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三 殿前之恥

六〇三 殿前之恥

刺刺忍了半途,還是忍不住道:「君黎哥,我覺得……這事你還是先冷靜些,不管是不是張庭——就算是他,也先問明白來龍去脈,不要衝動行事。」

夏君黎眉眼松暖下幾分,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只先弄明白刺客是誰,不至於立時要動手。」他自是明白刺刺絕不想見他再似青龍谷一役那般因恨與怒失卻本心——他也並不想這樣,所以——一直強自抑著,連話都沒有說得太多。或許正如單疾泉所言,他的弱點——從那時到現在——從來也沒有消失過。透徹與冷靜終究只是遙遠而不切實際的想像,那些他放在心上的人——那些與他們有關的事——終還是能輕易挑動與侵蝕他的心緒。

曾無數次利用過他的單疾泉現在已經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的新對手會不會也是個同樣懂得操縱人心的陰謀家。可張庭——張庭應該沒有這個能耐吧?兩年前他在徽州時就見過張庭,這個人有心機卻似遠未望得了單疾泉之項背,有野心卻一直也不曾敢有真正出格之舉——偷襲刺刺來激怒自己,這並不似他的行事——當然,或許一直以來,他都潛藏於更深的偽裝里。

殿前司里燈火通明,禁中出了事,衙門裏回來的人派出去了不少,留下的守備還是一絲不苟地循矩排列著。

夏君黎一直走到殿前司長官公事之所。「張庭呢?」他並不客氣,徑向堂外兩人問道,「還沒回來?」

「張大人剛回來,正在起居室內更衣。」這兩人應屬張庭之心腹,見了夏君黎不敢怠慢,答得畢恭畢敬。

「更衣啊。」夏君黎冷笑,「那正好。」

他說着正好,便往裏走。兩名心腹不虞如此,下意識伸手去攔。這起居室乃是連着公事之所的一間獨室,為的是長官事緊忙碌不及歸家宿夜,或是實在累乏了,便可於此休憩。夏君黎要進去平日裏倒也不至於有人敢攔,可明知裏頭的人正在更衣,便似不妥了些,更何況同行還有刺刺,無論如何也不太成體統。

但區區兩人如何攔得住他。夏君黎顯然不想在此多費唇舌,微運「移情」已足夠捲起身周風息,兩名心腹甚至未及靠得太近,臂膀如衝撞於勁風之壁,身體便向外彈跌落去。兩人不敢再近,只能由着他推開門。刺刺究竟還是面薄,在門外便站住了,只有單一衡跟了進去。

張庭的確在更衣——確切說是正行披掛。於內廷武官來說,上值時穿起甲胄,下值時再脫去乃是尋常,張庭酉時就已下值,適才自然是卸下了。常日披掛雖非重甲,比之尋常官服總是沉重些,一人自行穿戴略嫌費事,張庭這樣的長官,正有手下幫着穿披。他見夏君黎帶人闖入,不無不快,慌忙中卻也只能快速搭齊,口中道:「君黎大人何故——」一頓,強自按捺,「大人可是有何急事?下官方才回來,大人府上之事已聽說了,正待更衣之後前往面見大人。」

夏君黎將他上下打量著,面上帶了一絲冷誚:「張大人方才去哪了?」

雖則同為男子,雖則差不多已整束完畢,給人這般盯着更衣顯然都有點受辱的意味。張庭卻也不是常人,面上還賠著禮:「下官酉時下值,實未想到竟有歹人敢在這時候犯事衝撞君黎大人之……『家眷』,適才聽聞消息實是吃了一驚,便立時趕回,派了幾隊人馬協助侍衛司搜找徹查,想必不久定有回報。君黎大人眼下若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下官在所不辭。」

「我問的是你方才去哪了。」夏君黎冷冷道。

「方才……?」張庭看上去對此有點不解,「若是說的下值之後,我原待返家,偏生宮中突然派人來問起過幾日護送慶王離城之事可曾佈置妥帖,要明日之前回報,下官便未曾離禁,找鄧虞侯具問安排去了。」

