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故事

110.故事

我就想試一試

謝凌雲想了一想,半蹲著身子,握著母親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着阿娘,我來保護阿娘。」

她記得清楚,父親的岳姨娘當初就是有孕小產後傷了身體,繼而丟了性命。想來懷孕是一件挺危險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兒才十歲,又能做什麼?不過在內宅之中,想保住這個孩子,她還真不能掉以輕心。

謝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自岳姨娘小產以來,謝家都沒再添丁進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開心?

尤其是這個孩子來的時機非常好,它是伴着他得知他們會回京的喜訊到來的,它還能攔住琬琬回京的腳步。這孩子來的太是時候了!

謝律柔聲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點不遜於他們新婚燕爾之際。

薛氏卻堪堪避開了他的目光。

謝律還在興頭上,在房內踱來踱去:「嗯,咱們賞下人月錢!琬琬,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這個好消息得讓禮兒帶給老爺子老太太!不行,我還得親自寫一封信……」

薛氏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雖小,可謝律還是聽到了。他奇道:「怎麼了?你不開心?」

「哪有?我只是想着先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若是……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這話給了謝律當頭一棒,他滿腔的興奮瞬間退卻,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卻猶自說道:「琬琬不要多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說這話時,他心裏有些發虛。岳姨娘的孩子怎麼沒的,他當然有數。當時出於種種考量,他選擇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樣的悲劇,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裏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兩個兒子,說到底還是子嗣單薄了些。

謝律不無遺憾地嘆道:「琬琬,你懷的要是雙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並不搭腔。

謝律不以為意,依舊笑呵呵的。這幾日,還真是事事如意啊。

謝懷禮在綏陽逗留不足一個月,京城那邊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過來了。他雖然不捨得父母,卻還是提出了告辭。

謝律心情好,大手一揮,給兒子添了不少東西帶回去,又加派了隨行人員。他大大方方告訴長子,且回京候着,不久之後,他們就會一家團聚。

謝懷禮辭別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長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尋了機會多多探望父母。

臨走前,謝懷禮囑託妹妹,多陪陪娘親,要學會提高警惕,對人不可全拋一片心。

謝凌雲大力點頭,以前阿娘也教導過她,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

謝懷禮回京了,謝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難得放下.身段寬慰妻子。末了又問道:「琬琬有孕,不能累著,這府里事務,你看……」

他尋思著萱兒是個聰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當是他想為馮姨娘攬權,接過話道:「不知道相公是怎麼打算的?要不,先讓三個姑娘試試?」

「三個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來歲啦,再過幾年,就該議親了。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學。再者,這也就咱們一家,事情少。姑娘們跟着寧夫子學了那麼久的本事,都很聰明,難不倒她們……」

妻子都這麼說了,謝律只得道:「那就依著琬琬吧。」

三個女兒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實還是很有嫡母風範的。

一聽說要姐妹三人管家,謝萱就覺得不對。一打聽,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麼會呢?按理來說,應該是謝律夫婦因為薛氏執意回京一事鬧了矛盾。最終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沒能回成京啊……怎麼會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東西好像在一點點變少。許多事情漸漸脫離她的控制……

不過,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馮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時給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襲來。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兒子,老爺看着長大,又是么子,那還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這孩子長大,這府里哪裏還有他們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兒子還不當回事兒,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得馮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謝懷通道:「唉,你慌什麼?剛懷孕,生不生下來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長不長得大也不一定。再說了,就算是真長大了,又能怎麼樣?姨娘忘了不成,我上頭還有個謝懷禮呢!」

看一眼馮姨娘,謝懷信又道:「說真的,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謎呢。」

馮姨娘有點懵,但很快她反應過來,一臉無辜,直說自己冤枉。

「姨娘真當旁人都是傻子不成?你就不能給我們兄妹積點德!」謝萱氣急了,真希望眼前這個人不是自己的生母,「我明明告訴過你,不要做蠢事,你怎麼還……」

馮姨娘一愣,眼淚便掉了下來:「我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兄妹?你當你爹這幾年為什麼看重你們,不就是因為信兒是他兒子么?若是那岳芙蓉肚子爭氣一點,哪裏還有你們兄妹的活路啊……」

老爺對懷信很好,各種用度不比嫡出的差;可若是老爺身邊不止一個兒子,他還能有這種待遇么?

