖站起了身,呆了半日的神,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內室。

趙構急欲跟上她,卻實在無法分身。楊秀好言安撫了好一會兒又許諾會親自去福延殿探望才算讓他踏實了幾分。

慈溪宮內外的白布已掛得周全。趙構聽着門外風裏的哭聲,像極了一首失傳已經的童謠……

——————————————

「奴婢愧對娘娘,愧對長公主!請公主責罰!」

這句話自打宜蘭進來,已經反反覆復地說了多遍了。

靜善麻木地看着在空蕩蕩的內室正中央跪着的那個已哭得不成樣子的女子,懶怠地揚了揚下巴,一旁盯着的馮益忙會意地跑上前把宜蘭攙了起來。

「此事,怎麼說也怨不得你。」靜善費力地咽了咽喉嚨,啞著嗓子道:「皇兄今日原是悄悄地接我出去散心,為着……為着你容姐姐的事。我宮裏知道我去向的人,都跟着我出去了,你自然是尋不到我……」她的眼神漫無目的地四下飄着,「母后只讓你尋我,也沒說什麼事兒?」

「娘娘派奴婢出來找您時,雖也是沒什麼精神了,但遠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想來連娘娘自己也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就……」

靜善生硬地擺了擺手,閉目不語良久方道:「母後去時,身邊兒陪着的就凈荷一個?」

「在床前的肯定就是她一個了。凈荷姐姐是跟了娘娘多年的貼身丫鬟。自打娘娘病倒時,一應近前服侍的差事都是凈荷姐姐親力親為。有她伴着,想必娘娘走得也能安心些……」

「那是自然……」靜善暼了一眼立在一旁不語的馮益,「你前兒說的事我准了,你今兒趕着再去慈溪宮與凈荷言語聲兒,等到了錢塘,就直接過來侍奉。橫豎如今斂容走了,咱們宮裏也缺個得體的人。」

「是是……老奴替凈荷給公主謝恩了!」

「公主……宜蘭雖比不得凈荷姐姐跟着娘娘出生入死,可在娘娘身邊這一二年的光景也是深受娘娘恩惠。娘娘這一去,奴婢本該在娘娘陵寢旁盡忠……可是娘娘生前有話說是要葬在越州的,奴婢爹娘尚在北地,若是真陪着娘娘留下來了,怕這輩子也再難見爹娘一面了,還望、望公主垂憐……」

「蘭姐姐不必多言了。你和凈荷都是在母後身邊替我和皇兄盡孝的親信。我既留下了凈荷,便斷不會棄你於不顧。」靜善的餘光掃過馮益陰晴不定的臉,繼續道:「你從今日起便跟着我。等到了錢塘,你便與凈荷一同掌事。」

「咳咳……」馮益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聲音掌握的不高不低,正好夠引得靜善和宜蘭雙雙望向他,「公主……今時不勝往日,幾次大仗打下來,連內府庫都免不了往外貼補了。皇上幾次三番嚴令各宮節儉用度,婢女內侍更是皆有定數。這幾年就連政和殿也只有秀姑娘一個掌事宮女,如今公主卻要宜蘭和凈荷一起掌事,怕是不妥吧。」

「皇兄斷不會與我計較這些,何況是在這個當口。她們兩個又都是母后原有的貼身侍婢,不怕他不容放肆一次。」

「公主……福延殿已是受盡偏寵,謹慎收斂才是惜福之道。再說若是太后在天有靈,也定會希望有個親近的人……」

「守陵寢的滋味,公公受不得,蘭姐姐便受得了?」

「公主……」馮益目瞪口呆地看着靜善波瀾不驚的面龐,不敢相信她竟真得這麼輕易地撕開了自己藏了多年的傷疤。他強壓着羞怒,咽下了已涌滿嗓子口的話,默默地退回了靜善的身後。

其實這話一出口,靜善何嘗沒有一絲悔意。只是上天不見憐的人太多,她連自己都護不住,又哪裏來得閒情逸緻去照顧他人悲歡離合的往事……

「公主?」靜善尋聲猛地抬起頭望去,冷不防地攪起一陣目眩,虛虛實實地見門口出垂手立着回話的那人倒像是斂容的模樣。她驚得忙定了定神兒,細瞧了瞧才辨出是曦月,方長吁了一口氣。

