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連翹】

第83章 【連翹】

「什麼?你把開封府的差事給辭了?」

一早醒來聽到這個消息,念一險些把手上的豆汁打翻。

見得展昭在旁靜靜擦拭著巨闕,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她才驚愕道:「是昨天么?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提早告訴我?」

他聞言,唇邊噙了一絲無奈的笑意:「我的確是想說,可你昨天喝得太多,忙起來……我也就忘了。」

依稀記得昨日是同時音一起喝了不少酒,難怪記憶這般模糊。念一發愁地把早食吃完,想開口,又不知怎麼說,坐在銅鏡面前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梳頭。

忽然聽她「咦」了一聲。

展昭不由抬頭看去,念一往鏡子邊湊了湊,指尖撫過脖頸上的一枚殷紅的斑點,狐疑道:

「這是什麼……」

思及昨晚之事,他耳根驟然一紅,急忙別開臉,佯作隨意地擦著劍身,岔開話題:

「適才白玉堂來過一趟,說是車馬已經備好,若無其他事,我們下午就啟程。」

「……這樣好么?」念一放下木梳,終是出聲,「你不會不舍?」

「舍也好,不舍也好。」展昭收劍入鞘,微笑道,「人這一輩子總是會有變故的,就如當初我入公門一樣,可曾有人問過我舍不舍江湖么?」

*

馬車就停在開封府後門,正午是極少有人經過,白玉堂和時音早早便在樹下等候。

畢竟念一如今正處在風口浪尖,太過招搖會惹人注意,車子是挑的最為普通的,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給她披了件寬大的斗篷,兜帽一戴上足以遮住大半張臉。

因怕打草驚蛇,他們走得低調,此前也不曾告知包拯,展昭以為定不會有人前來相送,殊不料剛到後院門口,那樹蔭花枝下,竟站了個纖細的身影,神情複雜地望着他們。

包清澄懷抱着只白色的貓,陽光投射在她臉上,斑駁的陰影隨風而動。

看到是她,念一不動聲色地罩上兜帽,側目望了展昭一眼,垂頭想迴避,還未邁出步子,手忽然被他拉住,緊緊地拉着,仍舊平靜往前走。

「大小姐。」他淡聲喚道。

包清澄微微啟唇,卻說不出話來,眸中波光暗閃,半晌才道:「你們……要去很遠的地方?」

展昭默然頷首:「嗯。」

「這樣呀……」她艱難地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着淚水朝念一道,「我就知道,就知道展大哥日思夜想的,一定是你……」

展昭不知如何回答,念一也不知如何回答,兩人就這樣與她相視,無言無聲。

她緊抿著唇,吸了口氣,笑意依舊:「成親之日,可別忘了叫我。」

「好。」念一深深看她,「一定。」

「哦,對了。」包清澄把手裏的白貓小心捧出來,「這是展大哥托我養的,往後就交給你了。」

愣愣的與那隻貓四目而對,見它頗覺不適地扭動身子,念一輕輕擺手,「我不會養這個,它既然跟着你,還是你照顧它為好。」

「可是……」

「貓和人一樣。」念一淡笑道,「日久生情。」

「何必讓它跟自己分開?」

春日暖陽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包清澄立在門外,看着那輛不起眼的馬車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搖搖晃晃,從視線之中越行越遠,最終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

四人往南而行,迎著春光,沿途賞花看景,時而吹風下雨,時而陽光明媚,因為再無瑣事牽掛,心情也格外舒暢。

不知不覺走了大半個月,到江陵府附近時,正逢清明時節,這日午後,白玉堂便將車馬臨水停在岸邊,他們各自找地方休息。

由於是鬼節,今天即使在白日裏,四周也有不少野鬼遊盪,這一點展昭在很久之前就領教過了。

念一一面同身邊經過的鬼怪打招呼,一面拉着他在河岸邊坐下。春風和煦,拂面而來,青石下生著各色小花,她仰起頭來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再睜眼,就能看得兩隻小鬼拽著細繩,歡歡喜喜地從眼前跑過。

