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四 殿前之恥(二)

六〇四 殿前之恥(二)

外面一乾親信早都驚恐不安。都心知肚明張庭自夏君黎回來一直是憋了一肚子火,兩個人想必往後對付不到一塊兒去,卻也沒人料得到,這頭一次衝突竟便這麼快、以這種方式發生。好幾個畢竟是張庭之左右,雖知難為,卻也極思救主之法,商議一晌,甚至向單刺刺那姊弟二人偷看好幾眼,終究也無人敢上前去動,為今之計也只能儘速去搬救兵來——一面儘快知會殿前司其餘副官,召回人手,一面向上去報——所謂「向上」,當然是找能壓得住夏君黎的「上」了。

那裏間張庭被夏君黎一把刀連着鞘架到下頜,尚不肯就伸手自卸盔甲,腳下蹌退兩步,內息卻暗自運轉,突然出掌,拍向夏君黎身前。

這一掌恐怕已接近了全力,勁息滿溢,若有形之質傾吐而出,彼此間那麼狹短的空氣竟也好像得以漾動起來,甚而泛起了一股辛辣的氣息,激得夏君黎護身之息都嗡嗡顫動,耳間竟一時雜訊鼓涌。這張庭平日裏不見如何拚命,可此際大約是實無退路,隱隱似含孤注一擲的意味,掌勁之大實所罕見,堪堪似要穿透了「若虛」佈下的這層身周屏障,及於夏君黎的胸腹。

距離既近,夏君黎便乾脆不閃避,左手翻轉,一掌迎出。其實——即便他不出掌,「若虛」本意便是似有還無,及至威脅逼近,自然化「實」,待到張庭掌心愈發逼至極近,定如受颶風逆涌,最後幾分的距離只怕再難前送一毫;可他此時也委實不知這張庭是否一直隱藏了什麼尚不知曉的手段,故此不敢冒險託大。掌力相接,一時間簾帷舞擺,桌燈明滅——可這相接也只有一瞬。「潮湧」之力洶狂奔騰,如破碎冰河席捲,過境之處萬物受其裹挾,罕有屹立如初者——張庭自然也不能例外。

算是張庭的運氣,今時今日的明鏡訣已是融領了「重逢」的明鏡訣了,雖則這一掌心法仍出第五訣「潮湧」,但夏君黎真力之取用卻與以往有些不同,只是將身中某一絲某一縷正好游過此間的內息信手揉合,隨心而出,那氣息不是着意蓄以為之,其強弱自然因敵意之強弱而變,不必因錯估了對手而失之於或輕或重,所以落在張庭這一面時,大約倒反不至於要命。若於夏君黎自身而言,體內真氣更因「重逢」之故互為流轉接續,莫說只是張庭,即便這世上還有與他功力彷彿之強敵,須耗大量內息以戰,他也不必受招式運勁間隙內力起伏斷續之難,而諸般內力彼此首尾相銜,豈不正如那陰陽兩極之圓般,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張庭出掌時已曉得敗多勝少,這一交手——說是豁出去也罷,或是即便心知不敵,終也能親身試驗一回夏君黎之內力究竟可怖幾何;又或是他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麼是為了不被剝衣的顏面,要麼是為了不被找到證據的掙扎。可——他還是後悔了。割於髮膚的勁風已是最微不足道的末感,氣息為對手輕易撕開之痛感才更鑽心,那冷痛如利刃般剜透心胸,苦腥從腹中直入咽喉好似尖刀一路裂扯而上,鮮紅瞬時已沾滿唇齒——連神魂一時都在這樣清晰的懸殊間搖曳了。擋住了他跌倒的是身後數尺的桌沿——那桌被撞得微微裂凹入去,卻也未斷,只是連同近旁的椅一道發出「嗞」一聲移位尖響——方將他帶着鎧甲的重重身體承接下來。

「我……」他欲要說話,腥血首先自他口中滿溢出來。他來不及抹去。「不是我。」他表情雖仍堅決獰惡,這言語其實已沒有了多少堅決意味。「今日之事真與我無關,你——你去問過便知!」

