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一 一劍之決(四)

六〇一 一劍之決(四)

「『決鬥』之結果如此,我當然相信。」夏君黎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手腕,向兩人行了一禮,好像還是以前溫和謙恭的樣子,「今日之舉多有冒犯,改日我自當再行登門向凌大俠——還有凌夫人請罪。這會兒便先告辭了。」

蘇扶風心中忿意不消,正要再說什麼,五五卻已尋摸了過來,見狀吃了一驚:「爹,你怎麼——怎麼受傷了啊!」

「是我的不是,」夏君黎只能向他苦笑賠禮,「太久不曾握劍,你爹讓着我,我卻下手不知輕重,怪我。」

他的手早不動聲色藏在袖裏,五五自瞧不見他腕上冒血,聞言大是把他罵了幾句。夏君黎也不反駁,五五見他如此,只能氣呼呼道:「那你到底要不要留下來吃飯——難得來一趟,真就飯也不吃啊?」

「我還有事。」夏君黎道,「我已經同你爹娘說了,下回還來,今日就先走了。」

五五還待挽留幾句,蘇扶風卻暗自將他拉了一記。五五一愣,夏君黎已然行了個禮,掉頭離去。

蘇扶風深吸一口氣,口唇微動,欲言又止了數次,終是默不作聲上前兩步,想要扶住凌厲。

「你想說什麼?」凌厲問她。

「想說……」蘇扶風垂著首,「我們……是不是看錯他了?」

凌厲頸上傷口着實不深,此時血已幾乎止住了,並沒什麼大礙,其實用不着人扶。大約是因為五五在這,他並沒有回答。

「你啊,你總還是像以前那般待他,對他手下留情,可他卻已不是以前的他了。」蘇扶風嘆道,「以前他功夫遠遜於你,你怎麼讓他都沒事,可現在——你可知道方才多險,可知道再多給他那麼一剎半剎的餘地,你就……」

她搖搖頭:「你倒是不想傷他性命,他呢,他卻還一心向你下殺手!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實未想到他竟真變得……」

她話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望着凌厲身側,好像見到了比適才兩人對決時那「神話」還更不可思議之事。那裏正是一片嫩翠竹枝,在高處葉片篩下的淡陽里靜止屹立。不知是否感應到了她的目光,那枝幹好像才突然想起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簌簌抖動起來。

不是。不是抖動。蘇扶風意識到的時候,竹干已傾斜下來——不是一支竹,是至少十數支——從凌厲頸邊的高度,整整齊齊地斷為上下兩截,那上截陡然傾滑而下,斷處那般光結整齊,即使從未用過刀劍之人都能看得出——那是被利刃以難以想像之速瞬時削斷的。

轉頭目睹此狀的凌厲,此時面上才現出了一點恍然的表情來。「我就說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終於微笑起來,「他那一劍分明出來得那麼快,到了我這裏,怎可能比我慢了這麼多。原來……」

他重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絲裂膚的涼意,原來只是夏君黎將盡未盡的一點劍勢餘波。

蘇扶風怔怔然看着竹枝盡數傾頹於地,方抬起頭:「你的意思是——他對準的本也不是你的咽喉,而是——你右後方這些竹子?」

凌厲點點頭:「看起來,我和他都把這一劍用完了,至於誰先誰后,這實在不好說,真要有什麼結論,那便也只有……」

他不覺停了一下,笑道:「他這人其實也沒怎麼變,不是么?」

蘇扶風默默不語了半晌,方道:「他最好是沒怎麼變。」一頓,「可不管怎麼說,你卻怎麼——怎麼竟敢冒這樣大險,你怎敢就真拿自己性命去賭這場輸贏?萬一他——萬一他真就變了呢?」

凌厲俯身將丟在地上的兵刃一一拾起來。「換作適才是你,你怎麼做?」他問。

「我?我自然是……」蘇扶風話待出口,忽然卻有點不確定自己的答案。

她不知道她會怎麼做。她從一旁看時,只覺得,如在兩人之中只能擇一活,那自然盼望着留下來的是凌厲;可若是自己站在那個人的對面,想起也曾不疑深信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想起那些朝暮間終不可能一筆勾銷的情誼,在出手的剎那,便終不可能堅冷到一絲一毫的遲疑都不存在。

