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深宮空房(五)捉蟲

第46章 深宮空房(五)捉蟲

「小蔣大人,今兒來得早啊……」有相熟的工匠看見蔣關州遠遠走過來,便笑着高聲打招呼。

蔣關州不似他叔父那般嚴厲,平日裏見了工匠都是有說有笑,再加上他年輕,許多工匠細活從前未曾見過,一見了難免問東問西。工匠們也就喜歡與他說東道西,還不時開些玩笑。

「有處地方要改樣子。」蔣關州對眾工匠們燦爛一笑,加快了腳步趕過來。他長得清秀,若不是裝束有別,單看臉,頗有點像女娘。臉上肌膚就似剝了殼的雞蛋一般,用吹彈可破來形容毫不過分。

工頭首先走了過來,幾個主要負責工期的年老工匠也湊了過來,圍着蔣關州看他手中圖紙——倒不是多大的變化,只是更細巧些。

有人皺了眉頭,指著圖紙上的門檻變化,道:「郎君,這怕是不好做啊。」

蔣關州一笑道:「張師傅,你的手段我還不清楚么?這要真是連你都做不出來,天下還有誰能做出來?」說完,把圖紙一把塞進張師傅懷裏:「圖都給你。也不用你老人家費太多功夫,外面一圈粗的給你的小徒弟們做,裏面精細的可得你親自動手。我叔父的眼睛可是雪亮,要是瞧出不是你的手筆,那我……」說着一吐舌頭,道:「我可就倒霉了。」

眾人都笑起來。

有人眼尖,瞧見蔣關州遞了圖紙之後,手中似還拿着一塊東西。尺寸也不大,恰好是錦帕大小。

那人用胳膊肘搗了搗身側之人,指著蔣關州的右手,吃吃地笑。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突然將蔣關州攔腰一抱,另一人就去摳他的手,還笑到:「郎君,手裏這是什麼?哪來的錦帕?怕是位女郎送的吧?」

「唉……唉……唉……」蔣關州驚得低呼起來:「別鬧,這是我拾得的,方才還想問你們知不知道是誰丟的?」

那錦帕綉工精緻,材質又輕軟——不是尋常市面上能見到的東西。眾人哂笑一聲,一齊道:「我們哪有福氣得這樣好東西?」

蔣關州將錦帕收好:「既這樣,我再去別處問問。」

幾個話多又不怕臊的年輕工匠在背後笑說:「郎君年紀也不小了,還沒說親,不知蔣大人是怎麼想的。」

「許是郎君想再等等?」

有人拍了方才說話之人一把:「傻呀?哪有人不想討老婆的?」

張師傅威嚴地揮揮手:「還不都去幹活?一天到晚閑磕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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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錦帕還真是蔣關州撿到的。就在出事的那處宮殿附近。月白色——材質他倒沒見過,只知道摸起來細密柔滑,是一等的。綉工也好,一株薔薇架繡得彷如佈滿心事。

他拿着錦帕看,不覺有些痴痴的。

薔薇下還有一個字:瑗。

蔣關州輕輕地撫摸這個字。想必是位佳人罷。

他走着,不禁又走到了那處宮殿附近。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因為上次展衛來找他,略有些沉重地跟他說事情頗為棘手,不好解決。請他想辦法不要再安排工匠去那裏。

於是瞞着他叔父,他叫工匠們暫停了這邊的工程。

他手中執著錦帕,立在宮門外朝里看。院中一株極大的梨樹,枝繁葉茂,不知生長了多久。亦不知是何人種下。此時春光甚好,一樹綠葉中繁華盛開,遠遠看去,如白雪吹落。

不知為何,蔣關州突然有點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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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浮走得極為不情不願。一雙眼睛怒氣沖沖盯着沈流紈,似恨不能咬她兩口。

沈流紈垂著頭,不看他。只在上路前叮囑他:「別跑偏了引路香的位置,順着去,順着回。路上小心。」

白浮心中暗恨一聲,道:「你不差我去,我就不用小心了。」

展衛在一旁觀察出白浮似乎不是很想去的樣子,頗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太過麻煩別人。完全沒想昔人居是打開了大門做生意的,而他是給錢的大爺。

