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錯過

第六十二章 錯過

西邊的太陽只剩下天際的那一條細帶子了,可偏還像不死心似地斜射出長長短短的金光,摻著鮮血的殷紅,籠罩着無妄崖上那兩個相依而立的兩個身影。

「好了。」趙構低低的聲音在靜善的耳邊響起,「逝者已矣,就像這崖底奔流不息的河水,再多的眼淚也阻不得它一時半刻。」他從後面環住靜善的身子,看着她消瘦的側臉,心疼地道:「三天了,你只一味躲在福延殿傷心,斂容若是泉下有知,也必捨不得你如此糟踐身子。」

泉下有知?靜善的心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若真是泉下有知,這會兒她早已被陰魂詛咒了千遍萬遍了吧。

「我無事。」靜善瞪着紅紅的眼睛避開身後的趙構,只望向對面鬱鬱蔥蔥的山峰,任憑夕陽斜進眼裏,刺得人生痛,「我身邊親近的丫頭,也就只有她一個。又是背井離鄉從北面伴着我來的……誰想如今盛年之時便撒手而去,我一時自然又驚又哀……」她壓下喉口處的哽咽聲,「只是現下已想開些了。不過是個丫頭,還沒到哀毀骨立的份上。兄長放心。」

「恩。」趙構含下頭,輕抵在靜善的髮髻上,低聲道:「你能如此說,我自然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他順着靜善的目光望向對面的峰頂,「再看看也好,太陽再升起來時,你我已是身在越州城外了。」

「如斯山水,竟是此生無緣了。」

靜善說完后,卻是一陣默默,她聽着身後趙構略急促起來的呼吸聲,忽道:「你今日接我來無妄崖,不止是陪我散心解悶的吧。」

「你這幾天哭得厲害,不帶你出來,你怕是還在福延殿裏躲著傷心。」趙構佯裝不滿地道:「越大越學着忘恩負義。遷宮在即,要不是為了陪你,我何苦大費周張地爬到這崖頂上?來迴路上就要將近兩個時辰,等回去了怕是宮門都要下鎖了。運氣再差些,讓那大皇姐得着信兒,明日路上又是一番啰嗦……」

「既如此。」靜善玩笑着掙開他的臂膀,轉身就要往崖下走去,「還是現在就回吧,省得你明日得了不是又要把帳記在我身上。」

「回來!」趙構笑嗔著一手把她拽回了懷裏,低頭正對着那雙又伶俐起來的杏核眼,笑道:「一介老婦,何足掛齒。真當我怕了她不成!」

「呦,大丈夫豪言壯語,怎麼不去長德殿表一表啊?」靜善眼裏的笑意更深了,趙構看在心裏,臉上便無論如何也擺不出些怒容。

「罷了。看她喪夫守寡的也不容易,就不和她一般計較了。」趙構裝着瞧不見靜善掩不住的竊笑,一本正經地繼續道:「對了,說起喪夫,還有樁新鮮事兒沒來得及和你說。」

靜善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眉心不自覺地微動,忙正色聽他講來。

「前幾日,輔國公密奏,說他先行派去錢塘安置家當的人在錢塘主街上見一行乞之人跪在路中央哭喊攔轎……」

「攔轎?」靜善忍不住打斷道:「這輔國公又不是哪兒的父母官,且先行入錢塘的人也只是些家丁管事,攔他們來作甚?」

「作甚?」趙構冷哼了一聲,「他鄉遇故知,自然是喜不自勝。」

「故知……這行乞之人……」靜善不敢確定地在趙構眼裏來回搜索著答案,「難不成是……」

「前朝左衛大將軍,曹晟。」

靜善一聽之下,半張著嘴,竟半日說不出話來。呆了好一會兒,方一字一頓地問道:「是……是皇姐的駙馬?不是說……早已死在東京城裏了嗎!」

趙構不無厭惡地皺着眉頭,像是並不願提起,勉強道:「輔國公說他當年乃是詐死,等金兵一走,便順着府里的密道逃出城去了。」

「那如何沒與皇姐重聚?」

「他詐死之時,哪裏還顧得上皇姐死活。若不是他那幾個部下忠心耿耿,皇姐怕早已成了金兵的刀下鬼了。」趙構的眸子裏閃著怒火,一雙拳頭早已攥得白里泛青,「若不是看在輔國公薄面,我斷不會留他狗命!」

