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二 先發制人

六〇二 先發制人

可他的心依舊懸得極高極懼——這是內城啊。他敢將刺刺和單一衡留下豈不正因為這是內城,非江湖仇家輕易可及?而朝堂內宮之中的敵人一向更好暗中使絆,理應不敢如此正面尋釁。即使朱雀與太子最為劍拔弩張的那段時日,在這道牆內也從未聽說過刺客這等事;甚至,自己上回重傷,只有秋葵和少數幾個小廝家丁陪守,欲取自己性命之人終究也謹小慎微,只敢借太醫院這等名頭暗作手腳,沒一個當真明下殺手——在這內城裏、天子眼皮底下,每個人都被迫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善,若果然正面闖入,鬧出大動靜,牽連就大了,誰也冒不得這個險——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額上細汗微冷。他還什麼都沒有開始做,他的敵人就已先發制人。這刺客——刺刺和數十親衛都沒能留下他,想來絕非易與,邵宣也若是聞訊趕去,恐怕也遲了,未見還有機會能追得上。內城四門固然可以關來瓮中捉鱉,可天色將黑,這「瓮」有點大,「鱉」有點小,也非一時半刻可得,內城裏的官員若是要返家,貴戚們若是要出去尋歡訪友——吵將起來,門可未必能關得了多久。

倘是他的師父朱雀打定主意要搜找一個人,那一定不會理會旁人如何吵嚷,甚至可能去尋趙眘要旨,要前廷後宮都為此協力,每一處所在都仔細搜查,閉四門直至找到刺客為止。他起初亦打算同樣為之,可路上稍許轉念——內城——內城畢竟不是紙糊的,甚至因為他剛回來,這幾日出入都還查得更嚴了些,真有外人能如此輕易深入腹地、輕車熟路尋到他的府宅、又輕易於陌生的內城中逃走?比起外人——若此人本就在內城具有身份,一切便容易了;若是如此,閉門只怕非但捉不到這「鱉」,還倒要替這「鱉」擔下諸多指責。

不過——這樣更好。夏君黎心中暗道。江湖水深,能人無數,內城之中有此能耐的卻並沒多少。不消強行搜查,只消找到這內城裏會武——且武功還不低的那幾個,弄清楚他們今日傍晚時分的行蹤——真相豈非一目了然?

他心裏稍稍打定了主意——現在,還是先回去,仔細問過了刺刺前後情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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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不是不想追出去,不過——這許多親衛可沒這個膽放她去,此時猶層層將她與單一衡攔在屋裏,唯恐再有閃失。

其實刺刺心緒稍定,也知貿然返追刺客絕非智途。其時恰逢宮禁換防,侍衛司黃昏時分將將接了班,府上固然有親衛,但附近巡防確然稍顯空虛,還是府中就近傳了「鈴」,才驚動邵宣也,就著幾名親衛指點的方向,下令沿途截攔。夏君黎回來時,侍衛司還未有消息傳回。

府上諸人見了夏君黎方敢稍許松下一口氣,可未能捉住刺客——又委實令他們誠惶誠恐。刺刺與單一衡安然無恙只怕是唯一的僥倖了,既然夏君黎沒多問便進了屋,眾人便慌忙懷着一腔忐忑各自散開,唯恐當下被他叫住,要責問個所以然。

刺刺快步迎過來,但先開腔的卻是單一衡。「你可算是回來了!」他憤憤然帶了質問,「也不知這種時候,你做什麼去了——不是說定會照顧我姐周全,還說什麼這裏沒人敢來犯——結果呢?分明是你的仇家,卻差點害了我姐!你這裏這麼多人,怎麼光天化日的刺客進來,連一個聽到動靜的都沒有?」

這番話說得聲高,說得外面的親衛越發汗如雨下。這些親衛自問不算庸手,卻也不敢以高手自居——一旦逢著真正的高人,數十親衛圍守的府邸竟也與篩子並無兩樣,或許反倒不如一醉閣這樣的地方好用——至少一醉閣之中尚有機關引線,即使人少,也不至於讓外人如此來去自如。

