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往生咒

第二百六十章 往生咒

她是一國的太后,她的夫君不在了,她的兒子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卻不肯再做這天下帝王。偌大的一個天下,大唐的江山社稷,她要怎麼辦次啊好?

她是個婦道人家,雖然數十年來她把大明宮管理地井井有條,史書上也可以給她留下一個賢德的名號,可是,她從來就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只不過想好好地和她的夫君一起站在這裏,可沒成想他卻先棄她而去。

她不想做第二個則天皇后,她相信自己沒有那麼大的魄力和那麼堅韌的心性,冒着血腥和殺戮站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雖然如今她也是垂簾聽政,但垂簾聽政和臨朝稱制,是隔着一條本質的鴻溝的。她知道,即使有了則天皇后的先例,她要想做第二個女皇帝,依然要面臨血流成河。

沒有了淳,沒有了三哥哥,他們都不在了,她要這天下來何用?

她沉默地坐在那張碩大的熊皮里,撫摸著油光水滑的皮毛,把兩隻熊爪子圍到自己的脖子上。

她心裏其實已經有答案,但是這個決定,做出來很艱難。

一旦走上去,也就意味着郭氏一族將要開始急劇走下坡路,也許她將親手子將儀公為郭家開創的局面送上窮途末路。郭家的子子孫孫,從此只能做做生意,不能在朝中擔任重要官職了。

她疲憊地捂住自己的臉,召見了大哥郭鑄。

整個會面的時間裏,兩個人相對而坐,大部分時間是沉默。郭家已經今非昔比,三哥哥不在了,大哥年紀也大了,已經到了準備要告老還鄉的年紀。整個郭家,現在就落在她一個深宮婦人的身上,而她,至親一個又一個地失去,她已經沒有力氣承擔這樣的重任。

又或許,即使今天她承擔下來了,等到她百年之後,還不知道將給郭家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結局。也許會更慘,也許會面臨着動亂和屠殺。

郭鑄最後站起來的時候,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夕陽說,鏦兒不在了,大哥會繼續支持你,支持你的所有決定。

儘管她的一生已經經歷得太多太多,但在那個瞬間,她還是很有流淚的衝動。

第二天的早朝,她依然帶着光王去上朝,耐心地教他很多朝堂上的事。光王不是一個十分聰慧的孩子,但是他冷靜,堅忍,具有一個帝王最優秀的品質和心性。

李恆的病一天一天好起來,可是他不肯再過問政事,不肯再看任何的摺子,他的枕邊只有幾卷佛經。

郭太后每天依然堅持讓人把摺子送到他的榻邊來,可是每天又都原封不動地送到蓬萊殿去,郭太后只能對着厚厚的摺子,長嘆一聲,然後翻開,一本一本慢慢批閱。

多少年的歲月,她從初到長安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小女孩,漸漸成長為大明宮裏最有權勢的女人,甚至站在那個位置俯瞰她和他的天下。可她終究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這一生,是圓滿還是孤寂?

梁御醫的葯的確很有效,可是尋找藥草的隊伍,卻很久都沒有回來。郭太後派人到路上去探問,回來的時候,得到的卻又是一個噩耗。

梁御醫年邁體弱,在替陛下炮製好藥方,把用藥方法和注意事項都交待完了以後,就駕鶴西去了,照着他的遺囑,直接葬在了太行山的腳下。他說,太行山是仙家的勝地,能埋骨於此,也是一生的造化了。

侍從們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了梁御醫的一封信,是給郭太后的。

他說,他曾經被稱為大唐最好的御醫,可是依然有很多治癒不了的病人。他不是神仙,醫者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並無真正的回春之手,也不能讓人死而復生。作為一個行醫的人,面對不能挽回的生命,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楚,是旁人所沒有辦法體會的。頭頂上的光環越大,病人和親人的期待就越高,醫者自己內心的折磨也就越重。

他這一生,曾經救活過很多人,也眼睜睜地看着很多人在眼前死去。

那年如果不是他沒能救得活郭家的嫡長女,也許她就不用進東宮,她的宿命就不用改變。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開始,他就覺得,這個小女孩和桃卓一樣,是不適合宮廷生活的。這一件事,在他心裏,內疚了大半輩子。

