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深宮空房(四)
展衛想起那日在地底:「也沒什麼感覺,就是一片黑暗,眼睛睜不開,但感覺到外面是黑的。長這麼大,沒見過那麼黑的地方。」
「只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沈流紈奇怪地問:「那女鬼呢?她在地下是什麼模樣?」
展衛搖搖頭:「不知道,沒聽見,也沒看見。」
沈流紈嘆了口氣,不死心地追問:「那女鬼沒有念叨什麼?比如說她是哪朝哪代人?或者什麼名字?」
展衛繼續搖頭:「什麼動靜都沒有。」
「噢……」他突然頓住了腳步。沈流紈回頭看他,只見他皺着眉像是在努力回想。
「倒是好像抓住過什麼東西。」展衛使勁回想當時手上絲滑的觸感:「絲繡的……不是很大,應該是錦帕吧……」
「上面什麼繡花?可有綉字?」
他記得摸到過凸起的細密針線,當時看了一眼的,是什麼?
展衛突然提高了聲音,語氣中略帶興奮:「是薛榮!」
這肯定是一個名字!
沈流紈問他:「你跟蔣關州可熟悉?他平日裏風聲可好?有沒有點風流債?」
「因蔣大人家教甚嚴,郎君與權貴子弟結交得並不多。外界只說他盡得蔣大人真傳,於營造之血頗有造詣。未曾聽說與哪家女郎有何瓜葛。」
沈流紈皺着眉,一手敲著另一手的手心,喃喃自語到:「莫非是前世冤孽?若是這樣,宿怨可是件麻煩事。」
「你能不能想個方法問出蔣關州的生辰八字,我要探一探他的前世。」
展衛聞言滿臉欣羨,誇讚到:「女郎還有此手段!」
沈流紈不禁翹起嘴角,略得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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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昔昭皺着眉翻三世書。
王倫,太康二年生,汝南王氏長孫。少時富貴,中年流落。
三世書上只有短短一句話。這便是蔣關州的前世。
沈流紈並不精通史籍,只依稀記得太康似乎是晉朝時的年號。
展衛湊過來,看着沈流紈指的地方,快速掃了一眼。正待思索,猛然驚覺與沈流紈肩頭相觸。他低咳一聲,尷尬垂首,移了移身子。而鼻尖又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味。他臉色微紅,不動聲色地又退了退。心中卻想,這味道甚是好聞。
不禁又偷看了沈流紈一眼,只見她一臉嚴肅,似在認真思索。展衛心中暗愧,怎可此時心猿意馬?不是君子行徑!
他於史籍倒頗為熟悉,一見王倫、太康、汝南王氏,便明白了大概。便道:「太康二年是晉武帝的年號。武帝駕崩於太熙元年。想王倫少時長於武帝年間。此時,國泰民安,而汝南王氏又是世家大族。他既為長孫,必然富貴。」
「我讀史書,倒是見過記載晉懷帝司馬熾醉心於史籍研讀,從不結交賓客。但有一志同道合的近臣,便是王倫。」
沈流紈一聽,似乎有用,便歪著頭看展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早在晉懷帝尚為皇太弟之時,便已與王倫過從甚密。常在一起作詩,或研究史籍。」
「後來,懷帝即位,王倫組織學問淵博之人編寫史籍,時常出入宮廷,不避眾人。」
沈流紈想,是否就是此時與後宮中不受寵的宮妃或者多情的宮女有了瓜葛?想着,便說了出來。
展衛沉吟了一會,道:「不無可能。」
雖同為女子,沈流紈到沒有古道熱腸替那女鬼抱不平,反而頗為平靜地說:「大約王倫負了那女子,以至於臨死前怨氣不散,留戀人間百年,也要等他。」
「只是……」沈流紈頓了一下,才道:「那女子想來死狀即位凄慘,不然何以成此厲鬼?」
聞言,展衛替蔣關州擔心:「女郎言下之意,那女鬼見蔣關州是為了索命?」