「你現在明白,他真正想得到的答案是什麼了吧?」凌厲笑,「他想求證的與其說是我是不是什麼『神秘人』,不如說——是我心裏對他還有沒有這分遲疑。」

「可這不就是不信任你?」蘇扶風道,「要是以前,他才不會這樣——他全心篤信於你,何必要試——還要如此逼迫。」

「當然要逼迫——逼迫之下,才見真心。」凌厲嘆道,「你是立在我這一邊,當然只替我不平,但若換過來想,適才你我,竟也曾懷疑他真要取我性命而來,又何嘗不是沒信任他?」

「他都這樣了,還不許別人那麼想他?」

「這就對了——『他都這樣了』——這便是你不信任他的理由。你也並不知,他又遭了什麼樣足以令他不信任我的理由——單隻是那時疾泉所云,就件件都指向我,既然『都這樣了』,他如何又不該來尋我質問,得一個答案?」

「你倒是替他辯起來了。」

「我只是突然在想,拿性命去賭這場輸贏的可不只是我——他豈不也一樣拿命賭了?甚至——若較起來,我欲傷他手腕,其中多少還存了一半是自保之念,而他——他削的是竹子,至少在這一劍之中,他放棄了一切自保之手段,唯一可憑藉的,只有我的一念之差而已。若從此而論,他其實——是信我的。」

凌厲笑起來:「這結果已經很不錯,你也不用太苛責他。畢竟過了這麼久,有些本來很清楚的事情都模糊了,他或許——真的沒有時間再慢慢摸索,所以想把霧吹開,看看我們還是不是他的朋友。所謂『天意』,有時候可能還真的存在,命不該絕的,便總能生出一條沒想到的路來。」

蘇扶風喟然:「早知道這樣,我也像阿寒那樣,不跟過來。白白擔了一場心思。」那一面五五似懂非懂地看着兩人,實在不大相信——適才那麼短暫的須臾里,竹林里曾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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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夏君黎已經纏好了腕上的創口。雖說這傷口實在不淺,差一點就要傷到筋脈,但他心情——竟然還挺好的。

每個人賭贏了的時候心情當然都是很好的。即使被逼到絕境,凌厲仍然無法對自己痛下殺手——倘是「神秘人」,便絕不可能放過這次機會。天意到底可不可信,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凌厲是可信的。

否則,他們中一定有一個,沒辦法看到此刻的夕陽。

夕陽散漫地將身形鋪在雲里,暖風和煦,以至於他竟然在街上伸了個懶腰。大約是這一戰心力實在用去不少,他腹中有點飢餓,便隨意叫停了個往巷裏叫賣的食郎,往他放下的擔子裏挑選。

噴香暖融的氣味熏蒸上來時,眼皮卻不知為何猛然跳了兩跳。夏君黎微微一怔,心不知為何也隨之突突跳動了兩下,像一下提得很高,直高到了嗓子眼般堵得難受至極。悟出「重逢」之後,他的身體已經很少會有這種應激之態了——即使遭遇極烈殺氣或是極強敵意,對能以此訣揉諧此身內外一切陰陽與紛亂的夏君黎而言,也不過是驚不起波瀾的小場面。可既然如此——現在這種感覺,又是什麼?

他強自平靜了下,竟發現平靜不下來。這種感覺說陌生也不陌生,與其說是「應激」,不如說是——「預感」。這種預感,在夏錚被一道旨意派往梅州的那個早上有過,在刺刺從山坡上被謝峰德偷襲的那個清晨也有過,他還記得,那是種模模糊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與恐慌,非因真有什麼殺機敵意在周圍,唯發自己心——只是借了當下當刻的某種氣息來告訴自己罷了。假如所謂「預感」真的存在,那麼今日此時的感覺,是不是也預兆著某種不祥?