「它們也喜歡放風箏?」

「都是幾歲的小娃娃,怎麼會不喜歡?」念一望着二三小鬼,含笑道,「鬼界裏可沒有這麼好的天氣,雖然有風,也不適合放紙鳶。」

知道她喜歡小孩子,展昭垂眸笑着點頭,「那就留它們在身邊罷?等我們安定下來之後……」

「好啊。」

河水微波蕩漾,漣漪萬千,氣流里有杏花的香味,濃烈醉人。念一扯扯他衣袖,指著水中。

「你看,是水鬼。」

河中央果真有一團漆黑之物,緩緩地向這邊靠近。

展昭好奇道:「會傷人么?」

「不會。」念一往前湊了湊,笑着回答:「它性子很溫順,都是水裏的游魚死後匯聚而成的。」

話才說完,那團黑物已然游到了水岸,從近處看它模樣的確是如尋常的游魚一般,只是身形巨大,一對眼睛小小地貼在臉上,很是可愛。

「來,你摸摸它。」

念一握着他的手,輕放在水鬼頭頂上,那是一種光滑冰涼的觸感,實在想不到他也能觸及到鬼魂。

「念一、念一!」遠處兩隻小鬼撒歡似的拽著紙鳶跑來,「來放風箏呀!」

「好。」她笑道,「就來。」

真是個好天氣,漫山遍野都是花。

白玉堂倚在馬車旁,手裏拎着一壺清酒,沐浴在日光下,漫不經心地喝上兩口,耳畔聽到那邊的說笑聲,他轉頭靜靜瞧了一陣。

山水紅顏,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記憶中他也曾經歷過,只不過,那亦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某個一心要守着道觀過一輩子的小丫頭,如今也不知過得好不好?

冷酒入愁腸,剛喝完,瞥見時音撫著馬鬃,神色平淡,他不禁道:

「今兒可是清明,你們做鬼的,就不回去過節么?」

「年年都有,少一年不去又不會掉塊肉。」時音取出帕子來擦了擦手,「更何況,沒親眼見她尋到安身之處,我怎麼放心回去?」

「你這個做兄長的真是盡心盡責。」白玉堂如是讚歎。

「那你呢?」他反問道,「你們做人的,清明不祭祖么?」

提到此處,白玉堂眉頭忽然皺了一下,仰頭喝酒的手漸漸放了下來,沉吟半晌。

「我的確是有個要去拜祭的人……」

他搖頭一笑:「不過眼下也趕不及了,等到了蜀中我再去一趟。」

春風料峭,河邊濕氣很重,儘管氣溫尚暖,站着吹久了也讓人覺得頭暈不適,念一正望向頭頂的風箏,隱約聽見展昭輕咳了兩聲。

「冷嗎?」她回過頭來。

「還好。」

「還是加一件衣裳吧?」她往馬車方向走,「我看你昨晚也在咳。」

展昭想了想,也微笑點頭:「好吧,那麻煩你了。」

行李都放在車上,念一尋到展昭的包袱,將一件外袍取出來,不想袍子裏還夾着幾頁紙張,悠悠飄落在地。

她偏頭一看,便俯身去撿。

其中的文字皆是展昭的筆跡,原以為會是書信之類的物件,匆匆掃過幾行后,念一立時被裏面的幾個關鍵字眼怔住,忙細細

兵部尚書盧多遜勾結涪陵縣公趙廷美密謀造反,八月初七事情敗露,並有牽連者數十人,中書吏趙白、□□吏閻密、王繼勛、樊德明、趙懷祿、閻懷忠……

初六當晚,光祿寺卿顧文錄上折密奏揭發其兄顧澤文為盧多遜手下,初七聖旨抄家,群臣奏斬,罪無大赦。

念一捏著紙張的手不住顫抖,指甲深印了個痕迹,怎麼也沒料到,當初在背後捅刀子的竟是自己人……

大約是許久沒見她出來,展昭亦走上車,剛打起帘子要詢問,卻見她面色難看,眼睛一轉不轉瞧着手中的箋紙。

那是此前查閱卷宗時他抄錄的,一時沒留意放在了這件袍子裏。

展昭走到她旁邊坐下心,知此刻若出言寬慰反而顯得太過刻意,他伸手輕輕將那幾頁紙張抽了回來。

「你早就知道了……」念一倚著軟靠低低道,「為何不對我說?」

「說了也不過讓你徒增煩惱。」展昭垂眸握住她的手,「何況,那時不是說好了,不再查真相了么?自打知道你還活着,我也就收手了。」

「叔父是個很精明的人。」念一閉了眼,深皺眉頭,「他與我爹爹乃是一對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即便是我也不能完全分辨出來。」