「不能怪他們。」刺刺看着夏君黎,果然道,「那個人……是少有的高手。」

夏君黎已看見,西窗洞破,屋中桌椅移位,諸物狼藉散亂——刺刺面色有點灰,是種被汗浸過的顏色,他甚至聽得見她的心跳仍然快得出奇——他想像得到她必是用了全力,甚至帶了幾分運氣方得退敵——所謂「無人受傷」不過是個說來再輕快不過的結果,卻還原不得她遇敵時的半點驚心。

他的心跳也極快。他想到適才在街市上那般突如其來的預感,竟一時覺得眼前的幸運都有點不真實。「是什麼樣的人?」他啞聲問。他已經想好,只要能得半點蛛絲馬跡,無論此人在這內城的哪個角落,以什麼樣的身份甚至官銜存在,他都必要他為今日之舉付出代價。

「東水盟。」刺刺伸出手——她手心裏有一面三角形的旗子,淡色的底,以黑色與深灰綉著槍尖入水的圖案——那是東水盟的盟旗。

「東水盟?」這稍許出乎了夏君黎的意料,但作為答案又合理之至。他與東水盟主曲重生雖從未照過面,可在他這些日子對東水盟的敵意愈漸清晰之時,東水盟自然亦愈發暗中將他視作了最大的阻礙——那個敢借江南武林之會排除異己的東水盟主當然絕不會坐以待斃,先發制人確實是他的手段。「可曾看清模樣?」他多問了一句。

刺刺搖搖頭,伸手去指:「那人從西面這個窗子進來的,那之前我一點動靜都沒聽見。」稍稍一停,「他身法很快,一開始我都沒看清他的模樣,只有一個影子——正對着西窗外面的太陽,昏昏黃黃的,連人帶着兵刃,就沖我過來了。還好一衡的刀當時就放在桌上,我一把抓過來擋,他那一擊實重,直將刀鞘都擊裂了,我退了好遠,快到牆才消了大部分勁道。我當時便知這人我恐怕不好敵過,連一招也沒敢冒險多與他換,刀也沒拔,立時便把身上金針全向他用了——二十二枚,一枚也沒留——蘇姨教我的手法,我還是第一次真用在這樣險境裏,那人便是——便是叫人覺得,差一絲不盡全力只怕就要將性命交待了。還好金針確實將他逼退了一下,斷了他第二招追擊,這時候外頭大傢伙兒都聽見動靜趕過來,他可能見人多已失了時機,就越窗遁走,走之前還將這枚旗子擲在桌上。我是那會兒才看清楚他戴了一個面具,白的,眼睛那裏有兩個洞,完全看不到臉,身上也穿了件水袖大衫子,整個人好像……好像個伶人戲子,把原本模樣全數遮嚴實了。可就算這樣,身法還是一絲不見拖泥帶水,一忽兒就不見影了。」

夏君黎拿過那把刀細看。刀鞘並非鐵鑄,但也是良木厚革所制,質極堅密,此時卻從正中豁豁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了裏頭刀身的顏色。

「他用的什麼兵刃?」他問。

刺刺略作回憶,「他袖幅很大,兵刃都給擋住了,我也不大確定,但應該不是刀劍之屬——感覺是鈍的,顏色也是鈍的,沒見鋒刃亮光——像個棍子,或者杵子,大概——這麼長?」

她比劃了下,那兵刃大約比她的小臂長一點。

「短杵?……」夏君黎皺眉。很少有人用這種兵刃來行刺,這人想必並非專司行刺的殺手之屬。但依刺刺所言,此人出手狠辣異常,確存殺人之心。他不免多問了句:「你覺得這人……」

刺刺知曉他的心思。「我覺得這人殺意很濃,不像只為了留個盟旗恐嚇示威。」她已接話,「一衡說他必是沖你來的,發現你不在才惱怒之下想殺我泄憤——這我不敢肯定,但總之他對我出手之時……應該……確存了心要致我於死。」

夏君黎垂首注目刀鞘上的裂口。「你可能想到什麼認識的人么?」

刺刺搖搖頭,「我跟東水盟沒什麼仇怨,若是沖我來,只除是因青龍教那時在江南武林之會掃了他們面子,可——似乎也不至於為此來內城追殺於我。想來,總還是為了與夏家莊的分歧怨恨,將我們都視作了敵人。」

夏君黎沉默了片刻。東水盟——沈鳳鳴說過,東水盟一直以「食月」為刃掃除障礙,但自從曲重生與食月生了分歧,東水盟顯然縛手縛腳了許多,臨安城裏的事似乎便有些夠不著了。三十和十五前幾日都在一醉閣露過面——依當日所見,這兩個「食月」主事一個有求於沈鳳鳴要去洞庭,一個更是沈鳳鳴親弟弟——雖說並無有辦法證明他們那般表現皆非作偽,但要說今日行刺與食月有關似乎亦顯牽強。可除開「食月」,東水盟還有什麼別的手段?