抬頭,那食郎還等著自己點選擔中小吃。他卻已無此心情了。「我先不選了。有勞。」他匆忙告了句歉,轉身快步離去。

「不買還看半天?」被他留下的食郎自然氣極,指着他背影大罵,「多幾個你這樣的,我包子餛飩都涼了,賣給誰去!」

夏君黎趕到內城門處,門竟然早早關了。他方才的歡欣早是無存,心頭髮緊,上前叫門,守門忙不迭開小門將他讓進來。「出什麼事了?」夏君黎已發覺幾個人面色顯見有幾分緊張,再往邊下看,門側還藏了兩隊人——看見他之前,大多都直勾勾地瞪着正對入內城的那條不大不小的通路,不知在等什麼。

「君黎大人,」一個隊長模樣的向他行禮,面色綳肅,「方才裏面示警——是用『鈴』傳過來的,要我們守住門口,不可隨意放人出去。這事少見,我剛叫他們把門關了,但——但到底是什麼緣故,還不曉得,看這樣子,好像是要抓人。」

「鈴」乃是內城司防之中用音鐘敲擊簡單傳遞消息的法子,越往裏「鈴」安設得越密集,外圍稍微稀鬆些,但沿途佈置,至少能保證幾處城門與兩司駐所都能聽得見——內城大多數時候比外城安靜得多,用「鈴」可謂有效,只不過一向也沒什麼意外,大部分鈴自有以來都是設而未用。

除鈴之外,另有一種是「火」,顧名知意,是用舉火見煙的法子,但火煙受天氣、時辰、風向影響頗大,還會給人誤解是不慎走水,只要「鈴」還能用,便不用「火」法。

兩種辦法在夏君黎初來此內城之前便已有之,他當初為了尋秋葵闖去朱雀府時便惹得內城裏響過「鈴」,其後還真未有過了。如此卻更足見今日之事絕不尋常。那隊長說「好像是要抓人」,可要抓的幾人?何人?何等樣貌?從何而來?如何而來?所犯何事?得手否?緣何竟得脫逃?向何處逃?這些都不知道。事情應該是剛發生——在這最外圈的地方得不著確切消息,三個隊都只有干著急的份。

夏君黎便借了這隊上的馬。「今日可有生面孔進去過?」他上馬時問了一句。進出內城的尋日裏便就只皇親國戚、朝中官員、兩司人手,另有供物採買、戲班樂演之類,也盡數都是熟面孔,每次有專人領入;偶爾才有外面的人受邀進來,總也須有函件、信物,最少也事先打過招呼,生面孔當不至於毫無印象。

「今日我一直在,至少我這門定須沒有。」那隊長很肯定,「記錄都有,您要不要看下?」

夏君黎擺擺手,「回頭再看吧。」便策馬入內。他一向知道進出內城各人走各門,數此門進出之人最多最雜,故此一向查得最嚴些。若真有什麼人想矇混入內,倒不該選這裏。

內城之中果有哨聲彼伏此起,行未多遠,已遇上侍衛司有人帶了數隊在沿途安排,見他歸來,那為首應屬邵宣也之副手,忙一個箭步過來,甚至顧不及行禮。「君黎大人回來了!」他不待夏君黎問話,急匆匆道,「適才大人府上發現刺客,幸無人受傷——只是那人逃了,邵大人已帶人追去,我們同殿前司剛剛交接,正在各處示告,嚴加搜找。」

夏君黎甚至稍稍一頓才回過味來:「你說——有刺客——我府中?」

「我並未親見,聽報是這樣。」副手道,「邵大人叫我們向各門傳訊,守死出入口,布下……」

他還沒來得及將話說完——夏君黎已經等不及聽他將話說完。他不是沒想過——這平靜已久的內城偏在自己方回未久便現異常,或正是沖自己而來。而自己既然不在,與這刺客遭遇的,豈非只能是刺刺了。他很慶幸適才那副手說了「幸無人受傷」這幾個字,令他還稍許安心。府上虧得已安排了夏錚留下的親衛——哪怕一半護送夏錚去往梅州遠未及歸,剩下的日夜輪替,也足夠應付宵小之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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