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吳越一愣,眼角偷瞧顧尚錦,她似乎真的聽不懂蒼蒙使者的話,自顧自的由著侍女們揉着太陽穴提神。

「不知貴使是如何與公主說明來意的?」

「還能如何說,不就是讓公主換裝,等著迎接我蒼蒙大君的親臨。」

吳越悠長的「哦」了聲,「然後公主如何回答?」

「公主點頭了。」

吳越覺得喉嚨又有點癢了,「再然後?」

「然後我就說要教導公主的禮儀。」

「嗯,公主如何說的?」

「公主笑着點頭了。」

吳越「啊」的點了點頭,「然後?」

「我就等著公主換裝,可是她只讓女奴們捧出無數的金冠,試了一頂又一頂,對我蒼蒙送來的衣裳碰也不碰,我詢問她何時學禮儀,也當着她的面示範了一遍又一遍,她卻坐在那邊像一尊泥塑一樣,一動也不動。」

吳越再一次轉頭偷瞧顧尚錦的神色,正巧對方似乎也養足了精神,無限慵懶的睜開了眼眸,若有似無的瞟向這廂,饒是遠離官場是非,不善於察言觀色的譯史大臣,也可以從那雙眸中讀出赤裸裸的輕蔑和嘲弄。

吳越看着侍女們揉弄穴道的手指,無端的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也在疼痛不已。

他正了正青藍的大雁官服,直起腰桿,「本人有個疑問,不知道大使能否替我解答一二?」

克古塔冷哼,「你說!」

吳越沉聲道:「不知道大使是以什麽樣的身分請求公主換裝?是你蒼蒙的使者身分,還是以你蒼蒙子民的身分?如果是使者,你蒼蒙的使者憑什麽對我大雁朝的公主提出要求?如果是子民,你小小一介臣民居然敢對你們蒼蒙未來的閼氏指手畫腳,你好大的膽子!」

克古塔一震,寬闊的車駕內明顯可以聽到女子的輕笑。

顧尚錦的嘴角揚了揚,笑道:「本宮更加不知道,我大雁朝的公主居然要向蒼蒙的大君行跪拜大禮,這是侮辱我大雁朝的皇族呢,還是挑釁兩國剛剛達成的和談條約?」

吳越深深向顧尚錦鞠躬,再一次面對着蒼蒙的使者,他的脊樑更加挺直,面色嚴峻,雙手攏入窄袖中,以凜然之姿立在眾人面前,「你們這是在挑釁公主的權威,是在試探我們大雁朝的底線,更是在蔑視兩國和談的可行性!這讓我等不得不懷疑你們蒼蒙和談背後的野心!」

「你們和親是假,挑起兩國的戰爭是真!你們想要看着蒼蒙的子民,再一次因為你們的愚蠢而流盡鮮血嗎?你們認定我大雁朝的將士們的刀劍不夠鋒利,馬匹不夠強壯,我們的怒火不足以將郯其大草原燒得寸草不生嗎?你們覺得我大雁朝的帝王,真的會容忍卧榻之旁有一頭披着羊皮的豺狼酣睡嗎?」

克古塔瞠目結舌,「譯史,我並沒……」

吳越大喝:「你們敢不敢直言,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都是蒼蒙的新君授意?你們敢不敢承擔兩國史書對你們的口誅筆伐?你們敢不敢堂堂正正的面對兩國將士,親口對我大雁朝的公主不遜?」他霍地踏前一步,翹頭皮靴在地毯上震出深深的印痕,髮指眥裂,「說!」

克古塔鼻翼劇烈的抽動着,那高揚的頭顱低了下去,雙臂貼地,臣服姿態,「請公主原諒我等的失儀!」

顧尚錦明眸流轉,纖指點了點那疊衣帽之間的飾品,侍女小心翼翼的捧上前,她隨意地揀起一顆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套在了光潔的指尖,伸展手臂,由侍女們攙扶著漫步到克古塔幾人面前。

暗香浮動,克古塔眼前方寸之地,只能見到一片金光閃閃的流光溢彩在緩緩的淌動,香入脾,金入心,讓他恍惚中記起了參拜格帕欠天神的那一日。

陽光那麽的耀眼,靜靜的溪流在不遠處泛出魚鱗般的光輝,雜草間的碎石圓潤,身前跪拜的父母那麽的虔誠,高處的大合薩吟唱着古老的經文,沾著神水的蒼老手指點在了額頭,一下一下。

