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夜宴

第383章 夜宴

時間的腳步沒有什麼可以阻攔。

不管這人間是太平盛世還是戰亂災荒,是家家戶戶團圓美滿,還是流離失所餓殍遍地,時間都不會為此停下匆匆前行的步伐。

東涼國正禧元年的腳步在史冊中走到了盡頭,等凌晨的鐘聲敲響,太史院值守的小吏就會準時在值守冊上寫下「正禧二年」的記載。

靈州府柳家的祭祖儀式結束,人眾離開祠堂,各回各家。

柳丁茂帶領着上下男丁,和闔府男僕,全部集中前廳,宴席齊備,忙了一年,就等著這一頓好好犒勞自己呢。

今年只有男子,缺了女眷,和往年比,似乎缺了一些脂粉香味和環佩叮噹的熱鬧,但大家很快就感到了沒有女眷的放鬆和自如,都知道柳老爺為人隨和,所以下人們也都不怕,很快就喝酒猜拳地鬧了起來。

前廳背後,二姨太居住的無名小院裏,此刻燈火輝煌,照得通明。

丫鬟僕婦們流水一樣上菜,屋內設了四張桌子,每桌擺滿了美味佳肴。

還有些下等婆子的酒席實在沒地方可以安置,只能放到丫鬟房裏去了。

啞姑帶着淺兒進門,酒席已經上桌,就等著開席了。

大家按照長幼尊卑落座,二姨太和五姨太、六姨太坐一桌,七姨太八姨太九姨太坐一桌,剩下貼身的大丫鬟和得力的僕婦們坐兩桌,最上位一張桌子一個人都沒坐,六個綉凳全部空着。

啞姑繞着眾人走了半圈,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掠過,她看大家,大家也都打量她。

她穿着帶泥的衣衫,頭髮也鬆鬆地垂在腦後,沒有任何飾品,甚至髮鬢邊還粘著幾坨泥巴。

她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狼狽的外形,更沒有覺得這樣有何不妥。

「萬哥兒媳婦瘦了,這些日子當家,估計是累壞了。這孩子,也是太實誠了,把府里每個人的事都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地忙,今晚大年三十還不歇著,說帶着人在後花園砍樹……」五姨太悄悄說道。

她身邊的柳沉本來一直綳著一張臉,聽到這話忽然冷笑,嚇得五姨太趕緊拿眼睛挖女兒,示意她不要多事。

柳沉冷哼了一聲,還好沒有出聲。

啞姑走到九姨太身邊,伸手摸摸寶哥兒的小臉,拉起和寶哥兒玩耍的柳雪,又到八姨太身邊拉起柳蓮小手,目光盯着空缺主桌,「主桌是六個座位,請六位姨娘上座,我和姐兒們是小輩,我們坐下首這一桌。」

這一來就打破了往年的規矩。往年都是大太太陳氏和她的丫鬟、僕婦佔一桌,別的姨太太按照次序各佔一桌。

柳雪忽然抬頭:「小嫂子,這樣好嗎?我記着以往都是分開坐,大太太和姨娘們可從來沒有在一張桌子上共同吃過飯。」

啞姑鬆開孩子,走過去攙扶二姨太,「大太太如今沒了,大姨太早逝,按照長幼尊卑的次序,如今我們府里最年長是二姨太了,所以今晚這夜宴自然是二姨娘坐上桌。二姨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一大家子過日子,僅上上下下的內眷就幾十口子人,要是沒個有經驗的長輩在前頭指教看護著,我這心裏不踏實啊。二姨娘您可得給兒媳婦這個薄面啊。」

二姨太似乎沒料到事情來得這麼突然。

她慢慢從啞姑手裏抽出胳膊,端端正正坐在原位不動,輕輕一笑:「萬哥兒媳婦,我知道你心裏惦記的是柳家的日子,柳家的安穩,柳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好日子。但是,我這個沒用的姨太太,一沒有子嗣後人,二從來不參與家長里短的事情,三來我身子不好,這些年清凈慣了,所以……」目光淡淡掃一眼那空着等自己去坐的座位,「既然大太太不在了,那主桌主座的位子,就空着吧。」

啞姑一愣。

二姨太會畏縮?