待白浮去了以後,沈流紈和展衛守在一盞蓮花燈旁。

看着跳動的火苗,展衛問她:「守着這燈可有用?」

沈流紈解釋:「他是幽魂,下了黃泉最怕遇上鬼差,要是被抓進地府,就得去輪迴了。我們緣分也就盡了。我將他一魂一魄系在這燈火上,若稍有閃失,我這裏便會得知,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展衛正色道:「此次真是太過勞煩女郎。」

沈流紈不以為意:「收錢辦事么,自然要叫你滿意。」

展衛心中突然一澀,不禁暗想她救自己,也只是因為收錢辦事么?燭火躍動中,沈流紈的臉泛出奇異的溫暖感。展衛看得愣了一愣。

——————

因為沈流紈位置找得准,沒費多少功夫,白浮便到了黃泉邊。魂來魂往,儼然已另成世界。只是語音寂然,無一點聲響。靜默得似深沉夢境。

過了黃泉,便是奈何橋。橋下水流滔滔。那頭立着風姿綽約的孟婆,看着她名聞天下的湯。

無數魂魄在橋上最後回望一生所歷,痛苦的,遺憾的,歡喜的所有過往。有人眉頭緊蹙,有人肝腸寸斷,有人留戀不舍。因為不能說話,每一隻幽魂的表情僵化而深情。

白浮狠狠呸了一聲。他早就說過,他不喜歡來這裏。

過這奈何橋的哪一個不是愁雲慘霧,滿腹愁腸?因為剛剛離開的那個世間,有放不下的金山銀山,有忘不了的紅粉玉臂,更有無數人只能用孟婆湯才能阻隔的牽掛。

沒有人走得心甘情願,無牽無掛。哪怕,他曾經在這世間飽受欺凌。

白浮站在橋邊,抖抖索索地朝下看去。

水面變化之迅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水波盪開,繁華都市,皇城氣象。市井之中人聲喧嘩,廟堂之上百官朝拜。亂世難掩風流。

八王之亂,明堂上的天子龍座浸染著無數血跡。他穿明光鎧甲,腰間挎著長劍。劍眉星目,飛揚跋扈。因為他是司馬越旗下最得力的大將軍。

禍起蕭牆,兄弟相殘,宗室、軍隊皆投入戰鬥,司馬越是最後的勝利者,他毒殺惠帝,扶植懷帝上位,攝政之威,百官臣服。

而他,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白浮渾身一顫。兩百年過去了,他還以為前塵往事早已如雲煙。原來再看見那遍地的屍骸,他仍會膽戰心驚。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將走前沈流紈寫給他的生辰八字投入水中。

