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脫衣

109.脫衣

我就想試一試

謝懷信已經十四歲了,身量抽長,比謝凌雲高出一個頭。他居高臨下看着妹妹,臉上慢慢顯露出笑意來,他伸手準備去拈糕點,臨到手邊,卻又停住了動作,他輕聲道:「你這是給母親送的吧?我就不吃了。」

「嗯。」謝凌雲點了點頭,安慰道,「沒關係,廚房做的,你要吃的話,還有。」

謝懷信神情一滯,壓低聲音道:「三妹妹,十五那天,咱們家裏辦詩會,就在園子裏,你要去作詩么?你要是去的話,就……」

聽姨娘說過,這個妹妹,是個蠢的,對付她,越簡單越好。

謝凌雲搖了搖頭:「不去,我不會作詩。」想了想,覺得該委婉一些,就續道,「你去找大姐姐和二姐姐吧,我先去找阿娘,待會兒糕點就涼了,改日咱們再說。」

「誒……」謝懷信還想再說兩句,卻見她風一般地遠去了。

憤怒地甩了甩袖子,謝懷信大步向前走去。這個只知道吃的蠢貨!

廚房做的糕點,薛氏那裏自然也有,但是女兒獻寶般送過來的,意義自然不同。薛氏只嘗了一塊兒,就笑道:「你自個兒吃吧,你不是一直餓的快么?」

謝凌雲點了點頭,深以為然。她就著茶水吃的香甜。

「對了,剛才懷信過來,說是他的朋友要在咱們家裏辦個詩會,就在這個月的十五。那天,你注意一些,不要出來。你跟你姐姐再說一聲……」薛氏隨口說道。

謝凌雲不解:「不是咱們作詩嗎?」

「誰跟你說你們作詩?」薛氏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謝懷信跟你說的?他怎麼跟你說了?」

「對啊,就是他啊,剛才還問我要不要作詩,說咱們家要在園子裏作詩來着……」謝凌雲不傻,寧夫子念叨過無數次的規矩,她也知道,「他是想讓我在人前出醜?」

薛氏冷笑,謝懷信的朋友都是年輕公子哥兒,他們作詩,阿芸若過去,又算什麼?阿芸十歲了,半大不小的年紀,名聲還要不要?不過謝懷信也太蠢了些,竟然直接這麼跟阿芸說,他連算計人的本事都沒有,比他姨娘差遠了。

她看一眼女兒說道:「你不必理會。你這個兄長,被你爹爹寵壞了,辦事不靠譜。他對你說什麼,你只管告訴阿娘就是。」

謝凌雲點頭:「嗯,我知道。可是,阿娘,我的確不會作詩。」

「你呀——」薛氏再次點了點女兒的額頭,佯怒道,「趕緊吃了糕點回房去!夫子沒留功課嗎?」

「哦。」謝凌雲放下盤子,凈了手,才回自己房內。唉,每天都要寫字,手上都生繭子了。

她這雙手以前可是舞刀弄劍的啊。

謝凌雲想着,手上微一用勁兒,狼毫被她化為齏粉。

她身後站着的丫鬟碧玉目睹了這一切,目瞪口呆:「三,三……」

謝凌雲嘿嘿一笑,央求道:「好姑娘,莫告訴旁人!」

碧玉連連點頭,一臉同情,唉,三姑娘不但吃的多,力氣還大。明明看着很瘦啊,長大了可怎麼嫁的出去?少不得要替她瞞着了。

謝懷信將要在十五當天請朋友在家辦詩會的事情,薛氏特意鄭重地告知謝家女眷,叮囑她們那日不要外出。她還替謝家三個姑娘在寧夫子那裏告了假。她不希望聽到有損謝家名聲的傳言。

謝凌雲在這兒待了十年,對這裏稀奇古怪的規矩,也都了解了七七八八。她知道,官宦人家男女大防看的很重,女孩兒略大一些都要與男子保持距離,連自家父兄,都不能時常親近。至於她上輩子那樣的師兄弟姐妹大家一塊兒習武,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了解歸了解,可是因為謝懷信的朋友要來,她就得在房內待一整天,這讓她很不高興。

很快到了十五,謝凌雲很聽話,就待在薛氏房中,陪薛氏說話解悶兒。謝蕙就在一旁含笑聽着,偶爾才說一句話。

因為薛氏再三告誡,這日來的公子哥兒,除了伺候茶水的丫鬟,見到的謝家人,唯有謝懷信。有些人不免失望。

官邸不大,園子則更小,雖有假山流水,可到底不大氣派。

圓頭圓臉的白公子搖著摺扇,嘆道:「可惜,有美景卻無美人,何來詩興?」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他們本來是沖着官邸來的,見面不如聞名,這官邸也不過如是嘛!