七姨太看一眼八姨太,悄悄嘀咕:「這什麼意思?萬哥兒媳婦要抬舉二姨太?可二姨太居然不領情?」

八姨太裝作沒聽到,只顧低頭查看自己粗糙的雙手,昨夜抹了啞姑給的白玉膏,一夜功夫居然變得柔軟細嫩多了。

九姨太忽然輕笑:「二姐姐,叫你坐你就坐吧,你是我們姐妹中最有資歷的,既然萬哥兒媳婦都這麼苦心安排了,你何必要讓孩子下不來台呢?」

二姨太還在猶豫。

「不就是個座位嗎,坐了就坐了吧,這有什麼好爭執的?」五姨太輕輕念叨。

六姨太低頭輕笑:「你真看不清?怪不得大家都說五姐姐是個糊塗人,果然是糊塗。」

五姨太沒聽清,「妹妹你說什麼?」

旁邊柳沉聽到這話差點氣死,她再也不能忍了,忽然冷笑:「瞧瞧她那模樣,是出席夜宴的裝扮嗎?倒像是一個農婦剛從田地里勞作回來!她把我們家當什麼了?是那小門子小戶的佃戶家裏?這可是高門大戶的柳府!她那麼隨隨便便就來了,哪有一點掌家娘子該有的威儀?真是想不通爹爹為什麼要把掌家大權交給她!」

五姨太趕緊去堵女兒的嘴,柳沉偏偏不怕,站了起來,大聲宣佈:「往年這夜宴在大廳里,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喝酒吃飯守歲,熱鬧,團圓,才有年的味道!今年怎麼地,要改舊俗啦?去哪兒吃年夜飯不好,偏偏來這麼個又破又舊的小院子,這就罷了,還衣衫不整披頭散髮,這是做給誰看呀?是要叫大家都看到你有多累有多忙有多勞苦功高?哼,別人都怕你,我才不怕!你一個小佃戶家裏出來的童養媳婦,什麼時候輪到你在我們家裏當着滿屋的長輩、姐妹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了?」

「沉兒!」五姨太拉女兒坐下。

二姨太站了起來,走到主桌跟前,目光炯炯看着大家,「本來我想躲在這破舊小院裏繼續過我不問世事的清凈日子,可是剛才這一幕啊,大家都看到了,大太太離開這才幾天日子,我們的柳沉小姐就已經忘了尊卑長幼,不顧親生母親顏面,當眾嘲弄長嫂。如果我再不站出來幫着管管,只怕以後這府里更荒唐的事情都會發生。」

說着她慢慢落座,坐了那個空座。

九姨太首先跟了過來陪坐旁邊。八姨太也來坐了。七姨太六姨太五姨太一看眾人大局已定,也就過來坐滿了一桌。

啞姑看看自己,又看看大家,端起手裏酒盞,一直含着淡笑的臉上驟然抹了一層寒霜,聲音也冷得透骨:「是,我是一個窮佃戶家裏出來的小丫頭,從小過的是半年糠菜半年饑寒的日子,我進柳府的門,也不是你們明媒正娶八抬大轎進門的,而是像買個小丫頭一樣買進來的,我只是個童養媳婦。我這個童養媳婦啊,按照有些人的想法,我就應該安分守己地做自己的童養媳婦,每日裏灑掃女紅,縫補漿洗,伺候丈夫和公公婆婆,然後如果有千金小姐心裏氣不順了也可以隨時來打我罵我出氣解恨。

可我都幹了什麼啊,我居然吃着童養媳婦的飯,操著掌家娘子的心,甚至操著老爺該操的那一份心。別的不說,就拿剛才的事來論,為了參加今晚的夜宴,你們每一個婦女都早早把自己打扮梳洗的乾乾淨淨花枝招展,然後氣定神閑地來這裏坐着吃飯、然後再架橋撥火熱嘲冷諷地看熱鬧?可是我呢,我遲遲才到,居然還衣衫不整,頭髮鬆散!」

說着她抬起衣衫下擺,「我的衣裙上沾滿了泥巴。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泥巴?為什麼又會在我的衣裙上?我貪玩捏泥巴耍?還是爬牆私會別的男子蹭了上去?」

她居然說這樣的話!

