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陌上游(一)捉蟲

第48章 陌上游(一)捉蟲

展衛提着兩尾魚去探望沈流紈。

那日之後,宮室倒塌。工匠們前去修建,再未發生過怪異之事。他又見了小蔣郎君一次,他十分康健。

沈流紈接過魚,順手遞給白浮,叫他放去廚房。

展衛看着那兩尾魚在半空中浮着,一路拐去了屋后。幸好與沈流紈認識的時間長了,已是見怪不怪。

他在地毯上盤腿坐下,聞着案上茶汁的清香。

沈流紈遞了一杯給他,隨口問到:「蔣關州身體無甚異常,精神呢?可有些恍惚不濟?」

展衛搖搖頭:「我看他倒都還好,只是心情甚為低落。說是那女郎叫李瑗,落此凄慘下場,不能跟他說無關。頗有些自責。」

沈流紈啜了口茶,語氣中很是不以為意:「前世冤孽。他能毫髮無傷,已是撿了大便宜。」

展衛也覺得很是唏噓,便說:「蔣郎君托我一定要問問你李瑗的下落。」

「大概魂飛魄散了罷。」沈流紈的神情十分淡漠,語氣中也聽不出過多惋惜憐憫:「當日你不是也曾聽見,她在陽間已二百多年,生魂無所歸依,早就被陽氣侵蝕。若不是她與地氣相溶,估計還撐不到蔣關州輪迴轉世。」

「怎會這樣?」展衛十分詫異:「女郎的意思,鬼魂若不入黃泉地府,留在陽間便會魂飛魄散?」

沈流紈沉吟了一下:「也不完全如此。所謂陽間,陽氣聚集,是不適合鬼魂長留的。但是陽間也有一些地方陰氣極盛,可以為鬼魂提供棲息之所。再則一些鬼魂怨念極重,是為厲鬼。不輕易為陽氣所傷,自然也可長留陽間。而李瑗雖心有執念,怨氣卻不重。若不是融合了地氣,也就是尋常鬼魂而已。自然經不起陽氣侵蝕。」

展衛不禁一聲感嘆:「李瑗一介女流,卻情深意重至此……」

沈流紈瞥了展衛一眼,語帶嘲諷:「那是,世間薄倖從來是兒郎。」

分明聽出了沈流紈話中之意,展衛卻不介懷,只一笑,打趣到:「世間男子縱然再薄倖,遇上女郎這等有手段的,也是萬萬不敢的。」

沈流紈哼了一聲,兇巴巴道:「你是指我是母老虎,河東獅么?!」

展衛連聲笑到:「不敢,不敢,畢竟還缺了身皮毛。」

「你……」沈流紈氣結,一把奪過展衛手中的茶杯:「小心母老虎的茶中有毒!」

展衛笑着側身一避:「如此好茶,縱然有毒也讓人甘之如飴。怪道人常說牡丹花……」說到此,猛然自覺方才說得太過盡興,言語孟浪了些,便將後面的「做鬼也風流」咽了回去。心中頗為愧悔,覺得言語失當,衝撞了沈流紈。

沈流紈卻不知道他的後半句是什麼,還問他:「牡丹花怎麼了?」

展衛尷尬地一聲咳嗽,連忙到:「沒什麼,牡丹花那麼好看,種得再費心費力也得種下去。」

沈流紈掃了他一眼,只覺得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哪裏奇怪,便換了話頭,到:「別以為拿了兩尾魚就可以抵賬了。」說着一伸手:「我解決了女鬼,剩下的費用呢?」

展衛苦笑一聲:「在你看來,我就這麼小氣?帶魚來,是朋友之誼,探望的意思。」

沈流紈噢了一聲,繼續伸着手,念叨著:「胭脂水粉的價錢又漲了,春日遲遲,還沒尋到塊稱心如意的好布料做身新衣裳。捉鬼也不容易,屋頂進窗戶出,一不小心衣裳就刮破……」

展衛忍不住笑起來,問她:「衣裳也破了?」看着對面沈流紈故作愁容的樣子,不知為何,他覺得好笑得很。最初與沈流紈相識時,只覺她話不多,待人冷淡。後來知道她降妖伏魔,更覺得她不同凡響,便不敢以尋常人相交。但現在,熟絡了,才發現對着鬼怪再心狠手辣,她也有女兒嬌態。

沈流紈點頭如搗蒜,並刻意誇大:「完全破了,根本不能再穿。」轉念一想,平常似乎沒少佔展衛便宜,頗有些不好意思,決定做個順水人情:「不過大家朋友一場,我就不額外收費了。」

展衛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金子,輕輕放在沈流紈的手掌上。

沈流紈笑逐顏開地接過來,卻沒有打開看到底有多少,隨手放在了桌案上。

展衛看得直嘆息,方才還一副財迷的模樣,怎麼轉眼卻這麼不上心地隨手一放?