矮個子的張小公子忽道:「誒,謝賢弟,你不是說令妹是絕色么?怎麼也不……」

話音未落,就被謝懷信一巴掌拍在腦袋上。

謝懷信怒道:「滾蛋!我妹妹是不是絕色,跟你又有什麼相干?」

白公子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氣了就沒意思了,這還不是你上回在醉春樓說的么?他也就順嘴一誇,難不成還真去做你妹夫?」

謝懷信不說話了,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最討厭朋友們拿他姨娘妹妹說事。然而,過得半晌,他卻忽道:「真要做我妹夫也不是不行,我可還有兩個妹妹呢。雖年紀小,但將來長大絕對是大美人。那可是太太生,太太養的,最得我父親寵愛……」

他這群朋友,家世皆不如他,平日與他相交,也都捧着他。他們中不少人或明或暗流露過想跟他做親戚的樣子。

他自是瞧不上這些人,不過把謝芸嫁給他們中的某一個也不錯。正好可以打壓一下太太的氣焰。

很快他又搖了搖頭,不妥不妥,謝芸在姐妹中行三,萬沒有越過姐姐先行訂婚的道理。算了先不想這事,他招呼道:「來來來,喝酒作詩。」

他父親可是說了,要看他們的詩文。

兒子招呼朋友辦詩會,馮姨娘心裏十分欣慰。看一眼正端坐在桌前看書的女兒,她又着急了:「我說萱兒,多好的機會,你可要把握啊。你哥哥的朋友,那可都是綏陽有頭有臉的人物,是那什麼,青年才俊。對,青年才俊。太太不關心你的婚事,你可得自己長點心,不要傻……」

謝萱只作不曾聽見。青年才俊?綏陽?姨娘真以為她們回不了京城了么?她只需要再拖兩年,就能回京,她才不要留在綏陽。現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薛氏可以完全忘掉她這個人,不要胡亂替她定親。

詩會結束后,謝懷信拿着他和朋友們所做的詩文請父親過目。

謝律略翻了翻,沒有細看,他捻須笑道:「倒知道附庸風雅。到底是年紀小,寫的不像回事兒。你下去吧,不能疏忽功課。」

謝懷信忙收起詩文退下。想了一想,他抽出一份來,小心翼翼塞進了袖筒中。

他抽出的這份是孫九寫的詠秋詩,老實說寫的真不怎麼樣,不過用來糊弄謝芸,也盡夠了。

孫九家裏是開食坊的,足以配得上謝芸了。謝懷信暗想,他還是很為謝芸考慮的。畢竟她要叫他一聲哥哥不是?

謝懷禮停下了腳步,溫聲問道:「阿芸,你累不累?要歇一歇么?」

謝凌雲正要關切地問一句:「我不累,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話到嘴邊,猛地醒悟過來。可能正常情況下來說,她該累了。

於是,她點一點頭道:「嗯,有一點兒。」為了使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她還特意讓呼吸有些紊亂。

謝懷禮詫異地看着妹妹,不免懷疑方才只是他的錯覺:「那就先歇一歇?或者我背你?」他有些懊悔:「早知道該乘車來的。我背你吧。」

「歇一歇就好啦。」謝凌雲忙道。笑話,她哪能讓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凈凈,又是讀書人的模樣。興許他還沒她力氣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懷禮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哥哥在京時常跟着舅舅練武,力氣大著呢,背得動你。」

「練武?」謝凌雲眼睛一亮,「哥哥會武功么?是哪門哪派?學的是什麼功夫?」怎麼察覺不到他身上的內力?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謝懷禮不知她因何而激動,微微一笑:「什麼門派?就是跟着舅舅學點騎射本事,力氣比常人大些罷了。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年,舅舅給你送了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謝凌雲不無失望,「有呢,有送馬駒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齊不同於大興,並不推崇武藝。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毀盡武術典籍,屠盡江湖中人了吧?總歸還會有學武之人的。