輔國公……靜善點了點頭,道:「輔國公一脈五代單傳,卻為大宋立下了赫赫戰功。雖說到了曹鋮這兒,武將門風已消磨殆盡,他自己也從沒親上過戰場,可在朝中的勢力卻是不容小覷。曹晟先前是曹家小輩里地位最高的將軍,手握兵權,又是皇家駙馬,如今竟能死而復生,輔國公必然要伸手扶持,修好曹家和趙家的這條牽絆。」她一眼暼見趙構綳得緊緊的兩腮,笑道:「別說你殺他不得,只怕一回錢塘就要接這位駙馬爺進宮認親了。」

趙構知她是故意玩笑,此事真假尚難辨,哪裏就到了那一步呢。只是自古無常之事多,無情之人更多,若當真是蒼天不察,讓如此薄倖的東西死裏逃生,難道還真要重尊他為長公主駙馬不成?他心裏的算盤不停地響着,嘴上卻只簡單道:「罷了,錢塘的事兒,待你我真到了錢塘再打算也不遲。」他抬頭眺望着在天邊掙扎的殘陽,一絲悲戚猝不及防地湧上心頭。他不自覺地抱緊了懷中的靜善,動了動喉嚨,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相互依靠着,望着遠山一寸寸地吞噬著夕陽,聽着崖底不息地大河發出震耳欲聾地咆哮,嗅着空氣里似有似無的冷香,思索著著何日能再回這車馬不喧的無妄崖……

「皇上……皇上!」

一片沉寂就這樣輕易地被撕開,二人略帶不滿地向喊聲往去時,之見楊秀提着裙角,跌跌撞撞地跑了上來。趙構見狀忙迎上前扶住。

「秀姐姐,可是宮裏出事了?」

楊秀也來不及理會,只一把牽了趙構就要往山下走。

「到底何事?」趙構跟着她匆匆地走着,不住嘴地問著。

「唉!」楊秀這才鬆開他的衣袖,停了下來,正好此時後面的靜善也趕了上來,「太後娘娘打申時初刻起便人事不醒了!御醫們個個束手無策。現只盼你趕着回宮去,別錯過了喪時,惹得朝野議論!」

「母后她……她怎麼突然就……」還沒等趙構說話,靜善便已掌不住急得眼淚直打轉,「從這兒回宮,馬車再快也要一個多時辰,若是趕不上……」

「皇上可騎馬先行,奴婢帶了近衛二十人護駕。」楊秀這才正眼瞧了瞧靜善,「公主女兒家騎不得馬,只得與奴婢乘馬車回宮,怕是會慢些了。」

靜善正欲爭辯的當口,趙構已翻身上了馬背,他稍稍俯下身,朝靜善道:「環兒,母后魂歸之時,為兄絕不能身在皇宮之外。這裏的利害,你是明白的。你放心,馬車雖慢些,但天色大黑之前,總也回去了。」他說着又看了一眼楊秀,「秀姐姐,好生伴着環兒下山,絕不能有半點閃失!朕先行一步。」說完便調轉馬頭,朝着山下馳騁而去。

「皇兄……」

楊秀眼見着靜善急瘋了般直要追着遠去的馬隊跑去,忙上前死攔了下來,「糊塗了不成?馬車再慢,也總比你跑回宮要快!還不快上車?」說着便連拉帶推地好歹把靜善塞進了車上。

隨着車夫的鞭子「啪」地一聲在空中劃出了一道裂痕,靜善才忽得像是大夢剛醒般地回過了元神。

她臉上掛着兩行清淚,無助地轉頭看着楊秀,卻只對上了一張波瀾不驚的面龐。這份自如讓靜善有些嫉妒甚至是憤怒,可卻恰也是這樣的鎮靜讓她近乎絕望的心裏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亮——也許,也許情況並沒有她想的那麼糟,也許……還趕得上這最後一面。

她黯然地低下了頭,恨自己倔強得近乎蠢笨,只有到了這樣的時刻,才肯承認早已把那個女人當成親母一樣依賴……斂容去后,她把自己關在福延殿,別說未曾去慈溪宮請安,就連早晚來探望她的宜蘭也幾次三番地被她擋在門外……現在想想,都說病來如山倒,太后的病勢怕也就是那幾日的光景才一發不可收拾……

