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 無端翻臉有根由

一百八十 無端翻臉有根由

丁飄蓬的周遭,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鐵鐵實。

古往今來,最令人憎恨的不是勢不兩立的仇敵,而是潛伏在窩裏的內鬼,打悶棍、拍板磚、送諜報、傳機密,殺人不見血,玩的是全陰招。今兒個,嘿,竟然玩得不過癮,視眾弟兄為無物,竟在眼皮子底下,趁著深夜,光影迷離,飛黑鏢,捅黑刀,火上澆油,亂中添亂,攪得眾弟兄人人自危,自相殘殺,亂得一塌糊塗,沸反盈天,幾不可收拾!

得,算你狠,算你能耐,算你手條子毒,全沒把我等老江湖放在眼裏,值如當街耍猴一般,真所謂膽大包天,喪心病狂到了極點,草,他娘的,爺們的臉面丟慘啦!

好哇,你狂,爺們更狂,今兒個,爺們讓你嘗嘗狂的滋味!

眾殺手個個眼中怒火燃燒,瞪視着內鬼,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瞬間的死寂,是狂暴孽殺的前奏,一波猛烈的撲殺,一觸即發。

丁飄蓬長劍在周遭掃了一圈,罵道:「老子戴着面罩呢,瞅啥瞅,有種的,快上,要沒事,老子走啦。」

瘸腿狼陰**:「姓丁的,你走得了么!」

丁飄蓬罵道:「別搞錯,老子是飛天蝙蝠王阿五。」

瘸腿狼道:「管你是王阿五,還是丁飄蓬,今兒個都得死。」

丁飄蓬道:「胡說!你又不是神仙,自個兒咋死都不知道,還說起老子來啦,笑話!」

要能走,丁飄蓬當然想走,說句實在話,今兒個,估摸是走不了啦,他輕功雖好,卻斷難一縱,飛出層層疊疊的重圍。

若要飛出人叢,一縱只能飛出重圍一半,若要突出重圍,必須再在殺手肩頭踮上一腳,方能再次騰身,飛出人叢,而如今,燈籠火把,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晝,人若飛起,身子下落時,那腳無疑會被殺手的刀劍削個粉碎。

他嘴上撂下硬話,心裏卻有數,草,這回,看來斷難走脫,得,殺幾個墊背的,一堆兒走,黃泉路上不寂寞。

這回,比京城月宮溫泉客棧,鐵面神捕喬萬全,率四大金剛將他困在「春桃樓」,突襲絕殺,更為兇險百倍。

瘸腿狼接着丁飄蓬的話,狂笑道:「哈哈,也是,人確實不知自己會怎麼死,可我卻知道,今兒,你會千刀萬剮,帶着千瘡百孔上路,姓丁的,你的壽數到頭啦,……」

不知為啥,瘸腿狼總覺得此人是飛天俠盜丁飄蓬。

今兒,丁飄蓬的死,是鐵定的,篤定。

柳三哥雖跑了,丁飄蓬卻來送死,也行,對頭死一個好一個,這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人,總是要犯自作聰明,神兒登登,不知天高地厚的錯,尤其是那些自命不凡者。

禍福無常,世事難料,即便你精通易經八卦,麻衣神算,五行相生相剋之術,也難免有誤判失算之時。

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瘸腿狼話音未落,遽然,哥島颳起一陣揭地狂風,此風嗚咽呼嘯,有點像亂頭風,又有點像龍捲風,反正都像,又都不像,吹得人東歪西倒,難以立足,狂風將蘆盪燃燒后堆積在地的灰塵,與砍倒的蘆葦蘆花,吹得漫天飛舞,那些瞪着凶眼的殺手,受害尤巨,灰塵糊眼,扎得直流眼淚,他們拚命用手揉搓眼睛,卻越揉越糟,哪裏還睜得開眼來。

