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雙城

第3章 雙城

雪后初晴,日光照耀,整個世界如琉璃砌成。

聶如風在地上鋪了狼皮褥子,坐在迴廊下,面前放了一隻小火爐,鐵架上烤著幾塊肉。肉油低落,火苗竄高,舔過已經烤熟的肉。她吸了吸鼻子,樂悠悠地撒上調料,兩隻手忙得不亦樂乎。香氣四溢。

一口酒,一口肉,聶如風正吃得高興。一個白色身影飄過來,福了一福,說道:「女郎,那女子已經醒轉。」

她嘴裏嚼著肉,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白色身影侍立一旁,等着她吩咐。等嘴裏肉都咽下去,她才說道:「你準備點吃的給她,就用你現在這形態。」她不禁笑得有些促狹,開心地想到不知那女子會嚇成什麼樣。聶如風送酒入口,臉上盪起融融笑意,竟比那初升的太陽更明媚。

沈流紈擁被而起。塌下火盆里的火燒得快熄滅,只剩下幾點紅光,房間里冷氣浸人。她四下一看,陽光透過窗欞一格一格落在地上。自己身上換了全新的白色羅娟裏衣,她正想出門,不料門卻自己開了。

一個白色的身影飄了進來。沈流紈擦了擦眼睛,沒錯,是飄着的,腳不點地,甚至看不見有沒有腳。依稀是個人形,卻看不見面目五官。

沈流紈猛的愣住了,即使是光天化日,她仍然嚇得膽戰心驚,後背陡然起了一層冷汗。她連連後退,腳下發軟,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面上一點血色也無。這……這……這不是鬼是什麼!

幾個盤子跟在白色身影後面,一一落到几案上,空中飄來兩個字:「請用。」

沈流紈偷眼一看,几案上幾盤小菜裊裊冒着熱氣,鑽到鼻子裏,勾起饞蟲。她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吃過這樣像樣的飯菜。

那白色身形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沈流紈心下一橫,想自己也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說起來算是半個同類。她輕手輕腳挨近几案,朝那白影瞥了一眼,兩手並用,吃了起來。

沈流紈吃得興起,等她放下碗,才發現那白影已然不見。她往外一看,才發現這是一座不小的院子,只是寂靜無聲,似乎整個院子都是空的。空蕩蕩的院落即使在陽光照耀之下,也讓人不禁生出一陣寒意。她隨手換了身衣服,裹緊披風,朝外走去。

當真是鴉雀無聲,門窗緊閉。轉了個彎,赫然看見廊檐之下有人在烤肉吃。她急忙走近,只見一個穿着紅色衫裙的女子正席地而坐,賞雪飲酒。

「你是人是鬼?」

聶如風緩緩抬頭,笑意盈盈看了沈流紈一眼:「有這麼跟救命恩人說話的么?」她伸了個懶腰,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酒足飯飽。天氣這麼好,真是不想做生意。」

沈流紈聞言倒是端端正正磕了個頭:「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頭還沒磕完,不想聶如風已經飛身上了房頂,飄下一句話:「別,別,我可不吃這一套。」

聶如風一躍而起的瞬間,沈流紈看見陽光之下,聶如風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出長長一道。這院子雖然處處透出古怪,但是這聶如風應該是實打實的人,沒錯,而且看這功夫,猶似高人。沈流紈收攝心神,站起來,問到:「女郎如何稱呼?這又是何處?」

聶如風呵呵一笑:「我救你只是一時心情好,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大家萍水相逢就此別過罷。」

沈流紈眼珠一轉,朗聲說道:「於女郎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是對我而言卻是恩重如山,不能不報。況且我亦無處可去,願意長隨女郎左右。」

聶如風盯着太陽瞧,眼前很快出現了五色光暈,於是拿手背覆住眼睛:「你打哪兒來?」一邊問,一邊心念轉動,倒是個不簡單的人吶,明明見過白浮,卻還願意留在這裏。

「建康。」

「那挺遠。怎麼會流落至此?」

「家中是南邊齊朝小小一個官吏,但是家中遭人所害,父母雙亡,我又無兄弟姊妹,一路逃難,不知怎地竟走到了這裏。」

聶如風知她這番話虛虛實實,真假難定,也懶得細究,閑閑問了一句:「你不怕么?」

「女郎若要害我,不必等到此時。」

聶如風想着白浮不苟言笑,是挺無趣的,於是說道:「那你留下給我看屋子罷。」

沈流紈趕緊道謝。她垂下頭,似是無限溫順。只是眼中戾氣大盛,何妃、謝琅那一劍,痛猶在身。她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背無倚靠大樹,而那何妃、謝琅位高權重,若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管眼前是人是魔,都要緊緊抓住。

謝琅沒想到自己竟從此陷入痛苦之中。沈流紈的臉日日出現在他眼前,滿面血淚控訴他負心薄倖,黃泉之下陰冷無比。而且蕭昭業登基之後大權旁落。西昌侯以輔政之名把控朝政。蕭昭業卻終日飲酒作樂,顯然不以為意。他許諾過的高官爵位不能兌現,只能賜予厚祿。

謝琅一把摔掉手中酒盞,細瓷撞在地面上,摔得粉碎。他要的從來不是錢財,而是高位。何妃推門時正聽到噹啷一聲,妖嬈走入,媚笑自頰邊漫起。她從後面抱住謝琅,十指青蔥,慢慢探進謝琅衣服里。