沈流紈嗤了一聲:「那不然?你又不是沒見過那女鬼的手段,難道她等這若許年只是為了見一面,便煙消雲散?若是如此,她在人間留不了這麼久。須知,恨才是天長日久的動力。」
想起蔣關州不過十八、九歲,又性子簡單,學識淵博,展衛頗為惋惜,便道「女郎可有方法解救她?」
沈流紈一挑眉:「如何沒有?收了那女鬼便是!要麼打得她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為人;要麼勸其輪迴轉世。」她說着,一手緊緊握拳,戾氣外泄。
展衛到底是習武之人,很快就感覺到了沈流紈的微妙。他想起那晚被女鬼抓去之後倒是毫髮無傷——怎麼也是不殺之恩?況且她與沈流紈交易,一人換一人,最後倒是被她給騙了。便說:「能否想辦法送她去輪迴?」怕沈流紈拒絕,展衛趕緊又加了一句:「在下一定全力協助。」
聞言,沈流紈打量了展衛一下。心道這確實也像他說的話——不僅對人,對鬼亦手下留情。
「方法是有,但就是麻煩了點。」
展衛立刻接話:「既然麻煩,在下定會多付酬勞。」他家中雖不顯貴,但也富裕,是以對錢財向來視為身外之物,並不在意。
沈流紈話未說完,沒想到就被展衛接了下半句。輕哼了一聲:「你倒知趣。」
說完,便開始講正事。冤魂留戀世間,必是因為心中有放不下的執念。而這執念通常是刻骨仇恨。勸其輪迴,必然要打開心結。
問題是,目前無法知道女鬼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展衛拿過三世書,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這上面怎麼可能有一個人的生平詳細記載?就算他所知的那個朝代往事,亦只是背景罷了。
武帝荒淫好色,卻英明神武,滅東吳,統一宇內,治下國泰民安。然後臨終之時卻傳位嫡長子惠帝。惠帝憨弱,既不得宗室支持,又不得百官維護。武帝留下的十八個兒子,誰不是虎視眈眈?
大概只有司馬熾除外。
八王之亂,惠帝被廢黜。繼而複位,最終死於司馬越的一杯毒酒。司馬熾即位,不過數年,匈奴人攻入洛陽。懷帝被俘,而洛陽在一把大火中傾圮。
王朝風雨飄搖,兄弟相殘,而外患四起,血光與廝殺中誰會記得一個女子執著的心事?
沈流紈和展衛同時嘆了口氣。
展衛突發奇想:「那女鬼不願自己說出來么?」
沈流紈掃了她一眼:「衝天怨氣治下,你當她還能和風細雨與你一訴衷腸?當了這麼多年鬼,大概連絲人味都沒了……」
不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沈流紈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
人死之後打從奈何橋過,能從橋上看見河裏倒映一生經歷。若報上生辰八字,便能看到此人從前過往。
展衛聽了心驚:「那不是在地府么?」
沈流紈搖搖頭:「還未到地府,過了黃泉便是。」
「這也可去得?」
「人自然去不得,生魂卻去得。」
沈流紈說完,一雙眼睛瞟著白浮。而展衛看不見,只當沈流紈盯着屋樑發獃。
白浮一扭脖子,呸了一聲,正待飄走。移了移,發現身子不能動。他咬牙切齒:「沈流紈!別想我給你賣命!」
沈流紈輕輕一笑:「你早都沒命了!跑個腿而已,回頭給你多點幾隻香燭。」
白浮撇了撇嘴,正待一口回絕。不想沈流紈卻說:「放心,給你點一支引路香,不會讓你被鬼差帶走的。要是你走了,誰給我做飯呢?」
說完,沈流紈立刻又變了臉色,冷笑一聲,威脅到:「要是不去……你」
白浮一扭頭,滿臉不情願:「去就是了……」
旁邊的展衛目瞪口呆:「女郎,這是跟屋子說話么?」
沈流紈一笑,摸了摸白浮的頭頂,說:「你看不見,我的好兄長。可惜英年早逝,因不放心我,剩一縷幽魂常伴我左右。」
許是經歷得多了,驟然聽聞身邊有鬼怪,展衛也並不驚懼。反而起身施了一禮——對着沈流紈手搭著的地方:「在下不知兄台在此,輕慢了。」
白浮輕哼一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