燈燭明亮,外面的人隱約得見二人往來之影,又聽聞方桌那絕不友善之異響,大概也都猜得到是怎麼回事。「救兵」恐怕遠沒這麼快能來,即便來了,能不能攔得住今日的夏君黎也都是未知之數,便有人終於大著膽子向前,「單姑娘,」這人道,「今日之事斷乎與張大人無關,小人斗膽,可否——可否請姑娘向君黎大人求個情,否則這弄得張大人太過難看,我們——我們殿前司,在這大內實立足不得了,這對——對君黎大人只怕也並非好事哪。」

單刺刺回過頭來看他。她一向心軟,其實聽見裏間聲響,便有些擔心太過,可這人一來求情,她不知為何又覺得荒唐起來。是她遇了刺,故而夏君黎才要向張庭逼尋證據,可這人卻竟叫她來說好話——難道不荒唐嗎?

「求什麼情?」單一衡搶上來將他隔開,「還嫌『難看』,敢做出這等事竟還怕『難看』,我姐要不是反應快,現在都不能在這,你問過我姐一句好壞沒有,還敢來叫她求情?」

「不是,這……這本就與張大人沒關係……」那人一時口拙,便只將目光繞過他,尋了單刺刺的臉色,「單姑娘……」

「你們大內兩司之事,我不大懂。」刺刺只看了他一眼,便轉開去了,「但君黎哥自然曉得分寸,他若決意這般做,自有他的緣故,不必我來指點。這位大人還是同我們一道在這裏等答案吧。」

「就是,還有空想什麼『求情』,到時候真拿到他證據——你們一個個的都脫不了干係,還是先想想自己吧!」單一衡補上一句。

那一干人已知不成,面面相覷。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鄧虞侯快些接報回來,多點人進去先穩住夏君黎,拖延到上面能壓得住場面的派人過來,將這事體面解決。

起居室之中的張庭好像依舊沒有承認此事的打算——而夏君黎也沒有放過他的打算。「證據就在我眼前,我不必再問別人。」他上前,只將森然目光注視在張庭身上。

張庭一口氣提得過了,胸中那一股颼然涼意如絞索將他臟腑盡數緊縛,稍一運息便如要割裂般劇痛難當。他咳嗽中「呸」的一聲將口中濁血吐在地上。「今日但叫你殺了我——我張某人可殺不可辱,」他呼吸過急,不得不在此時停頓了一會兒,喘息定了才續道,「你若不怕在聖上和殿前司這兩萬軍士面前交待不過去——便盡可再動手取我性命。但什麼刺客——張某絕不認;你要搜驗我身——也是萬萬休想!」

夏君黎冷眼看他,「你若想活,我現在搜驗你身;你若想死,無非是我叫上仵作一道搜驗你身——這若是你想要的『可殺不可辱』,我成全你。」

他手上輕輕一抖,刀鞘離刃,刀鋒於燭火中雪亮。這把在單一衡手裏並無什麼起眼的刀,此際在他手裏卻百倍的寒意逼人。張庭不及細想就著桌面向後翻去躲避,那面上幾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壺盞越發乒乒乓乓往地上落了個粉碎。此時他才想起,自己身上是穿了甲的,其實不必太怕刀。可——夏君黎那句話比起刀刃之寒又何止更寒了十倍——他或許竟不是在恐嚇威脅,只因張庭隱約覺得,這竟或是今日的夏君黎真能做得出來的事,搬出「聖上」或是「殿前司兩萬軍士」絲毫無法移動他一分心念,無論自己從或是不從,結果大約都沒有什麼不同。

什麼「可殺不可辱」——什麼「尊嚴」——在毫無懸念的高下里,一向都只能搖搖欲碎。張庭深知,此時若強與之抗,不過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徒勞而已。眼下唯有一途可以令自己免於受辱——便是當下就承認自己即是那刺客,那麼夏君黎自然也沒有必要再從他身上搜找什麼證據;可這一「承認」——恐怕又是另一項殺身之禍:於內廷之中膽敢喬裝行刺,哪怕目標不是顯貴,也是必死之罪,這條路又如何走得?兩害相權取其輕,殺身與受辱,究竟何者為「輕」?

他在心裏咒罵。這個兩年前在顧家大門口因為捧著凌厲的劍被自己放過的小子——假如那時知道今日竟至於此,便是冒再大的險也該將他早早結果了,何至於到現在,需要作這樣的抉擇?