「是么。」夏君黎道,「這麼說,你酉時到現在,確實一直沒離開過內城?」

「公事要緊,這地方嘛,脫不開身也是常有。」張庭賠笑。

「既是公事脫不開身,何故卻這般麻煩還卸下了披甲,累得還消這會兒再換回來?」夏君黎冷譏,「怕不是擔心不便騰挪隱藏,更不便穿戲服、戴假面,行不可告人之事?」

張庭面露警惕:「張某不明白,君黎大人此言何意?」

「你心知肚明!」夏君黎面露恚意,轉向一旁單一衡,「去搜搜看有沒有。」

單一衡毫沒猶豫便往這屋裏搜找起來。倒不是他甘聽夏君黎號令,只不過這會兒——他也極想看看,這地方能不能找到張庭行刺他姐姐的證據。

張庭面色微變:「你這是……」饒是他向有城府,也不免有些慍怒,示意手下去攔單一衡,夏君黎只將手臂微展,便擋了全部去勢。「張大人最好是站着別動,也別讓你的人動。」他冷冷然道,「否則,便是心裏有鬼了。」

張庭暗自咬牙,卻無可奈何。「君黎大人要搜殿前司,殿前司自無二話,」他手心握緊,面上卻猶自還保有謙卑之色,「想必總是下官愚鈍,不知何時疏忽,得罪了大人,令得大人竟定要來尋張某的不是……」

抬頭間,他看見刺刺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內,遠遠看着自己,便拱一拱手道:「單姑娘,下官曉得,姑娘遇險,君黎大人定當心情不佳,但此際實應以捉拿刺客為先,至於對在下有什麼不滿……」

「張庭!」夏君黎厲聲,「今日這刺客,不早不晚,偏在你與侍衛司換防之後動手。他出手沉狠決絕,身法功力俱臻上流,不可能是無名之輩;雖然行刺未成,還是全身而退,侍衛司各處各組這麼多人,關了四門竟到現在都沒找到半個人影。我想來想去,這內城裏有這等身手,又偏偏只有這一時半刻機會的,可不就只有你?你下值之後沒走,這會兒才回來,誰也不知中間那大半個時辰你去了何處——只要在這更個衣,換回這身威風行頭,張大人還是張大人,刺客自然無處可尋了。」

張庭這下臉色驟變,雙目圓瞪:「大人這玩笑可開不得。張某方才與鄧虞侯就在這殿前司衙門不遠處整編人手,鄧虞侯與當時留下的護衛組長,皆可為證,大人從何處聽得謠傳,可休要胡亂猜測、信口開河!」

「鄧六槐是你的心腹,他和他手下的證言,何足為憑。」夏君黎看了看單一衡,「可有發現?」

單一衡正自過來,「沒找到面具和戲服,但兵刃找到了。」便將左手遞過去——正是張庭的短戟。

「你這……」張庭顯然有些屏不住了面色,「君黎大人,敢問,張某自己的兵刃,更衣之時,放在我休息的屋內,有何不對么?難道這也能做證據?」

這短戟尖中鋒刃長約有三寸,寬不滿寸,可稱窄利,兩側另有曲鈎,戟身粗細正合一握,堅硬光滑,並無絲毫受損,除了柄間大約是因拿得多了變了些顏色,沒什麼異常。夏君黎不答,只問單一衡將他右手的刀也要了過來。刀鞘的裂損此時似乎更長了幾分,從裂眼延向了兩頭,整面鞘似乎將要裂為兩半。他將短戟的刃尖與刀鞘之裂口相對——那刃尖果然沒入裂口,雖不能說紋絲合縫,卻也凹凸相應。

「張大人還有什麼話說?」他抬頭問。

張庭微微一怔,隨即「嘿」了一聲,「欲加之罪。這刀鞘乃是木製,又不是泥塑軟模。木頭自有紋理,不管給什麼兵刃大力撞了,破口裂洞,可不都是這個樣子,你換個兵刃來,也是這個裂法——如何便咬定是我的短戟?」

「你還不死心。」夏君黎面色轉陰,「是定要我再找證據?」

「張某不曾辦過之事,便看你能找出什麼證據來。」

夏君黎將他的短戟放在一旁。「你是不是中了一針?」

「中了一針?」

「那枚針,你想必早就拔了,但針眼應該還在,創口再是細小,卻還不至於這麼快消失。你是現在承認,還是要我從你身上找到痕迹再承認?到時候可別說——是你自己繡花不慎扎的。」