喝了許久的茶,着實有些飢餓。沈流紈捏了個法決,將正躺在外面樹上發獃的白浮叫了回來:「做飯罷,好餓啊……」

展衛實在沒想到沈流紈竟然會叫一隻鬼給她做飯吃!不禁瞪大了雙眼,說:「我都帶魚來了,也做我的份罷。」不知道鬼做的飯,會不會特別好吃?

沈流紈想了想,說:「好罷,今天請你吃飯。」

——————

夜裏,沈流紈卸妝凈面后,坐在燈下看一本古書。書上字體均為倉頡字,她尚不能完全看懂,仍在費心琢磨。

正看得全神貫注,只聽門扇輕響。她想如此客氣有禮絕不是白浮,但誰又會如此半夜造訪?猜疑着放下書,走去開門。

門外立着的卻是即墨連頌。

一月未見,他的臉色似更蒼白了些,神色之間有無法掩蓋的倦怠。雖然春日漸暖,他卻仍舊裹着狐裘。

進屋之後,一連咳嗽了數聲。沈流紈聽得頗有些膽戰心驚。照常理來說,修為如此之高的即墨連頌不應身子單弱。

她猜想,即墨連頌在做一些不能說的事情,以致修為耗費太過,身體逐漸不能承受。她不明白,有什麼事情值得他這樣拚命。

自從聶如風走了以後,沈流紈可說頗得即墨連頌照拂,心下不是不感念的。她覺得這世間與己有牽連的人越來越少,內心裏着實不希望他有任何閃失,遂關心到:「感覺如何?是否要尋些藥草給你?」

即墨連頌搖了搖頭,輕輕一笑:「我來看看你。」說完,瞥見沈流紈放在一旁的倉頡字書,只見已經翻至中間部分,便問她:「已經看到這裏了?」

「是,」沈流紈的語氣里有些懊惱:「看得慢,好幾天才看得懂一頁。」

即墨連頌一笑,說到:「你這若叫慢,多少修道之人得羞愧而死?」他說着,拿起近在手邊的古書,隨手翻了翻:「連我,也只看得懂這起始幾頁而已。」

這本古書是上古遺物,算來稱得上至寶。他是在青丘找蚩尤墓的時候無意中得到的。參詳了許久,始終不得要領。

然而一直有傳言,倉頡字書附帶神秘力量,可驅邪避凶,鎮壓邪祟。當初將這書給沈流紈,是懷着試一試的態度。因為她年紀不小,沒有修為根基,想要儘快提高修為只得另闢蹊徑。再則她來歷不明,也許有甚機緣也未可知。

沒想到,她倒真的與眾不同,竟將這上古子書參詳了一小半。

即墨連頌將書放回原處:「傳聞倉頡造字之時,天雨栗,鬼夜哭。這書中力量高深難測。你若能通讀,將來必將有所成。」

聞言,沈流紈眼裏射出灼灼的光,沉浸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美好暢想中,頗有些自得。

「不過……」即墨連頌話鋒一轉,又道:「妖也好,鬼也罷,你若是一味斬盡殺絕,只怕最後煞氣太重,反損陰德。」

沈流紈撇了撇嘴:「念經送他們往生可不是我該乾的事情。」她真正厭煩修生養性那一套,典籍又多,咒法又長,看一遍就瞌睡。

即墨連頌無奈一笑。他向來獨來獨往,門下只收過兩個人。一個聶如風,一個沈流紈。如風性子跳脫,總是沉不下心修鍊。而沈流紈雖沉靜,卻戾氣太重。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也難強求。如他,曾經是門中最被看好的年輕弟子,最後還不是落此下場?

想到此,即墨連頌自嘲一笑,從懷中拿出一副捲軸遞給沈流紈,交代到:「你按圖中所說,將這些……」他又拿出一隻錦匣,道:「依照時辰埋入太極殿地下。屆時我會再來找你。」

沈流紈接過捲軸和錦匣,妥當收好。因前次李瑗之事,她對正在營造的宮殿頗有了解。知道太極殿是皇宮正殿,關係帝王氣運。她不懂占卜風水之術,不知現在北魏皇帝是否是天命所歸,一統天下的九五之尊。即墨連頌做這些事,難道是想立下從龍之功?