「當年聖旨一下,我一直以為,他們一家也沒能倖免,或許和我們一起發配邊疆,流放海盜。」說着,她狠狠咬牙,「竟不知,是他誣陷爹爹……」

展昭忽然不解:「他和你爹爹,模樣相似?」

念一點點頭:「除了我娘,很少有人可以一眼辨出他們二人誰是誰。」

她如此推測:「定是當初叔父和魏王勾結,不曉得被什麼人拿住了把柄,為了撇清關係,就把一切罪責栽贓到爹爹身上。先下手為強……難怪那日起,我就沒見到他了。」

展昭沒再言語,一徑沉默著。

良久,他才輕嘆道:「好了,別再想了。無論真相是什麼,結果已經造成,時隔這麼久了,何必自己讓自己不快?」

「嗯。」不欲讓他擔心,念一抿著唇應聲,「我不想就是。」

稍作整頓之後,一行人再度啟程。

為了能趕在天黑前尋到落腳的地方,白玉堂快馬加鞭,不住抽著馬匹,車子在官道上疾馳,風從臉頰上吹過,夾雜的沙子迷了眼睛。

他正要抬手去揉,忽見得不遠處,道旁一戶人家外有個身着藍色道袍的女子,雖看不到她的正臉,但背影卻無比眼熟,白玉堂猛地一下勒住韁繩。

「夫人,你聽說我,今日鬼節,到處都是遊魂野鬼,你家屋宅佈置的風水本就不太好,要是不多加小心,是會有性命之憂的。」

「走開走開。」大院門前,一個婦人推她出來,不耐煩道,「你這樣的江湖騙子我可見多了,咱們家住了幾十年都沒出什麼岔子,你說有問題就有問題?」

「此前相安無事是因為玄龜星君護佑,可是它今年剛離開……」

「什麼亂七八糟的。」婦人越聽越糊塗,擺了擺手,「走走走,我們家不需要道士做法。」

「可是……」

不等她把話說完,對方「砰」的一聲帶上門,險些撞上她鼻子。

她心中無奈,卻也沒有辦法,悻悻地轉過身,恰在此時,抬眼看到對面那坐在馬車上的人。

白衣如雪,劍眉清朗,眸子裏是許久不曾看到過的溫柔。

連翹喉頭一緊,這一瞬,險些落下淚來。

「出什麼事了?」

見車外沒了動靜,展昭低頭從裏面出來,正和連翹視線對上,她二話不說,當即拔出長劍,雙足一點便向他刺來。

「連翹!」白玉堂瞬間回過神,扔了馬鞭衝上去攔住她。

明晃晃的長劍如閃電般對準展昭心口,他面色未改,卻也沒有抖出巨闕,只是飛快往後急退。

當年清虛是因他而死,如今見了面,想必是為了給恩師報仇。白玉堂萬萬沒料到與她見面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出手欲阻她右臂,猛然看到她眼底含淚,終究又心軟不忍。

就在劍鋒要刺進展昭胸膛的剎那,他兩指一伸,夾住劍身,同時也停住步子,饒的是她再怎樣施力也動不了分毫。

連翹盯了他片刻,手指一松,太極劍隨即滑落在地,她捂著臉「哇」的哭出了聲。

「我真沒用,苦練了四年,連你的一招都接不了……」

念一探頭從車中下來,時音慢條斯理地攏攏頭髮,寂靜無人的官道上只聽她傷傷心心的嗚咽,白玉堂鬆了口氣,走上去抱住她,哄孩子似的撫摸她腦袋。

「乖,不哭不哭……」

傍晚,他們在附近鎮上的一家客棧住下。

飯食一上來,四個人就瞠目解釋地看着連翹如風捲殘雲一般,迅速將滿桌的飯菜消滅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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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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