良久,他咽了口唾沫,站直了身,推開他的刀。「君黎大人,」他伸手去卸甲胄,「張某將話放在這,若你找不見證據,可別怪我在御前不與你留情面——今日這事,我自然要去討個說法的!」

夏君黎盯着他:「我且等著,看你還有沒有機會去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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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身上若有針眼,那或許不必脫掉全部衣服才被發現——但若一個人身上沒有,恐怕就要把上衣下裳全脫光了才能自證清白。

——張庭遲遲不肯就範,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到了這個份上,他曉得夏君黎怕是也已回不得頭——不管怎樣,他很快就可以去告此人的御狀了。

此時——縱然門外有「救兵」趕到,似乎也晚了。殿前司虞侯鄧六槐聞訊未久已回,可誰也不曉得這會兒闖將進去,看到的是一副什麼難堪場面,故此——所有人似乎皆有默契一般,縱然着急,也都等在了殿前司的廳堂之外。室中久未再有動靜,外面又趕過來一隊人馬,鄧六槐轉頭去瞧,卻是侍衛司的徐見赭——此人為邵宣也兩名副官之一,與自己是個平級。

門在此時將將打開,夏君黎先走了出來。等在門口的刺刺立時上前去,輕聲問了句:「怎麼樣?」

夏君黎對她搖了搖頭。他的臉色並不大好看。

刺刺的心微微一沉,想要再說什麼,只見張庭亦慢吞吞跟在後頭走了出來。他的臉色當然也很難看,可——此時若縮著不出,倒反越發顏面無存,也只能出來了。這會兒他雖沒再著甲,但穿着便服,假若不知道今日有過這麼一場逼難,恐怕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妥。

刺刺便沒有再說話——也確實沒有機會再說話了。兩司人手此時都擁圍上來,鄧六槐草草向夏君黎行個敷衍之禮,連忙與張庭先問短長,徐見赭卻向夏君黎呈過兩件東西來,「君黎大人,我們發現這個,邵大人叫我儘快拿給大人看看,應該與刺客有關。」

他手裏那兩件物事——正是白森森假面與淡慘慘長衫各一,刺刺上前拿過來瞧了瞧,立時點頭,「不錯,就是那刺客所著。在哪找到的?」

聽聞此事的殿前司眾人亦轉過頭來豎起耳朵聽。徐見赭答道:「邵大人在去往東軒門途中那花園外牆下發現的,那刺客當時應便是向這個方向逃去的。」

「東面。」夏君黎微頓,「東軒門現在如何了?」

「四門皆閉,尚未敢放人。」徐見赭道,「不過……」他猶豫了下,「不過東北西北這兩門,現都有好多人催著要開,主是……主是有好幾位大人公務繁忙,走得稍晚,天黑前沒及出城回家,這會兒要走卻走不了了,都在……都在罵我們侍衛司。邵大人急着去福寧殿,張大人和君黎大人您又都在殿前司,我們……我們人微言輕,雖說刺客事大,可沒上諭或是文書,壓不住人,恐怕……頂不住多久了。」

「邵宣也在福寧殿——沒請到旨?」

徐見赭搖頭:「邵大人說先勿驚擾了聖駕,這事最好我們先設法解決。只是刺客畢竟非小事,還是要有人守着福寧殿以防有失,所以他才趕去了。」他說着,似極赧顏,低頭道:「屬下等無能,未能……未能覓見刺客蹤跡,到了東軒門那,線索也斷了,接下來究竟……究竟要如何行事,還請君黎大人定奪,縱然未有聖諭,只消君黎大人發話,那些人便也少有些話說。」

「他自是不想『驚擾聖駕』了。」一旁鄧六槐小聲道,「刺客拿不到,可不就是侍衛司失職,聖上怪罪下來,他吃不了兜著走,這會兒去守着討好,怕是也沒用了。」

「你說什麼?」徐見赭顯見是聽見了,「也就是剛剛換防——你們殿前司就甩得乾乾淨淨了?要我說,這刺客指不定是什麼時候放進來的,要怪也怪你們白天這批人,還沒說你們,倒先來編排侍衛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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