不想謝琅疾走兩步,掙開何妃,徑直走到一邊席地坐下。

何妃面上浮起不悅,拉長了聲音說道:「還在想她!她可是你親手殺的!」

謝琅心中火氣更盛,口氣生硬:「你到底把她葬於何處?我想去拈香上墳。」

何妃一聽大為光火,冷哼一聲:「人都死了,你何必惺惺作態!」何來的墓,當日她只是吩咐人將沈流紈葬於亂墳之中。念及此處,她放軟了聲音,問到:「竟陵王可還有來打擾你?」

謝琅搖了搖頭。大婚之後不過幾日,他對外發佈沈流紈的死訊,稱因病暴斃。不想竟陵王一門心思要見屍首,說是最後一面不得不見。屍體上明明白白的劍傷,哪能示人,於是假稱術士所言,要早日入土為安,已經埋葬。後來蕭昭業登臨地位,竟陵王大勢已去,自顧不暇,也就顧不上沈流紈的屍首了。

在院中住了幾日,沈流紈才逐漸弄清楚這裏叫昔人居。按照聶如風的說法,她是誤落塵網中,糾纏世與俗。在這裏做些名利勾當,幫人解決難以解決的問題,做別人難做的生意。

只是聶如風生性懶散,天氣好不想開張,天氣不好也不想開張,遇到不順眼的客人更是懶待搭理,門庭冷落是自然之理。

沈流紈幾乎閑着沒有事做,還沾光享用白浮準備的一日三餐。她有心向聶如風學武,只是試探了幾次,都被敷衍過去。

那日早晨,沈流紈同聶如風一起吃早飯,見她如被霜打了一般,唉聲嘆氣,悶悶不樂。她吃兩口就嘟囔一句,說什麼天寒地凍還支使人。想是有了生意,但是似乎要遠行。

薄暮時分,突然有人敲門。沈流紈趕緊下去開門,一看居然是個落拓劍客。二十多歲年紀,穿一身白袍,不戴冠不束髮,腰上佩劍,手裏抱着一大壇酒,見是沈流紈來開門,笑得有些疏狂:「新來的?」接着朗聲而叫:「如風?可聞到酒香?」

聶如風應聲而出,一身紅衣耀人眼目。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咯咯笑道:「是酃酒。」笑聲未斷,已近那劍客身邊,兩人相伴往堂中走去。

聶如風忽然回頭,露出貝齒,沖沈流紈招手:「過來,今兒讓你嘗嘗好東西。」她說的好東西自然是劍客手中那壇酒了。

歷重光解下佩劍,信手一扔,席地而坐:「算來經年未見,為了看你,特意尋了這一壇。」他說着,指了指身旁酒罈。酃酒產自故楚舊地,一路帶至洛陽,看來這訪友誠意十足。

聶如風循着酒香靠近,雙眼微眯,心情大好,眼風似有似無掠過歷重光,雖是多時未見,只覺他更為清俊疏朗,問到:「你又去了哪些地方?」

「沿着黃河一路往東,再南下,直到江南地界。途中想起你,覺得應該來見你一面,於是行至楚地,尋了這禮,再向北來洛陽。」他傾酒入碗,散亂黑髮披在身後,一雙長眉入鬢,狹目細長。

聶如風卻不領他這情:「想來你是途遇好酒,身邊卻沒有稱心如意的酒友,才不得已背着它來尋我。」酒沿着喉嚨下滑,燒出一路迷醉芳香。她面上笑意漸濃,眼裏光彩大盛。

他二人識於數年前。聶如風初到洛陽。一天夜裏,月光如水,她飛身上屋頂,抱着一壇酒,一邊喝一邊辨認那月中蟾宮。

不多時,只見一白影踏綠瓦而來。他站定以後,衣角在夜風中輕飛:「姑娘手中是杜康陳釀,難得好酒。」

聶如風閑閑掃了他一眼,想到以為長得好看就能蹭酒喝?於是懶懶開口:「既知是好酒,必然難得,本女郎無心共享。」

歷重光倒是一笑:「在下身上,無論什麼,女郎若看中只管拿去,只想換一碗酒喝。」

聶如風像貓一樣眯起眼,認真打量了歷重光一回,轉而笑到:「你這意氣也值一碗酒。」

於是兩人月下共飲,從好酒聊起,越發投緣。只是都是灑脫之人,只顧聊得暢懷,卻不曾互通姓名,互問過往。第二日,聶如風從沉睡中醒來,想起深夜美酒,白衣兒郎,恍然如一夢。只是以後可能再不得見,心下突然空落,但轉念想起人生中竟曾有過這般風景和人物,遺憾變作歡喜。日後留待追憶亦是難得。

不想數月之後,兩人在洛陽廢舊的大街上再次碰到。那時,聶如風已經尋了地方設了這昔人居,於是兩人再次共飲。那之後,歷重光尋到好久便會來這昔人居。三五日一來,或三五月一來。聶如風也並不總在這裏。有時歷重光興緻勃勃前來,卻遇上大門緊閉,聶如風不知所蹤。

「說來這一趟倒聽說了一件異事。聽聞建康城中,近日不斷有少女失蹤,陸續發現了幾具屍體,只是卻不見了心肝。」歷重光說道。

聶如風神色變了變,眉頭微微皺起,像是不屑,又像是不滿,只是轉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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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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