聽出了妹妹話語中的失望,謝懷禮笑容收斂:「怎麼了?」

他妹妹秀氣的眉毛皺的緊緊的,問道:「哥哥,你說學好了武功能飛檐走壁嗎?能有高深內力嗎?灌真氣於外物,飛花拈葉傷人?」

謝懷禮一愣,繼而失笑:「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話?飛檐走壁?我聽說有奇人異士,可以藉助繩索,攀緣城牆。飛花拈葉傷人?」他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謝凌雲默默嘆了口氣,在京城的謝懷禮也沒見過。她心說,沒關係。等長大了,她自己去尋找江湖。

歇了一會兒,謝凌雲就提議動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謝懷禮詢問,確定她確實不需要幫助,才放棄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應該無礙。——看得出來,他的妹妹身體很好。

兄妹倆相偕而行,路上,謝懷禮問起一些風俗人情,謝凌雲揀知道的說。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未時三刻才回還。

然而這愉快並沒有持續多久。剛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訴他們,來客人了。

謝凌雲隨口問了一句:「誰啊?」

「是陳家少爺和姑娘。」

想起在陳家的經歷,謝凌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猶豫了,陳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裏。她現下過去,豈不正好撞見?

謝懷禮奇道:「哪個陳家?」怎麼瞧著妹妹很不高興的樣子?

「剛從京城回來,前太子太傅家。」

謝懷禮瞭然:「原來是他家。」陳謝兩家在京城時,就有來往。如今同在綏陽,走動多些,也屬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謝凌雲不管是否願意,都是要回母親院子的。她先換了衣衫,才去見母親。

陳清和陳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倆禮數周到,語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兒曾經提起,薛氏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這倆姑娘瞧不起謝家。

薛氏不耐煩同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顯得十分冷淡,就讓人去請謝萱和謝蕙。然而兩人都說身上不好,不便見客。

沒奈何,薛氏只得懶懶應付。阿芸的回來,教她一喜,但這喜意轉瞬即逝。女兒單純憨直,跟表裏不一的小姑娘來往,會被欺負的。

薛氏嘆息,不管怎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阿芸,快來見過你陳家姐姐。」

謝凌雲上前施禮,在母親身邊坐了,一言不發。

她不明白,陳家人看不起她們,還來這兒做什麼?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陳家姐妹也不願意來。是陳二太太覺得謝家母女似乎在疏遠自家,不想看到這局面,才教兩個女兒來與陳家小姐交好。兩人不敢不從。

乾巴巴地坐了一會兒,陳清終於提出告辭,她還笑道:「嬸嬸,能不能讓阿芸妹妹送我們一下?清兒有話想跟她說呢。」

薛氏點頭允了。

在無人處,陳清板着臉,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話,你們別放在心上。我那是說着玩兒的。」

謝凌雲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還有一件事。」陳清聲音漸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謝凌雲疑心自己聽錯了。

陳清不耐:「話我帶到了。昨兒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兒也來了,給你的禮物,就是他親自挑的。不過,你別多想……」

陳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別說了。陳清哼了一聲,若不是她親哥哥懇求,她會願意傳話?她拉着妹妹一起離去。

謝凌雲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個。那人叫什麼來着?哦,是了,陳崢。

祝大夫提着藥箱匆忙而至,細心給薛氏診脈,聽薛氏說肚子不舒服,祝大夫一愣:「可能是動了胎氣……」

謝律忙道:「那怎麼辦?要不要緊?你趕緊給她治啊!」

一旁的劉媽媽忽然插口道:「太太,剩下的葯冷了,要不要拿去熱一熱?」

祝大夫抬頭:「什麼葯?」

「安胎藥啊。太太之前喝了幾口,說犯噁心,就放那兒了。」劉媽媽說着端起了葯。

祝大夫皺眉:「拿來我看看,安胎藥也是能混喝的?」剛接過葯,他就變了臉色,厲聲道:「這葯是誰煎的?」

謝律唬了一跳,忙道:「怎麼了?祝大夫,葯有問題?」

「葯里摻了大量的紅花、三七、不是安胎,是墮胎。」祝大夫十分慶幸,「還好沒喝多少,要是全喝了,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謝律亦慶幸不已,然而慶幸過後,憤怒和恐懼如潮水般襲來。他竭力保持鎮定,看着祝大夫開藥方,又讓心腹去取葯。將一切都處理好,他才決定徹查此事。