姨娘又哭又鬧,謝萱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腦袋,內心充滿絕望。這樣短視無腦而又狠毒的姨娘,她和哥哥真的能過得好么?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都沒什麼用了。她不再說話,直接轉身出去了。

馮姨娘越發委屈,她這麼做可都是為了誰啊!

岳姨娘的事情鬧得動靜大,薛氏不可能不知道。不過謝律還是又親自對她說了這件事。

謝律用簡短的、帶有強烈個人情感色彩的話講述了事情的始末,復又舊話重提:「琬琬,你也看到了。懷信需要一個更好點的母親,你就辛苦一些,多教導教導他,將來他跟禮兒也好互相幫襯是不是?」

薛氏一臉為難:「按說懷信叫我一聲母親,我教導他也是應該的。只是……」

「只是什麼?」謝律臉色微沉。

「岳姨娘剛失了孩子,咱們再大張旗鼓地說去重視懷信,她心裏豈會好受?再者,阿芸就夠讓我操心了,我哪裏還有精力去照看旁人?」薛氏又道,「依我看,馮姨娘把懷信教的很好,記在我名下,倒顯得我霸道,見不得他們好了。我既是他母親,自然隨時都能教導他,又何必再多此一舉,惹他們娘倆不快?」

謝律沉吟半晌:「你真覺得馮姨娘把懷信教的很好?」

薛氏點頭:「是很好。」頓了一頓,她又道:「懷信和萱姑娘都很好。」

謝律想了一想,知道妻子是真的不願,就換了話題,暫時不再提及此事。

這一年,謝家的事情不少。岳姨娘小產後數月,謝懷信竟出了天花,雖然最後臉上留了幾個麻點,但好在性命無礙。

馮姨娘堵在岳姨娘門口連哭帶罵,被謝律給呵斥了回去,只得在房內暗暗詛咒岳芙蓉不得好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詛咒真起了作用,岳姨娘的確沒活過這一年的冬天。

——自小產之後,岳姨娘的身體就不大好,又鬱結於心,在床上捱了大半年,便拋下年僅六歲的女兒,撒手而去。

岳姨娘下葬后,薛氏將謝蕙接過來撫養。

謝律對此不置可否,他為薄命的岳姨娘傷感了幾日,就又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謝凌雲年紀小,這一年發生的許多事,沒有人告訴她。她只知道懷信病了又好了,只可惜臉上多了幾個點點;岳姨娘沒了,阿娘要養蕙姐姐了。

謝蕙是個很安靜的小姑娘,謝凌雲也很喜歡她。兩個人作伴,日子過得相對要快一些。

年齡稍長,謝凌雲發現,官家小姐的生活並不輕鬆。白天她要跟着寧夫子學讀書寫字、學規矩禮儀;還要跟着母親學其他本領。晚上她練習內力之餘,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輕手輕腳離開房屋,在花園練武。

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那天薛氏感嘆著該給十四歲的謝萱相看人家了時,謝凌雲才驚覺,她自己已經十歲了。