見她安靜,即墨連頌不禁問:「你不問我要你埋的是什麼?」

沈流紈微微垂下眼睛,坦白道:「我怕知道的太多,反不能專心做事。」她對現在的狀態很滿意,不愁衣食,還能在鬼怪前抖抖威風。唯一讓她不那麼暢快的,便是關於她身世的秘密。像長在心裏的一根肉刺。

「我更想知道我的身世。」

即墨連頌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本想待消息更確切時再與你說。但既你着急,我不妨說一下我的猜測。」

「你雖是活人,但體溫較常人低,心跳又極其微弱。據我觀測,在你體中的,並不是一顆真正的活人心。這等操縱活人心臟的秘術在中原聞所未聞。而據傳西南有一部落善養屍。也許他們的秘術和你的心臟有關。」

沈流紈正聽得入神。即墨連頌陡得加重了語氣,說到:「而且我聽說此部落在十八年前遭遇一場浩劫,大半族人因此喪命。十八年,豈不是與你的年歲正好相當?」

聞言,沈流紈驀然激動起來,幾乎就要斷定她是在那場浩劫中走失的後人。一探究竟的驅動在她胸中灼灼燃燒。她幾乎按捺不住,即刻就想動身去西南走一趟。

即墨連頌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勸道:「這只是猜測,不一定就是你的出生來歷。況且你就是去也無用。那部落本就神秘,族人葬身在十萬大山之中,外人並不得知其下落。況且我聽聞自十八年前動亂之後,部落諸人已經遷移至更加隱秘的地方。十八年中,從未有人見過他們的蹤跡。你此刻前去,也是徒勞。不如安心留在洛陽。不日我就將去西南走一趟,必然比你前去能獲得更多消息。」

衝動之餘,沈流紈想即墨連頌所說也有道理,遂道:「有勞師尊。」她不喚即墨連頌師傅,是因為從前已將聶如風認作自己師傅。

末了,忍不住又補充一句:「若是需要,師尊可喚我前去幫忙。」

即墨連頌點了點頭。

——————

交接了差事,展衛換了常服,又拿起一個小巧的包袱,掂了掂,不禁面露笑意。有同袍在一旁笑道:「郎君這是約了哪位女郎么?笑得這樣風流?」

展衛很不好意思,斂了斂笑意:「不過是去探望朋友而已。」

另一人接話到:「王大哥,可別取笑宿衛大人了。難得動回春心,可別叫你給笑回去了。」

展衛笑着撞了那人一笑:「胡說!」

方才被稱為王大哥的人立馬探過頭來:「是不是阮女郎?我瞧她沒回看郎君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說着,又嘆道:「郎君好福氣喲……阮女郎可是人比花嬌。」

被展衛撞了一下的人也笑到:「王大哥羨慕得很,下回見了嫂子看我不告訴她?」

王大哥一聽,追着那小子便打。

展衛在一旁看得也發笑,末了,一本正經跟他們說:「阮阮只是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你們切不可胡說!」

「是!」兩人嘴上答應,卻仍是擠眉弄眼。

展衛無奈,只得搖頭去了。

去昔人居的路上遇到點心鋪子。他知曉沈流紈向來愛吃甜點,便停下來挑選一二。選好以後遞給老闆算賬。不想背後傳來一聲呼喚:「展衛!」

他回頭一看,見陸元笑着跑了過來。

「買點心呀?」陸元一邊說,一邊從老闆正在包裹的點心袋裏抓了一塊出來,隨即放入口中。

展衛趕緊攔他:「要送人的。」

陸元卻不以為意:「送誰啊?我就嘗一塊而已。」

「給流紈買的。」展衛第一次這樣稱呼沈流紈,卻覺得頗為順口。

陸元一聽炸了毛:「你們幾時這樣親近起來?哎……我說」,他用手肘搗了搗展衛的胳膊:「你上回說要和大家一起陌上郊遊,阮阮可是高興了好幾天。最後你卻食言了,怎麼對得住人家?不如改日我們再一道去?」

展衛笑着點頭:「好啊,我回頭也告訴流紈一聲。屆時我們就在昔人居聚齊了一道去。」

聽展衛又提起沈流紈,陸元只盯着他看了兩眼,最後無奈地撇了撇嘴,倒也沒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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