滿屋子頓時沉默。

柳沉冷不防被二姨太點名一頓批評,又氣又嚇,滿肚子想着怎麼頂撞回去,可啞姑一雙眼睛已經盯着她看了,「我的柳沉小姐,你是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自然是有資格嘲弄我的。」

忽然抬頭,「我這衣裙上的泥巴,不是抹牆的黃土,也不是捏泥人的膠泥,而是後院挖井時候起出來的紅土,裏頭又摻雜了石子砂礫和鹽巴,還有剪碎的頭髮。都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要搞這麼複雜?」

忽然抬手,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柳沉眼睛:「如果沒有這麼複雜,你還能踏踏實實坐在這裏吃奶年夜飯?如果沒有我這一身泥,這府里今晚就不可能這麼安穩地過節!如果——你們知道外頭現在是什麼情況嗎?摩羅幾十萬大軍正在攻打我們東涼國,戰亂連綿,戰火滿地。你們都是深閨之中的大家閨秀,過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好日子,可你們知道外頭每天要死多少人嗎?你們知道難民們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靠什麼禦寒嗎?」

「都不知道是嗎?難以想像是嗎?好,這些你們也可以不知道,因為暫時和你們沒幹系!但是有一樣危險已經迫在眉睫,干係到這府里每一個人的身家性命。」

什麼啊?

大家面面相覷。

外頭戰亂大家自然是多多少少聽到一些的。老爺不也每日被官府請去商議抗敵之事嗎,還逼着捐了不少銀子。

可那又怎麼能說是迫在眉睫的危險,又和每個人相關?

不就是花點銀子的事嗎,銀子捐了,柳府還是是關起門過自己的安穩日子。還是和大家沒關係啊。而且聽說如今這戰火已經往清州府方向蔓延而去,這府里的,除了死了的三姨太是清州府人氏,大太太的姐姐嫁在清州府,其餘人等的親眷都沒有在清州府生活的,所以大家暫時覺得自己還是安全的。

啞姑乾脆不繞彎子,「我是帶着男人們去縫補柳府四處破敗塌陷的牆體,一共六個豁口,有一個甚至塌下去有半人身高。不要說那些慣於爬壁翻牆飛檐走壁的慣匪,就連一般的男子稍微踩個梯子也能爬得上來。還有後院的幾棵大樹,枝條和牆頭搭連,要不早及砍伐,就是外頭翻牆進戶的最好梯子。試問我的千金小姐,這些安全隱患不除,你夜裏睡得着嗎?這年夜飯還吃得下?我可是聽說啊,那些歹徒最喜歡趁亂起事,最喜歡打劫一些有錢的大戶人家,半夜裏爬進來,殺人,放火,翻箱倒櫃地捲走所有貴重財物,還有最最喜歡的啊,就是奸**女!」

「啊!」

「快不要說了!」

「太嚇人了!」

「前街於家前夜就遭劫了!」

幾個姨太太還端著架子,丫鬟僕婦們亂了。

啞姑狠狠翻一眼柳沉:「生逢亂世,誰的安全都沒有保障。不管是小門小戶家的貧寒女子,還是你這千金小姐,被那些酒色之徒逮到手裏,一樣當一道菜享用!」

「為什麼盯着我,難道你們都能倖免?」柳沉被逼急了,哭着喊道。

啞姑臉上終於有了笑意,「誰都不能倖免!所以我連夜帶人去補牆,去砍樹,一直忙到點燈時分,所以我才衣衫不整帶着泥巴來參加這個宴席。所以才讓我們的千金小姐看不習慣。但是你們知道嗎,大太太在世掌家這些年她沒有發現這些存在的隱患,我掌家這幾天,我也沒有發現。發現這個隱患的人是二姨太,是她提醒后,我才知道自己出了這麼大的疏漏。」

原來是她發現的?

眾人齊刷刷看二姨太。

二姨太站起來笑了笑,「我是箇舊居病重的人,常年卧病,所以清閑,也就有時間在這些你們難得留意的小問題上多留了心,你們都太忙了沒發現也是常有的。」

誰都聽得出她在謙虛。

「所以,今晚這把凳子必須二姨娘坐,府里以後的內務,我還得多多麻煩二姨太指點。大家心裏要是覺得難以服氣,現在就提出來,只要你的理由得當,只要你能拿出更高明的治家辦法,我姓田的和你一起商議治家。」

沒人應答。

柳沉畢竟是姑娘家,她挑刺兒也只是看着啞姑不順眼,真要她管家,她也沒那能力。

幾個姨太太這些年都在大太太手裏過慣了唯唯諾諾受欺負的日子,如今只要能吃口舒暢飯,再懷上一個兒子,這心裏就暫時滿足了。

啞姑目光看過全場,心裏便知道今晚這場戲大局已定,她頓時放鬆,高舉酒盞,「我敬各位,辛苦了一年,給大家道勞——」

話沒完,淺兒跑進來喊:「不好了,外頭有歹人打進來了。」

「啊,說什麼來什麼,果然有歹人惦記上咱們府了?」

滿桌子杯盞嘩啦啦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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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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