她更驚訝的是,才十四歲就要相看人家了么?江湖兒女,十八.九歲還未出嫁的大有人在啊。

九月初,綏陽縣搬來一戶姓陳的人家,就在縣衙的臨街。謝律去拜訪陳家家主,帶着一身酒意回了家,拉着妻子的手:「琬琬,咱們回不了京了,回不了京城了……」

薛氏一面安撫他,一面輕聲詢問,方知這位陳家家主是太子太傅,堅定的太子派,不知什麼緣故,竟告老還鄉了。

還能有什麼緣故?肯定是太子一派已經毫無希望了啊。

薛氏柔聲安慰丈夫,心裏卻想,大不了不做官就是了,難道辭官之後,還不許他們回京么?但這話自然不能對喝醉了的丈夫說。

這些年,謝律多方運作,想調回京城去。然而可惜當日是聖上金口玉言,說他的才能只堪為綏陽令。十五年過去,他連調任都不曾。當初他是太子伴讀,如今太子屢遭聖上訓斥,儲君之位也不知是否能保住。這回謝律自己都死心了,可能他就是一輩子的綏陽令了。

謝律清醒后不再提此事,只叮囑妻子早些給萱兒相看人家。

謝萱已經十四歲,耽擱不得。

薛氏應承下來,她首先考慮的就是陳家兒郎。謝家與陳家交好,又同屬太子一系。陳大人膝下有兩子,長子任禮部侍郎留在京城,次子攜家小隨父親回了綏陽老家。這位陳二老爺膝下可就有幾個跟謝萱年齡相當的兒郎呢。

沒幾日,陳家二太太就遞了帖子請薛氏過去喝茶。薛氏想了一想,帶着三個女兒一同前去。

陳家二太太娘家姓汪,四十來歲,相貌和善。她拉着謝家姑娘的手,左瞧瞧,右看看,喜歡得不得了。

謝凌雲被她攬在懷裏,充分感受到了這位陳二太太的熱情。

陳二太太還褪下了手腕上的瑪瑙鐲子,硬要往她手上套。

謝凌雲不敢運內力相抗,就巴巴地看向母親,見其點頭,才收下道謝。再一看兩個姐姐,手上或是頭上,也多了些首飾。她們站在一邊,聽陳二太太回憶還在京城時與薛氏交往的趣事。——謝凌雲不解她們為何發笑,明明沒什麼好笑的啊。

薛氏有些不自在,其實在京城時,她與陳二太太交情只是泛泛;細算起來,勉強沾親帶故。然而聽陳二太太的說法,彷彿兩人是閨中密友一般。不過,她們這也算是他鄉遇舊友了。

兩人敘了一會兒往事,陳二太太忽道:「妹妹瞧我這記性,這麼久了,竟然忘了讓孩子們來拜見嬸嬸。」

「使不得,使不得……」

陳二太太按了按薛氏的手,笑道:「妹妹跟我客氣什麼?咱們自家親戚,也不用避諱。」說着她揚聲叫丫鬟去請少爺小姐們過來見客。

不多時,廳堂內便多了幾個十來歲的少年人。

彷彿有一束炫目的光照進了廳堂,謝凌雲清楚地看到她的長姐謝萱攥緊了手裏的帕子,臉色也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謝凌雲頓感詫異,難道這三男二女五個少年人中,竟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么?為什麼謝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她又細細看去,仍是不解,這幾個人毫無特殊之處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右邊那個身形瘦高的少年對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謝凌雲一怔。

「逃婚?」謝萱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我一個弱女子,你讓我逃婚?逃哪裏去?還讓孫家退親?好不容易攀上縣老爺,他們會捨得退么?」

她這麼一說,謝凌雲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謝萱盯了妹妹一會兒,勾唇一笑,盡顯譏誚:「你口口聲聲說幫我,也不過如此。」

這話聽在耳中,讓人不大舒服。謝凌雲道:「我這不是在幫你想主意么?要不,就說你脾氣極差?或者得了重病,會過人?要不,就說你克夫……」思來想去,讓對方主動退親,無非就這幾個法子。

謝萱只靜靜地盯着她,眼中似有碎冰浮動。

「要不就說這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心中另有所屬,希望那個孫公子成全?」謝凌雲記得,那日在母親房門外,聽父親說什麼私定終身。大姐姐不願意出嫁,是因為心裏有別人了吧?