「起來吧。」顧尚錦說。

克古塔看向吳越,對方依然憤怒。

吳越壓抑地聲調不輕不重:「願大草原上最古老的天神保佑蒼蒙,包容爾等的錯失,我們大雁的公主有最豁達的胸懷,她的寬容和慈悲饒恕了你們唯一一次的錯誤。」

顧尚錦帶着寶石戒指的手虛扶一下,克古塔在那一雙柔荑下抿緊了唇,行着禮倒退了出去,沒有抬頭。

待到幾人已經下了車駕,原本壓抑窒息的車廂頓時一松,侍女們只覺得肩胛都僵硬了。

顧尚錦輕笑道:「做得不錯。」

吳越摸了摸鼻翼,「公主不是不通蒼蒙古話嗎?」

「咦,我有說過嗎?」

吳越眨着眼,「當初太子殿下特意提醒下官,一定不能因為公主不通番話,而讓您被人欺辱卻不得知……」

顧尚錦「啊」了聲,將一盤點心推到吳越面前,「太子最喜歡忽悠人了。」

「那是。」吳越小心捏起一塊糕點咬了口,一旁的侍女順勢奉上熱茶,他詫異的瞧了眼,乾笑道:「公主身邊能人居多,方才小臣獻醜了。」

顧尚錦笑得越發開心,「我知道太子為何將你派到我身邊了,果然是個實誠之人,就連謙虛的話從你口中出來都覺得是肺腑之言,讓人不得不信服。」

吳越放下茶盞,面上有點發熱,「微臣的雕蟲小技哪裏敢在公主面前班門弄斧。」他斟酌了一下,「公主今日的下馬威當是集天時地利……」

顧尚錦拂了拂衣袖,「你知曉你為何為官幾載卻一直沒有升遷嗎?」

吳越沉默。

「一是因為太子找不到合適的位置讓你一展所長;二是因為你太實誠了,心裏埋不下任何話。」

「是。」他吁出一口氣,「以後,小臣定然不會讓您失望。」

一旦自己的直系掌權人指正你的錯誤,那麽她一定是希望你有所改正,這樣才方便其以後展現更大的才幹。

吳越懂人心,可他不擅長官場的虛虛實實。

「太子的眼光總是太奇特,這樣傻的人也只有他看得上。」

一旁的侍女青霜拉好車簾,回頭笑道:「也只有這樣的人才不會抱怨,覺得太子在變相的貶他外放了。」

顧尚錦莞爾,毫無形象的伸了一個懶腰,「忙活了一早上,瞌睡都沒有了,得找點事情打發無聊啊。」懶腰還沒伸展完,外面又傳來一陣喧嘩,不多時,就聽到層出不窮的馬蹄聲由遠至近。

克古塔在高聲喊着什麽,瞬間就被馬匹的嘶鳴掩蓋了,錚錚的刀劍出鞘聲盈滿了耳膜,車廂內原本嬌柔的侍女們俱都退了那股子柔弱,不知從哪裏抽出了兵器橫在四周。

顧尚錦眉目動了動,由著青霜替她著上鞋襪,撫平衣裙披紗。

「砰」的巨響,鳳駕的車門被蠻力打開,一個魁梧的身影夾帶着風沙走了進來。

雄鷹般銳利的目,高挺的鼻樑,因為冷漠而緊抿的唇線,綉著圖騰的大袍下擺在風中飛揚著,左肩上銀制的狼頭露出尖利的牙齒,在他背後那一望無際的草原襯托下,閃著刺目的光芒。

他的腳底,由克古塔為頭跪拜了一地的蒼蒙武士,像是叩拜神座上的王者。

不知何時,風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那堅韌的碧草深深的紮入土地中不懼的搖擺着,遙遠的盡頭已經高升的太陽折射在馬鞍上,揮灑出七彩的斑斕。

顧尚錦似乎嗅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踏足草原嗅到的清香,那些任意平治的駿馬,雄壯的將士,適意大笑的人們多麽的滿足,她假裝鎮定的行走在這片貧瘠又富饒的土地上,心底發出單純的笑聲,一路笑,一路蹦跳,一路將手中的雙劍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

不知從哪個草叢中鑽出來的少年愣愣的看着她,臉上塗抹的泥土乾涸的凝結在臉頰上,衣裳髒亂下是怎麽也掩蓋不住的血腥氣。

她疑惑的戳著對方的胸膛,看着少年如迷途的狼崽子警惕的拉開距離,一雙疲憊的眼一動也不動的盯着她。

她問:「你是誰?從哪裏來?」

少年距離她十多丈開口:「你是漢人!」

少女「錚」的摩擦著雙劍,沉下臉,「你是蠻子?正好,本姑娘這雙劍還沒有飲過你們蠻子的血,拿你祭劍不錯!」

她不由分說的衝鋒陷陣,少年顯然早有準備,手中拿着一柄卷了刃的小刀,如同善於戰鬥的小獸,或騰挪,或躲避,或劍走偏鋒,伺機下殺手。

兩個小小的身影在草原上追逐奔逃,誰也沒法一刀斬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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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征夫幾人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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