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公門修行大不易

第344章 公門修行大不易

天色將晚,在樞密院大小官員們飽含深意的目光注視下,西征總帥、虎頭大軍機曹憲之步履從容地走出了樞密院正門,身邊只有一個穿緋紅官袍的年輕人緊緊跟隨。

按照大周官職,官員三品以上方可著緋紅官袍。這個年輕人明顯未到而立之年,竟已得此高位,更別提還是在樞密院任職,分量之重不言而喻。遍數朝堂和地方州郡,都是鳳毛麟角,堪稱異數。

樞密院內,大夥兒如有默契,都刻意晚走了片刻,免得打擾了老大人的談興。

至於那位被曹公青眼有加,點了名要帶回白鹿巷曹府一同吃晚飯的平戎司新任掌司使,大夥兒互相遞個眼色,都是心照不宣。

「東煌啊,昨個兒你是以武立威,讓北軍大營那些個只認拳頭的廝殺漢不得不服氣,今天又在平戎司發了那樣一篇宏論,着實把這些自視甚高、卻只知道紙上談兵的猴崽子們鎮住了。有你這樣的當家人,哥舒氏的門楣重光有望啊。」

哥舒東煌臉上仍有病容,顯然為了阻擋天人一劍受傷不輕。儘管如此,他仍是一天未曾耽擱,一大早就帶着傷到樞密院平戎司走馬上任,對功名利祿的熱衷之心可見一斑,着實讓許多同僚腹誹不已。

他聽了曹虎頭的稱讚,才要行禮以表謝意和謙遜,卻被曹憲之伸手按住了胳膊,只得作罷。

「曹公謬讚了!東煌曾深入戎地數年,耳聞目見之下,於白戎的風俗地理、內外軍政略知一二,這才比諸位同僚多了些略顯新奇的淺見罷了。曹公乃當世兵法大家,卑職的一孔之見,在您眼裏亦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無論如何都稱不得宏論。」

曹憲之哈哈大笑:「當世兵法大家?你願意昧著良心拍馬屁,老夫就豁出老臉去當真的聽。只是有一條,你還這麼年輕,不要學他們遇事藏拙、和光同塵那一套。當此天子興師、英雄用武之際,露些鋒芒不是壞事。說起來,帶兵打仗與武道修行差不多,都難逃『拳怕少壯』這四個字,我這樣的老將固然多經了些風霜,卻也難免添了墨守成規、不肯冒險的暮氣,到了戰場上未必就強得過新人去。」

曹憲之這位在人前從來是威嚴深重的大軍機,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邊走邊略帶感慨地道:「若是沒有多少戰事的太平年月,軍漢們論資排輩起來,那向來是比文官們還要嚴苛,上下尊卑、等級森嚴,半點兒都不能逾越。可一旦打起仗來,尤其是西征這樣必定綿延日久的大戰、苦戰,就是功名只向馬上取嘍。誰砍下的腦袋多、搶下的地盤大,誰就能大著嗓門朝壓在頭頂上的酒囊飯袋們吼一聲,孫兒們站遠些,別礙爺爺的眼!」

哥舒東煌聞言先是愕然,繼而忍着笑意道:「曹公莫要誆我,軍法無情,東煌即便有幸上了戰場還僥倖立下功勞,也絕不敢藐視上官、咆哮帥帳,用這大好頭顱去驗證軍法官的刀是否鋒利。」

曹憲之白眼道:「老夫誆你作甚?當年戚鼎帶出來的那批人就是這麼乾的。你別看俞達這個老懷德侯如今明哲保身慣了、和氣面善得很,當初心腸最硬、用兵最狠、麾下死人最多的就是他,別說貪墨戰功、剋扣賞銀了,但凡上官處事有絲毫不公之處,俞達就敢指著上官的鼻子痛罵,口口聲聲要為戰死的大周英靈討還公道。就算這樣,他還不是依舊青雲直上,一路做到了西征副帥宣威王?屍山血海里打滾的人,你跟他擺資格、講尊卑,他只當你是放屁!」

「老夫雖然年紀輕、官職低,卻也有樣學樣,上了戰場勇猛敢戰,立功回來就沖一味老成持重的上官呲牙,最後就連戚鼎都聽說了『曹虎頭』這個匪號,隨口稱讚了兩句,竟害得老夫半生蹉跎。」

曹虎頭說到此處,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如今的年輕人啊,書讀得太多,前輩們的覆轍聽過了太多,卻是太過小心翼翼、世故圓滑了。豈不聞鐵馬金戈之中自有風雲激蕩,殺氣衝天處、意氣最盛時,武侯功名、神通境界,皆出其中矣。」

哥舒東煌聽得心馳神往,不由得道:「前輩們英姿勃發、豪氣干雲,實在令我等後生汗顏無地。」

他略作沉吟,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曹公,朝廷當真不能先派出數萬精銳入戎地襲掠,以此疲敝戎人么?」

曹憲之極為乾脆地搖頭道:「你既然在戎人的部落中待了數年,自然就該知道,秋冬時節正是草原上的野獸肉肥皮厚之時,戎人將牲畜集中在越冬地、靜待其配種產仔,騰出手來的青壯戰士便能聚集在領主麾下,騎着正當膘肥身健之時戰馬,或是大肆狩獵野獸,或是南侵掠奪財貨。」