謝萱看着妹妹,半晌才冷笑出聲:「這就是你的主意?」

「我只能想到這麼多……」謝凌雲如實回答,「那你說怎麼辦?」

謝萱垂眸不語,也是,跟人家沒關係,人家怎麼可能為她盡心儘力?她本來就不該奢求太多的。她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回去吧,我去找父親。」

「哦。」謝凌雲只得道,「那我走了,你多少吃點,別餓壞了身體。」她輕手輕腳出去,順便掩了門。

房間再次恢復了安靜,謝萱掃了一眼食盒,不為所動,她徑直走向梳妝台邊坐下,慢慢地拿起了眉筆。

謝芸所謂的主意,沒一個靠譜的。這件事,只能她自己來了。

好好收拾了一番,確定毫無憔悴之態,謝萱施施然出了房門,向父親的書房走去。謝律正好就在書房。

謝萱盈盈施了一禮:「父親,女兒有話要說。」

「要是想一哭二鬧三上吊,趁早回去。」謝律語氣冷漠。

謝萱身子微微一晃,輕聲道:「按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萱兒不該不滿,只是萱兒實在不想後半生獨在異鄉,連父母的面都見不著……」她說着淚珠滾滾而落。

謝律雙眉緊蹙:「你什麼意思?」

「父親後年就會調回京城,萱兒嫁到孫家,以後山高路遠,要見父母的面,該有多難……」謝萱泣道。

「後年回京?」謝律臉色難看,他哪裏還有回去的機會?

「是的,後年太子繼位,顧念少年時的情分,會召父親回京,委以重任……」謝萱一咬牙,說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謝律勃然變色,心裏砰砰直跳,口中呵斥:「混賬!這等胡話也敢說的!」

——初時他也想過此等情景,然而隨着一年又一年的蹉跎,魏王年紀漸長,東宮地位岌岌可危,他哪裏還敢做這樣的夢?今日被女兒說出心裏隱約期盼又不敢深想的願望,他興奮而不安。

謝萱面上毫無懼色:「萱兒不是胡說。從小,父親就誇萱兒聰明早慧,其實不是萱兒聰明,而是萱兒自小得神仙點化,能預知將來事。」看着父親驚疑不定的臉,她自嘲一笑:「看來,父親還是不信……」

謝律震驚了,他緩緩吸了口氣:「你這番胡話,我不相信。不過倒也難為你能扯這一大篇謊話來。」

「萱兒說的都是真的!」

「你能預知將來事,那你就沒預知到你這婚事?」謝律嗤笑,「你既與孫九郎私定終身,又何必哭哭啼啼,做盡姿態?」——他是突然察覺到不對的。

「私定終身?」謝萱茫然,「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哪裏來的私定終身!」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她咬牙道:「是有人害我,肯定是孫家想騙父親同意親事,才會如此下作。」

——她隱隱覺得此事與謝懷信和馮姨娘有關,雖然那天他們含糊其辭。她不能說,她只能往孫家身上推。

謝萱眼淚順着腮邊流下:「萱兒自幼得父母教導,何曾有一刻逾矩?父親寧可相信外人,都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嗎?」

謝律將信將疑,那日黃媒婆的話以及馮姨娘的反應,他還記憶猶新。誰害她?她姨娘會害她么?不對,馮姨娘好像並沒有十分明確的說女兒與孫九暗許了終身……

先時他惱恨她不守規矩,怒氣消退,他倒是又想起她是他疼愛了十多年的長女了。

謝萱還在哀哀哭泣,謝律心煩之餘,又生出一絲心疼來。看着女兒滿是淚水的臉,他心想,莫非這中間的確有誤會?若真是孫家刻意想讓他誤會,那可真是其心可誅了。

「你說的都是真的?」

謝萱鄭重點頭:「是真的,都是真的。父親後年回京是真的,從沒見過那個孫九郎,也是真的。」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裏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麼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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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宅生存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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