狂風吹滅了火把,吹得孔明燈在地上空中打轉轉,接着,烏雲密佈,喀喇喇,一個驚雷,炸得人耳鼓嗡嗡作響,地皮兒直顫,緊接着,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所有的孔明燈,無論是在天上飛的,還是在地上轉的,均被澆滅,連遠處燃燒的蘆盪大火,頃刻間,也被暴雨撲滅,整個哥島,整個蘆盪,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嘩嘩狂瀉的大雨打得人睜不開眼,確切點說,根本就不是雨,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黃果樹瀑布,眾殺手在瀑布下抱頭鼠躥,狼狽不堪,哪顧得上啥丁飄蓬還是王阿五啦。

狂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忽兒,風停雨歇,天穹深碧,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人呢?那個丁飄蓬,抑或王阿五呢?

哎呦喂,沒啦。

鬼知道他去了哪兒,鬼知道他是怎麼走的,會不會被龍捲風捲走了呢?那麼大的怪風,卷個把人,是常有的事,再找找吧,說不定,被風捲起,摔斷了腿,也是有的。

於是,瘸腿狼率眾殺手將哥島找個遍,沒。

將附近的水泡子,小河溝,蘆花盪也過細篩查個遍,也沒。

哎,看來姓丁的撿了個便宜,順風大吉嘍。

老妖狼與瘸腿狼相對無言,心內隱隱作痛,柳三哥開溜啦,丁飄蓬也開溜啦,哎,自家弟兄卻互相殘殺,折損不少,正所謂偷雞不成蝕把米喲。

***

大雨雖停,所有在蘆盪的人,全成了落湯雞。

不過,雖成了落湯雞,感受卻大相徑庭。

澆得最痛快淋漓的是丁飄蓬,簡直洗了個爽身澡,哎呦喂,世上還真有及時雨宋公明兄台呀,一場豪雨,天地變色,老子一式燕子三抄水,便消失在黑夜裏,打死老子也沒想到,竟能走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其次,當然是柳三哥南不倒小龍頭等人啦,那真叫個順風順水,來無蹤,去無影,衝破重重關卡,包括大濠附近水道設的卡子,一路順暢,略無掛礙;而老妖狼與瘸腿狼那一夥殺手呢,卻全身水淋打滴,淚眼汪汪,怒火燒心,手腳冰涼,那種惱恨憋屈,怨天尤人,真想頭撞南牆,死了得了,還好,蘆花盪沒牆,否則,說不定又得添上幾條人命……

出了蘆盪,小龍頭與眾人告別,趕緊潛回水道大院。

清晨,南不倒帶着三哥等回到大慈山鹿洞,眾人相見,自然格外歡喜,三哥抱着兒子,親了又親,喜不自勝,眾人漱洗一番,飽餐一頓,各自睡了。

夜晚,在大廳旁的石室,來寶已熟睡,南不倒在做針線活。

林福康踱進石室,看望三哥,在石墩上坐下,久別重逢,三人談及別後經歷,感慨萬千,當三哥無意中提及小龍頭在蘆盪水下大顯身手之際,林福康面色一肅,沉吟不語了。

他一向對水道大院的人與事,從不妄加褒貶,彷彿那是言論的一個禁地。

到此止步,決不涉足,態度冷峻,不置可否。

一時,三哥與不倒面面相覷,十分尷尬。

三哥以前問過,那是為啥?

林福康道,老龍頭是他老鄉,說好了,像是拍首富的馬屁,得避嫌,人窮,志氣卻萬不可短;說孬了,不厚道,在人身後,說老鄉壞話,不是件光彩的事,世人不屑,這個臉,真丟不起,所以,還是不說為妙。