張庭額上青筋微現,「荒唐,什麼針眼?我便說沒有,你還能當眾剝我衣衫找個針孔不成?」

夏君黎在此時上前了一步。「說對了。」

張庭微駭,竟退了一步。此時的室內沒有泛起半點聲息。相反——室內的風好像全部消失了,衣袍袖尾,掛幡流蘇,此際忽然靜止得好像失去了存在——連呼吸也彷彿被窒住,不再流動。張庭面色已白。整個內城都知道,夏君黎一向講究禮法,拉不下面子,做不出這種事,所有那些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手段,在他面前似乎都可奏效。可或許——那些都是過去了。從他竟會在自己更衣時闖入這間起居室起,自己就應知道——什麼君子禮法,甚至朝綱法度,都早防不住他了。

「我……我是朝廷命官,殿前司也是聖上的顏面。」他勉力道,「就算是你,你若膽敢無禮,我必向上參奏!」

夏君黎只是直視他的雙目,「你是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張庭再善作偽,又如何受得了這等折辱,跳將起來,「夏君黎,你別以為得了那半塊令牌,就能將兩司踩在腳下,為所欲為——就算是你師父在時,亦不敢如此羞辱於我!」

「我師父?」夏君黎面上卻只見幽冷與悵然,「若是我師父,你現在連性命都未必還在。」

他面色轉為狠厲,手中刀鞘向前,抵於張庭喉頸,「卸甲!」

「君黎哥……」始終站在門邊的刺刺,此時竟也有了一絲不安。她在那裏看了張庭這麼久,竟也無法將他與那個面具戲服的刺客完全重疊起來——無法確定適才遭遇的究竟是不是面前這個人。當眾被剝脫掉全部衣裳,赤身露體地被搜找一個小小針眼,別說張庭官至從四品殿前司長,就算是個普通百姓,也足稱奇恥大辱,甚至比要了人性命更甚。假若刺客的確是張庭,那是無有話說,可若最後發現不是——或是,他身上並無針孔,什麼證據也未尋到,那麼——張庭說得不錯,就算君黎確有那半塊令牌,怕也沒那麼容易收場。

夏君黎才轉了轉頭,「你和刺刺,去外面等我。」這話是對近旁的單一衡說的。

單一衡顯然也有點被他這舉動嚇住,聞言甚至回不過神,無意識地應了一聲,呆了一會兒,才忙回頭去門口拉刺刺走。刺刺多望了夏君黎一眼,終還是默然未語。即便她心裏那個君黎哥會作出這樣舉動實在匪夷所思——即便她其實並不想見他如此——她也懂得,他是為了要一個確定明白的答案——他是在為她尋一個公道。金針為證原是她提的,假如現在停下來,他們便什麼答案也沒有得到,什麼公道也沒有尋回。

「你呢?」夏君黎看着張庭那個顯已驚呆的手下,「你可要在這看着,作個見證?」

那人不敢應聲,偷偷看了看張庭。

若是此間人手充足之時,張庭當然會大喊來人,將直屬於己的殿前司人手召來與夏君黎對峙以期脫此窘困。可偏偏現在——暮色已臨,今夜不是殿前司的值,沒有夜間職責在身的盡數回去了,留守衙門的人本就不多,而因為刺客一事好不容易叫回來幾個,又給副官鄧六槐帶走兩隊出去協查,此間里裏外外恐怕只剩不到二十個守兵,張庭心裏明白,在夏君黎面前,召進這麼些人來無異於自取其辱。而他的靠山——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他現在也實無有辦法去知會他人了。

「滾出去!」他怒罵了一聲。既然召進來無用,倒不如都趕走,萬一真給逼到絕路,人越多豈非越發出醜。

那人不啻蒙了大赦,慌忙「滾」了出去,還不忘閉緊了門。照今日這架勢,張庭應該硬抗不過夏君黎,一會兒若真被剝了衣裳找個什麼針眼,不管找得到找不到,在這內廷之中定是顏面掃地,自己若在這,成了這奇恥大辱的唯一「見證」,那不就是張庭的眼中釘——別說往後,只怕連明早的太陽都未必能看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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