「別想了。」

「什麼?」靜善猛地看向楊秀,「什麼別想了?」

「皇上若是運氣好,頂多能在哭喪聲傳出行宮前趕回去。至於我們……」

楊秀後面再說些什麼靜善已經聽不見了,她獃獃地看着楊秀的薄唇殘忍地一開一合卻再無心思索那字句之間的玄機。趕不上了,趕不上了……這便是她腦海里的全部,她費力地揩了揩淚珠,卻被新淚打濕了手背。

「停車!」車夫乾脆地應了一聲,猛勒了一下韁繩,那馬便打着踉蹌停了下來。「秀姑娘,可是有什麼吩咐?」

楊秀半掀開車簾,朝着車夫笑道:「馬車顛簸,公主金枝玉葉的哪受得了這個。你先下去四處轉轉歇歇,等公主緩一緩咱們再上路。」

車夫答應着栓了馬,便自去林子裏歇息。靜善聽着他走遠了,方開口道:「楊姑娘有什麼話回宮說不得?非要在這個當口囑咐?」

「回宮?」楊秀冷冷地道,「你平日的機靈都去哪兒了。宮裏今夜定是為着太后的喪事亂成一鍋粥,明晨一大早各處又要按序遷出行宮。我現下不說,只怕就要等到了錢塘再說了。再者你橫豎也是趕不上……」

「行了!」靜善忙喝住她,「有事你便說就是了,哪裏來的這些啰嗦!」

楊秀看她言語如此衝撞,本要發作,又怕耽擱太久,誤了正事。只得先忍耐下,鐵青著臉,低聲道:「高公子托我問姑娘明晨可是緊隨聖駕出城?還是隨各宮妃嬪一道,辰時一刻才出宮?」

靜善摸不著頭腦地看了楊秀一眼,心不在焉地道:「皇上本是想讓我與他一起,只是文茵一人要帶着瑞陽,還要領着瑗兒,我放心不下,今日已回了皇兄與文茵同行。定是要等辰時才能出宮了。」

「我近來也是忙得暈了頭,這樣的事也只能親自來問你。」楊秀看了看林子裏車夫影影綽綽的身形,道:「既問清了,就趕緊上路吧,我也好趕着給高公子回話。」說完就要探出身子去叫車夫。

「慢著。」靜善一把拉了她回來,「高世榮好好的,問這個做什麼。」

楊秀見她問了,也不好再瞞了。猶豫片刻,方道:「你可記得,月前我和你提過一嘴,說是高公子要來越州了?」

「是,可後來卻一點音信都沒有了,我只當他又變了主意。」

「其實……」楊秀咽了咽喉嚨,「高公子是隨着甄公子和甄家三小姐一起來的越州。」

「什麼!」

楊秀也不理靜善瞪得嚇人的眼睛,繼續慢條斯理地道:「甄公子和他都是要去錢塘殿試的,只是甄公子前兒個先送他妹妹去了。高公子總說不急,一直留在越州,說等過了這個月再啟程……」

「你……」靜善已氣得變了聲音,「你如何不知會與我!」她頓時只覺得委屈難耐,竟帶了三分哭腔出來,「斂容的事,太后的事,皇上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話要和他說,有多少難局要求他幫我解困!我若早知他在……」

「你若早知他在,必會忍不住三天兩頭地出宮尋他。宮裏如今多了多少耳目你心裏可知?你以為我會由着你的性子,把高公子置於險境?」

「你!」靜善只覺熱血沖頭,卻又深知楊秀的話不無道理。這一個多月來,變故實在太多。想到的、沒想到的,都一股腦的擠在了一起。在這樣的時候去見他,天知道會惹出什麼樣的禍事。可她真的在意嗎?她清楚地聽着李靜善的那顆不安分的心在不受控地亂跳,見他,去見他……他在等着她。

「你剛說……他問我什麼時辰出宮,做什麼?」

楊秀嘆了口氣,無奈地道:「他就是那個孩子脾氣。非說要找臨街的酒樓,遠遠的望一眼你的車馬,就只當故人重逢了。唉,真是……」她重新掀開車簾,喊來了車夫。

馬車緩緩地重新上了路。鞭子一響,雜亂的馬蹄聲踩着輪子的轟響迅速地朝着行宮奔去。

楊秀有些疲累地撐著額頭闔上了雙眼,錯過了靜善眼中閃過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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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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