「你覺得呢?」刺刺見他久不言語,不免發問。

「我覺得……是不是東水盟先不論。」夏君黎取過她手裏的盟旗,看了一眼,丟到桌上,「臨安不是建康,內城也不是外頭,陌生人沒那麼容易進來。即使真是東水盟,他們借的——也應該是這地方的舊人。」

「你覺得是內城裏的……舊人。」刺刺若有所覺,「你是不是已有懷疑之人了?」

「我是突然想到一個人,不過……只是猜想,並無憑據。」

「說到憑據,」刺刺道,「我的金針,放出去二十二枚,我剛才同一衡一直在找拾,卻只撿回來二十一枚,還有一枚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在想,按手法去勢,也不是沒可能打中了他。這暗器手法叫『鴉聲』,很有些特別,金針形制也與別的暗器稍有不同,任誰身上有『鴉聲』針傷,便不能抵賴此事。只是可惜,我還沒學蘇姨那般喂毒,即便打中也可能只是輕微小傷,也不知道位置在何處——你若懷疑誰,要立時找到他才行,若是過上半日一日的,恐怕就看不出來了。」

「那我們就去找找。」夏君黎轉身出門,刺刺忙跟上去,只見他尋了守在外面的護衛組長:「張庭現在何處?「

那組長答道:「張大人酉初交值,這會兒應該是回家了。「

「禁中出事,他倒是自己回家了?」

那組長猶豫道:「張大人……交值是在出事之前,恐怕真是不曉得發生這樣大事,但禁中出現刺客,司里定要派人知會於他,想必他少時就會趕回。」

夏君黎冷笑了聲:「算計得好時機。」

那組長不敢猜測他此言是何意味,低頭不語。刺刺微感吃驚,拉了夏君黎低聲道:「你懷疑的該不會是張庭?」

「你方才說那『短杵』,我便想起來——張庭用的雖然不是杵,但他的短戟,若稍作改頭換面,看不見頭尾,與短棍短杵本也相似,前端更隱有直刃,一擊裂去劍鞘,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他會與東水盟有關么?還是他與你有很大過節,要這般來行刺?」

「我雖不以為有大過節,可他真動手,我也不覺奇怪,個中緣由——總是不少。」

「他若值守內城,應該很清楚你今日不在,怎麼還來撲個空?」

「或許他正是要選我不在的時候。」夏君黎道,「或許他原本就是想對你下手。」

刺刺這下不說話了,半晌:「難怪你一直要我想認識的人……」她思索間,鼻尖不自覺又微微皺起來,「張庭……我也不算同他交過手,就只記得他帶走平哥哥的時候……」稍一停頓,「他功夫是挺厲害的,可我總覺得……與今天這人的感覺……還不大一樣……」

「他若是酉時交完值真回去了,那便不是他。若是四門都沒見他出去過——也不能怪我懷疑到他頭上。」夏君黎說着伸手給她,「跟我去看看,說不定能有所發現。」又轉頭向單一衡:「你也一道去認認人。」

單一衡不是很滿意夏君黎一直在追問關於那刺客的種種,好像並不甚在意刺刺受的驚嚇,不過去往殿前司衙門這一路,夏君黎眉間始終霜冷,他便也不敢再多出聲。其實——即便是單一衡也多少有覺,不管什麼樣的敵人,若以刺刺之安危去挑釁夏君黎實可謂鋌而走險——不論這事是如表面所見,是東水盟赤白的宣戰,還是如夏君黎所猜測,行刺者出自內廷、另有他人——此舉實足為其引來殺身之禍。這敵人若不是傻了,要麼是作了萬全的準備,極有自信夏君黎無法查到自己,要麼——更留有對付他的後手,為此甚至甘冒大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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