後來郭家的那位趙國公,還有昇平公主,都沒活過來,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他留下的都是失望。

他年紀大了,有時候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老頑童,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痛楚。

最後一次,他終於能夠完成郭太后的囑託了,也總算是沒有辜負了第一御醫的稱號。

在信的末尾,他加了一句,說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她。但是他沒說到底是什麼禮物,也沒說如何送給她,只是一句話,沒頭沒尾,有些莫名其妙。

這一生,梁御醫幫了她太多太多。只是她從來沒有想到,姊姊中毒身亡那件事,在他心裏存了那麼久,那麼多年。其實她沒有怪過梁御醫的,在她看來,有很多事,那是命。

就像現在,梁御醫用自己垂暮的生命給恆兒換回了良藥,可是大唐卻依然要面臨着改朝換代,這也是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郭太後下令,為梁御醫建衣冠冢,陪葬憲宗的景陵,在尚藥局供奉梁御醫的牌位,並追謚為正一品大夫。

不久,李恆的病基本上已經痊癒,他不再穿那些綉著繁複花樣的龍袍和常服,而是每天穿着素白的衣袍,深居簡出。為了避免被宮人看見,身旁除了十全以外,幾乎就沒有別人伺候。後宮妃嬪們也有很久都沒有面聖過了,跟郭太后提起,也總被駁回。

郭太后對外宣稱,皇上病重。

有心存疑慮的大臣懷疑郭太后挾持了天子,強烈要求要面聖,鬧了幾次,上了十多個摺子,郭太后終於准許了,可是他見到的陛下,卻是真的陛下,絕無可能造假,於是眾臣的疑慮也只能慢慢打消了。

這一場大病痊癒以後,他有了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和超脫,無喜,無怒,無怨,無嗔。

蓬萊殿的燈卻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她不能睡,也睡不着。郭太后看完摺子,就坐在屋裏沉默地撫摸那張熊皮,沉默到茴香和綠蘿都以為她已經睡着,可走近才發現,她依然盯着外頭黑黢黢一片的夜色,撫摸著那張熊皮。

她還在東宮是時候,曾經有一個點燈的小太監,每天都要扛着六對大紅燈籠,掛到她的屋檐下來。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幾乎已經想不起後來的事。

回憶起來的時候,才發覺往事竟然有那樣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來,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過去了。

夜已經深了,合宮上下,還亮着燈的,怕也只有蓬萊殿了。

一個人站了她面前,對她倒頭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個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彷彿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來。

郭太后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見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風帽,露出一顆光頭來。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的恆兒。

「恆兒!」她心裏一痛,落下眼淚來。這麼多年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可是淚水竟然還是有這麼多,心還有這麼痛!他雖然早就說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當真看見他剃了頭髮,穿上僧袍的時候,做母親的,到底還是沒有辦法接受。

她還是不想放棄最後的一點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絕望。

「恆兒,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嗎?」

他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親,原諒兒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恆兒抱在懷裏。這是她的兒子,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託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兒子!

恆兒伸出雙臂,很認真地擁抱她,「母親,從今夜以後,兒子就不再是紅塵中人。從今往後,斬斷一切的羈絆,母親只當兒子病歿了罷。」

鬆開手,李恆再一次認真地跪下,磕頭。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後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場又一場漫無邊際的告別。

次日,她命人敲響了丹鳳門城樓上的大鐘,漫長的,綿延的三萬聲,宣告陛下殯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終掌握在她這樣一個婦道人家手裏,到底,還是得有個結局。

梓宮就存放在紫宸殿裏,這裏曾經存放過大唐無數個帝王的棺槨,包括曾經的德宗,憲宗。在做道場的和尚中,有一個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帶着一個金色的佛臉面具。他誦經的聲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認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都覺得心中滿滿的酸澀。

不知道恆兒自己,對着自己的棺槨,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他最想告別的過往,到底是一個九五之尊的宮廷生活,還是曾經對一個名義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愛而不得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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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宮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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