「譬如被你用西帳公主換走一千戎騎的金帳單於,每年這時候就會大獵於木葉山,往往要集中數萬甚至十數萬騎士,圍攏數以百萬計的獵物,幾與作戰無異。單於冬狩,其意在向各部示威,同時也是練兵,有時候興之所至,乾脆獵也不打了,直接就南下八百里來劫掠涼州了。」

「嘿,若是金庭王帳之中當真出了一位攝政的大閼氏,屆時便是數十萬戎騎同下涼州了。那種大場面,別說禁軍中的小字輩見都沒見過,就是長年與金帳白戎作戰的射鵰李氏,又有幾人能想像得出?」

「也正因如此,若是朝廷趕在這時候派兵深入戎人腹地,去尋找戎人牲畜的越冬地,固然可能所獲頗豐,然而更大的可能卻是被蜂擁而來的戎騎撕咬成碎片,白白害了兒郎們的性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落霞公西氏、北海李氏等軍鎮依託堅城大寨,一點點消耗戎人的力量。」

哥舒東煌默然,哪怕他剛剛才觸及大周廟堂中樞,卻依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天子和樞密院諸公眼中,公西氏、李氏等聽調不聽宣的軍鎮從來就算不得大周的力量,巴不得他們跟戎人殺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才好。

曹憲之瞥了一眼哥舒東煌臉上不甘的神色,笑道:「你心裏只需清楚一點便可,那就是,哪怕你熟知戎人虛實,有本事帶着大軍毫髮無損地把戎人的牛羊都趕回咱大周來,陛下也不同意如此弄險。」

他微微停頓,又補充一句:「即便陛下肯兵行險著,也絕不會把兵權交給你。東煌啊,耐下性子在樞密院坐幾年冷板凳吧。」

哥舒東煌身軀一震:「曹公的意思是?」

曹憲之停下腳步,扭頭看着眼前這個與他當年境遇有些相似的後輩,心知若是西征不順,這個野心勃勃、才氣縱橫卻未能獲得陛下真正信任的年輕人還有希望建功立業,否則,就要如他一般苦苦熬上許多年,待磨平了稜角再由新君慧眼識英才了。

天地氣運,獨鍾於姬室,任你頭角崢嶸,也要俯首稱臣。公西氏、李氏這些興起於上次西征的藩鎮再跋扈,也難逃被第二次西征碾成齏粉的下場,早已沒落的哥舒氏就更別提了。

曹憲之暗自感嘆一聲,抬腳繼續往宮外走去,邊走邊笑道:「不明白?不明白就慢慢悟,反正你的日子還長著吶。」

哥舒東煌連忙跟上,面露苦笑道:「東煌能否沙場建功覓封侯,關係的只是哥舒氏一族的興衰而已,可按您的意思,難不成開春之後,草原上的牲畜產仔時,朝廷也不肯派兵去襲擾?那時候,牧民都在忙着為母畜接羔,即便是單於,也無法召集到足夠的騎兵為他作戰。」

其實這些話,哥舒東煌今日在平戎司已經當眾言明,然而詭異的是,熟稔兵事的樞密院諸公連同平戎司同僚,竟沒有一個表示贊同的。

「知道還問!樞密院中雖然多的是酒囊飯袋,但只要還記得去翻翻當年西征時的舊檔,就能知曉在那場連綿二十年的大戰之中,每逢春季草原母畜臨產,朝廷鐵騎就會深入草原,逼着負責放牧的戎人避難逃亡,大量母畜因此在途中墮~胎,其狀之凄慘,無異於大周莊稼絕收。這等屢試不爽的絕戶計,樞密院裏沒有蠢人,難不成獨你想得到?」

曹虎頭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栽培哥舒東煌這個後生一番,當下娓娓道來:「然而你只其一,不知其二。所謂馬瘦毛長,說的就是度過嚴冬后,馬匹難免瘦弱許多,無法長途奔襲作戰。對此,當年朝廷會在出征前拿出存糧,不惜血本地餵養戰馬,好讓戰馬恢復體力,這便是『粟馬』之政。要行此政,最要緊的就是錢糧二字,若沒有錢糧,也就只好人窮志短嘍。」

「大戰連年,錢糧靡費無數,朝廷哪裏支撐得起?是以當年春夏時入戎地襲擾,其實依靠的主要還是狄人的騎兵,只不過這事兒不太光彩,大周的史書上多是隱去不提了。可是如今,黑狄與大周已然形同敵國……」

「你說說看,一旦行此粟馬襲擾之策,讓大周數十萬匹戰馬從老百姓嘴裏搶食吃,若是將來趕上個災年,因為國庫和糧倉空虛捅出了什麼大簍子,被御史台以禍國殘民之罪參上一本,誰能扛得住?你今日在樞密院提起這茬,不知多少人心裏暗笑,要等著看你將來人頭落地呢!」

不等曹憲之說完,哥舒東煌已然額頭見汗,恃才傲物之心、志得意滿之態,剎那間蕩然無存。

「公門修行大不易啊!」

就聽曹憲之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哥舒東煌,樞密院裏難得有你這麼個可造之材,莫要讓天子和老夫失望!今日跟你說這許多的肺腑之言,不是要你為求自保就唯唯諾諾、再無主見,而是要將風雷藏在胸中,耐住性子等待時機,別等到用武之時已是腹中空空,費半天勁卻只憋出個屁來!」

聞言,哥舒東煌猛地停住腳步,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底,語氣極為恭敬。

「哥舒東煌,多謝曹公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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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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