葯是二女兒煎的,這一點謝蕙並不否認。她將自己在煎藥途中,被人叫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她面色蒼白,語帶哽咽:「希望父親查出真相,給女兒和母親一個說法。」

謝律面沉如水,他做了多年綏陽令,沒少斷案。這案子不算複雜,對他來說也很容易。支走謝蕙的丫鬟經指認是馮姨娘身邊的,馮姨娘數日前也曾托謝懷信從藥房買了紅花、三七等葯。

起初謝懷信不肯承認買葯一事,被謝律一恐嚇,便老老實實說是替姨娘買的,說姨娘身上青了一塊兒,要他買些活血化瘀的葯。

謝律冷笑,她身上青沒青,當他不知道?

馮姨娘否認抵賴,直到謝律將證據擺到她面前,她才認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說自己一時糊塗,而且太太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沒事么?

她哭起來楚楚動人,懺悔的話也說的情真意切,謝律的鐵石心腸一點點軟化……

謝萱聽說此事,幾乎要暈過去。跪在父親面前,她未語淚先流。這就是她的姨娘,愚蠢而狠毒,偏偏又自以為是。她恨馮姨娘,卻又不能不幫忙求情。

「父親,姨娘糊塗了,也知道後悔了。饒過她這一次,就當是為還沒出世的弟弟祈福……」謝萱仰頭望着父親,一臉祈求之色。

謝律心下一嘆,硬著心腸別過頭去,正好看見不知何時就立在一旁的謝蕙,她竟然也在抹眼淚。他皺眉道:「你哭什麼?」

謝蕙一邊拭淚,一邊說道:「我想我姨娘了,我姨娘命薄,沒能保住弟弟,也沒能保住自己……」

謝律臉色一黑,眼前驀然浮現出岳姨娘的面容,剛生出的憐惜之情瞬間消散,他再看向馮姨娘時目光便轉冷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顧忌一雙兒女的名聲,又憐惜她平素溫柔小意,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她是一時糊塗。當然後來她也的確小心謹慎,是以他雖然有時心有芥蒂,但從未翻過舊賬。然而沒想到他的寬容換來的卻是她的再次作惡。

對馮姨娘,他也說不上來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其實他沒忘記岳姨娘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只是他在她小產時才知道她有孕,對那個孩子,對岳姨娘都沒什麼感情,遠不及馮氏娘仨在他心裏的分量。所以,他有意偏袒。

可這跟上回不同,這是謀害主母,是以奴欺主,以下犯上。是不是當年維護了她一回,馮姨娘就認為不管她做什麼,他都會包庇她?所以連他的嫡子,她也敢害?

謝律眯了眯眼睛,對子女道:「你們幾個先回去,這件事你們不要管。」又揚聲道:「來福,找人看着馮姨娘,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能見她!」言畢,拂袖離去。

馮姨娘癱倒在地,害怕之餘,仍有一絲絲的僥倖。薛氏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還好端端的,老爺不會拿她怎麼樣,可能就是跟上回一樣的禁足。她不怕禁足……

謝律來到薛氏的院子,平復了心情后,走進內室。薛氏正倚著床跟阿芸說話,看見了他,沖他笑笑。見妻子氣色還好,謝律略略放心。

「爹爹,查出來了嗎?」謝凌雲直接問道。

薛氏也看向丈夫。

迎著妻女期盼的目光,謝律有點不自在,他自行坐了,輕聲道:「我正要說這件事呢,阿芸,你先出去。」

謝凌雲搖頭:「爹爹,我想知道是誰。」

薛氏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並未反對。

謝律尋思著也不差她一個,就沒再隱瞞:「是馮姨娘。」接着,他簡單說了馮姨娘託人買葯、命人下藥的始末,感嘆道:「還好,你只喝了一點。」

現在想起來,他還后怕。若是琬琬真的喝完了,那會怎麼樣?會不會也像岳姨娘那樣,先失去孩子,再鬱鬱而終?還好還好,這個孩子是有福氣的,琬琬也是有福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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