「何事?」

「秀姑娘來了,說是奉旨來探望公主,可要讓進來?」

「不見。讓她回去。」

「那……」曦月猶豫地看了看馮益,這才發現屋裏這三個人都沒有什麼好顏色,「那奴婢就回公主已睡下了?」

「你何時見本宮睡下了?」

曦月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不經意間對上了那雙冷得嚇人的杏核眼,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知趣地退了出去。

一時間本就寂靜的屋子變得愈發的沉悶。宜蘭不由自主地撫了撫胸口,心裏默默地笑自己犯傻,這左右四扇對開木窗分明全都是半啟的……

「奴婢……奴婢謝公主不棄。」

「罷了。」靜善見她又要跪下,忙道,「你今日也是沒得半刻清閑,還是早些歇下吧。慈溪宮你也不必再回了,那裏現下最不少的便是人手。橫豎這裏一應用度也不缺。你去找曦月,讓她替你安排住處,再找丫鬟去慈溪宮幫你收拾細軟,明日辰時一到,便與我們一道上路就是了。」

宜蘭聽了正合心意,又見靜善面露倦容,忙謝了恩,趕着退了出去。

「曦月才管事不久。」那邊宜蘭剛出去,馮益便低聲回道:「怕是還使喚不動那幾個懶丫頭。還是老奴親自去安排吧……」說完便拔腳欲走。

「公公。」

馮益應聲僵在了原地。

「自斂容病下了,宮裏上上下下事無巨細都要公公親自過問,這其中辛苦,環兒何嘗不知呢?」

「這是老奴的本分。」

「我把宜蘭留下,原也是為着她一直是凈荷的左膀右臂,咱們宮裏以後若是有她倆在,公公肩上的擔子也能輕不少不是?」

「是,公主思慮周全。」

靜善一言不發地盯着馮益挺得直直的背影良久,像是存心想看看他到底能堅持多久。

「方才是環兒莽撞了。不該當着宜蘭的面兒給公公難堪。」

「公主折煞老奴了。若無旁的事,老奴先……」

「站下。」

靜善緩緩地站起了身,走到綉床前,附身從最靠里側的被角下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物什。

「此物……」靜善繞到了馮益面前,將手裏的物什徑直舉到了他的眼前。「環兒思來想去,還是由公公收著為好。在環兒這兒,終是免不了睹物思人,徒惹傷心。」

馮益拼盡全力地控制着自己臉上的驚愕,總算是勉強得體地接過了靜善手中的那個晶瑩剔透的青玉小瓶,那個被她借走了多日的小瓶。

他不動聲色地把那空蕩蕩的瓶身握在手心裏,一陣沁骨的寒意瞬間涌到了心窩裏。

深宮裏掙了半輩子的命,要說一點兒端倪都沒看出來是騙鬼的。可真當眼前這個花朵般容貌的女子一絲不苟地謅著令人動容的說辭,直截了當地把這已見過血的刀子還給了他,再多年的練就的城府也難以蓋住打心裏向外冒的涼氣。

「是,此物……是不宜再放在公主這兒了。老奴替您收著便是了……」他試探著飛速地掃了一眼靜善的臉色,陪笑回道:「今日公主怕也是累著了,還是早些睡下吧,明日雖是辰時離宮,可也免不了要一大早起來準備。好在……」他頓了頓,又添了三分小心,「皇上吩咐過您不必去守靈,又嚴令福延殿四周不許有哭聲,今夜也能睡得安穩些……」

「母后剛剛崩逝,我卻要遠走錢塘,留她一人在異鄉長眠……」靜善微微側過頭,把淚水留在眼眶裏,喃喃道:「如何安穩?如何睡得安穩……」

「公主……」

「罷了……」靜善仰起臉,自嘲地咧了咧嘴角,「我會勸自己保重的,公公不必多言了。」

馮益怔怔地點了點頭,便默默地退出了內室。

厚厚的紫檀木門,吃力地拽開,吃力地掩上。

靜善耐心地等著最後一點聲響也被無盡的沉寂吞噬。終於長舒一口氣,任由眼眶裏的淚水一滴滴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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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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