他看見的是一樣的朝代。

武帝治下,眾多王子明爭暗鬥,覬覦皇位。而那個白痴司馬衷竟然得繼大統!眾子嘩然。

只有司馬熾似乎不以為意,仍在在他的書卷史籍中,與王倫對酒當歌。不問俗世,儘管那俗世是事關天下的問鼎之舉。

彼時,他在做什麼?隨着司馬越南征北戰,官位升遷,深受器重。他的鐵與血的生涯,與司馬熾和王倫的書畫格格不入。他們也沒有交集。

除了皇宮宴會的偶爾碰面。始終不曾聽聞王倫有過娶親之事。或者,那時,自詡雄心壯志的他絲毫不在意這種胸無大志的人的事情。

惠帝駕崩,懷帝即位。他是與司馬越一同去勸說懷帝繼承大統的。彼時羊皇后正策劃迎接兒子司馬覃入宮即位。

王倫跟在司馬越身後。書生打扮,手無縛雞之力,卻表情肅穆,似忠心耿耿的侍衛。

汝南王氏的長孫,到二十三時才勉為其難聽從家裏安排娶了妻子。得一子一女,王倫卻好像並不開心。

他不去秦樓楚館,不結交朝中權貴。雖然眾人皆知他深得陛下信任,無數人想趨附,他卻閉門不納客。

他吟詩作畫,吹笛彈唱。養花逗鳥,漸漸的,連皇宮都不太出入了。時常他是笑着的,眉宇之間卻有些鬱郁之色。

白浮覺得很奇怪,在王倫的生命中,除了他的妻子,再沒有任何相關的女人出現。

後來,司馬越病死項城。再後來,匈奴人劉聰殺入洛陽。一夕之間,繁華都城似修羅場。而洛陽城中的權貴紛紛棄家出逃。

這以後的事情,白浮再沒經歷過,因為那時,他已經死去三年。

出逃之際,王倫不捨得書籍古玩,裝滿了牛車。而生活必須的細軟卻無容身之處。他的牛車跟在懷帝出逃的車隊後面。君臣見面,不勝唏噓惶惶。

而尚未到長安,劉聰已經帶人殺過來,俘虜了眾人。

說起來,劉聰與懷帝、王倫其實是故人。早年間,劉聰來洛陽,還是懷帝親自領着他射箭、讀書。他們曾一起吟詩做賦。

酒宴上,劉聰要懷帝斟酒。懷帝起身侍立,眉目戚戚。王倫在一旁悲從中來。他眼睜睜看着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帝王從風流瀟灑不問俗務的謫仙人被身份所困,因出生帝王之家不得不被權力裹挾,成為他人爭權奪利的工具。他的逃避更像一場悲劇。

王倫淚灑當場。無數晉朝舊臣失聲痛哭。

最後,李聰一怒,毒酒一杯。懷帝駕崩,享年三十。

恍若遊魂的王倫跌跌撞撞走回蛛絲結滿雕梁的棲身之處,珍而重之地從箱中拿出一副捲軸。

拔劍自刎。鮮血灑滿捲軸。

滿紙紅點之下,猶可見昔年的洛陽宮室,飛檐翹角,他們在室中,盤腿而坐,倚窗看庭中梨樹。花開如白雪吹落。地上丟著一塊錦帕,上綉一架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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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關州拿着錦帕,抬腳走入了宮殿之中。

這株梨樹似乎吸引人得緊。他的目光絲毫不能轉移。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是覺得夢裏似乎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

看着滿樹雪白的梨花,他曾想過的白頭之諾,生死與共。

蔣關州覺得心裏直發緊。莫名的哀痛從心底鑽出。

他緊緊拽著錦帕,朝那宮室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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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一閃,沈流紈心頭一跳,暗道莫非是白浮出事了?她趕緊尋出從即墨連頌處討來的符咒,催動法力。引路香的光點驟然一亮。

白浮只覺背後似有強大拉扯之力,而橋那頭,依稀兩個鬼差循氣息而來。他緊張得周身一緊。他尚未踐諾,怎能入輪迴?!

着急忙慌地往回飄。與鬼差的距離卻越來越近。

他雙手扯著背後絲線,心道,快一點,再快一點!可是他也知道以沈流紈所學,與鬼怪單打獨鬥,打人家一個魂飛魄散還行,這驅鬼道術她卻不靈得很。

沈流紈見那燭火搖晃得愈加劇烈,心中焦急,又一道符燒了起來。她走到燭火的陰影邊——方才白浮離去之處,急得來回踱步。

展衛知道事情不好,未免她分心,不敢多言。

眼見鬼差越來越近,白浮急得縱身一躍。

而那邊,沈流紈催動手臂妖力——這隻妖臂也許到可以一入陰陽相隔之地。她探手一抓,似扯到一個東西。又有一個力道傳來,似在和她拉扯。

她奮力一扯,終於將白浮從鬼差的鐮刀下扯了過來。

白浮應聲摔倒在地,滿臉怒容,喝罵一聲:「沈流紈。以後這等事情休想我再幫你!你當我是繩子啊?這樣用力地扯!」

他飄起來,整了整並不存在的衣襟。

沈流紈剛剛心中焦急,此刻見他完好,放下心來,嘻嘻一笑,便問:「如何?」

「呸!」白浮啐了一口:「什麼風流債?那廝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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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關州走進屋中,,目之所及皆是空蕩蕩一片。他又進了右手邊的屋子。倚窗而立時,將庭中綠樹收入眼帘。他不禁想,對着這碧樹繁花,操琴讀書最是精妙。

想到此,蔣關州覺得很是奇怪。自小叔父嚴厲教導,不許他沾染外務。是以他不讀詩,也不懂琴。

他輕輕撫摸窗框,又仔細看了看房梁。這個他不僅認識,還很熟悉,營造書里有寫,這是晉朝年間宮室雕刻的紋樣。

昔年一場大火,這宮殿怎會完好無損?

蔣關州一邊看,一邊嘆。突然,耳邊響起一道聲音:「郎君……你終於來了。奴家等得好苦……」

他心下大駭,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到逃跑。雙腿打顫,僵直不能動。

屋中漸起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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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紈皺着眉頭對展衛說:「不是我不想幫你,你看,奈何橋都去了,卻仍無線索。」

展衛心中也頗惋惜,便道:「如此,只能按女郎所想行事。」

「那就晚間再去一趟罷,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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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一塊波斯來的羊毛地毯,旁邊放着一張矮几。蔣關州眼前漸漸出現了些人影走動。他們穿着晉朝服飾。

庭院裏有人打掃。屋中有垂手侍立的宮女。

兩個男人正盤腿而坐,說着古籍趣事。蔣關州聽見那個白衣,看上去有些弱質纖纖的郎君喚另一人為「陛下。」

而陛下嘆了口氣,道:「子季……若我不生在帝王家,必定著書立說,流傳後世。」

王倫,字子季。

王倫亦嘆,說了些寬慰之語。

侍立一旁的宮女來斟酒。一陣風起,宮女的錦帕飄落在地。王倫拾起,微微看了一眼,便遞給宮女,微笑着,贊了一聲:「好精緻綉工。」

宮女低頭接過,道謝之時,見郎君面如冠玉,笑若春風,不禁紅了一紅臉。

可是,她哪是此時才注意到這位文質彬彬的郎君?她早就注意到了。新帝登基之後,常帶一位郎君出入宮廷。人說那是天子近臣——王倫。謙和有禮,精通詩書。最是天下第一等風流人物。

可是她在一處偏僻的宮殿當值。這宮殿因為沒有后妃居住,幾無人來。她看不見天子,亦看不見御前紅人。只在日復一日重複的四角天空中,數自己的年華。

十五、六的女郎,看見花落便會心酸。聽一句似水流年便滿腹愁腸。那時的心,比花瓣還軟。

有一次,她依在宮門邊,閑極無聊,吹手中娟帕。上面是她親手繡的薔薇。密密麻麻的花朵,像密密麻麻的心事。

可是春日風起,半空中娟帕斜飛,飄飄揚揚,竟飛到了人臉上。

宮女雖未看見那人容貌,但見錦衣玉帶,知是了不得的人物,趕緊跪下請罪。

那人卻將娟帕拿下,毫不在意地灑脫一笑,單手扶起宮女。宮女見自己手臂上搭來的五指,修長白皙,如玉般光潔。她抬起頭,好奇地看。

只見一張臉,帶着暖人心的笑。好看得讓春日暖陽失去光彩。少女的心頃刻間便走失了。臉頰紅得似三月桃花。

郎君輕輕說:「好精緻綉工。」

後來,他隨新帝常進出這處宮殿——因為喜歡這裏僻靜。

宮女才知,原來那是傳聞中的天子近臣——王倫。

果然公子如玉,足風流。

可是,他好像並不記得她。再見時,依然是客氣有禮的笑。甚至再見那娟帕時,仍是一句:「好精緻綉工。」絲毫沒有前塵往事記取的痕迹。

她微微失落,咬牙暗道,怎不在娟帕綉上名字?

於是拿起針線,滿懷期待,端端正正綉下一個字「瑗」。

再後來,他便來得少了。陛下有時一人過來,表情寥落,看看書,飲一杯酒。不發一言。

可是她在這裏,懷着滿腹隱秘的期待。

聽說朝堂震動。聽說東海王帶走了大部分皇宮守衛前去平亂。聽說東海王威嚴十足,連陛下都要讓他幾分。

她不明白,讓一個人怕自己有那麼重要麼?

她很快就這些後宮傳聞拋諸腦後。她綉了很多娟帕,她希望有朝一日他再來,笑着再贊她一句:「好精緻綉工。」最好再看見薔薇下的字,便能問她:「這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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