三哥知道林福康與老龍頭有過節,卻不知是何過節,今兒,決心要問個明白。

三哥道:「恩公,有一事,在下想問一下,不知該問不該問。」

林福康道:「問吧。」

三哥道:「你曾說,跟老龍頭是同鄉,發小,幼時是赤膊弟兄。」

林福康道:「不錯,都是鎮海的漁民,少時,還曾歃血為盟,是拜把子弟兄呢。」

三哥又道:「當老龍頭遇害后,我沒記錯吧,你曾透露過,心裏有一點點高興,這是怎麼啦。」

林福康道:「憑良心論,這實在有點不厚道,不過,不知為何,心裏確有一點點高興,其中的緣由,你要問老龍頭。」

三哥道:「啊,問老龍頭?如今可是問不著啦,不知他幹了啥對不起你的事?」

林福康道:「事情極小,行徑齷齪,話說得太嗆人,實在讓人難以下咽。也許,他成首富后,把往日的窮弟兄不放在眼裏啦,懶得搭理,也正常。而老夫,雖混得不乍的,卻有幾分窮骨氣,怎肯朝逐富翁門,暮隨肥馬塵,仰其鼻息,附庸其後呀!於是,大路朝天,各走兩邊,雖處一城,形同陌路。」

三哥道:「恩公,說句良心話,不是我幫龍兄,他不是這號人呀。」

林福康道:「聽說,老龍頭做了不少善事,如捐銀賑災,每回所捐善款總排在首位,並在各地辦有孤兒院,養老院,還在南京城開了五處粥棚,一年四季接濟窮人,着實花費了不少銀子,更花費了無數精力,確鑿難能可貴,說句心裏話,我私下極為欽佩。」

三哥道:「我糊塗了,那你倆的梁子是怎麼結下的?」

林福康道:「他是個好人,可對我來說,卻是個絕情的刻薄的不讓路的老鄉!」

三哥道:「此話怎講?」

林福康道:「說到這兒,我真是無語了,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么?好像沒有啊,哎,說他作甚,不說也罷。」

南不倒停下手中針線,道:「恩公,說吧,別窩在心裏,窩在心裏,會做病的。」

三哥也道:「恩公,說吧,說破無毒,當初,老龍頭對你幹了啥事,讓你一直耿耿於懷?」

林福康嘆口氣,終於打開話匣子,悠悠道來:「五年前,聽說老龍頭成了三十六條水道的總瓢把子,將總部設在南京,成了天下首富。鎮海的老鄉,也紛紛離鄉去南京謀生,聽說老龍頭很仗義,凡老鄉求他幫忙,總會一口應承,出錢出力,慷慨相助,因而,眾人在南京混得風聲水起,幾乎個個成了腦滿腸肥的小財東。

「犬子聞訊,也鬧着要去南京做生意,我說,去可以,我跟老龍頭關係不錯,如今人家發達了,事情也多,我可不想去給他添亂,到了南京,得憑自己本事掙錢,我可做不出沒臉沒皮,向朋友求助,給人添亂的事。當時,兒子道:行,爹,你放心,不用你老操心,我也沒想過要老龍頭搭把手,幫個忙,是金子總會發亮,兒子憑本事創業掙錢,南京乃六朝故都,充滿商機,別人能出人頭地,我想我也能,少年當自強,萬不可蹉跎光陰。

「兒子的話頗有道理,於是,全家就搬到南京來了。兒子頭腦精明,廚藝不錯,在鎮海拜過師學過藝,於是,就在洪武街四岔路口,租下一個上下兩層的店鋪,稍事裝修,『鎮海酒家』就開張啦,不料酒家一炮轟紅,辦得生意興隆,顧客盈門,頗賺了幾個錢。

「過了一年,鎮海酒家的名頭越叫越響,我與兒子謀劃在酒家旁再租幾個門面,把規模做大,利潤翻個兒,正喜滋滋打着如意算盤之際,忽地,房東苦着臉找上門來,說是因欠債,已將房屋抵押給債主,原先租期三年的房子,現在要提前退租,五天後,鎮海酒家必須清場退出,若不搬場清退,債主會帶着衙門執事,強行清場,後果自負。

「原先簽訂的租房契約有約定,若房東違約,就要退賠餘下的房租,而且,賠償當年房租三個月的租金,現尚有兩年合約,房東答應再額外賠償半年的房租。

「此時,我與兒子傻眼了,鎮海酒家的生意正蒸蒸日上之際,怎肯就此草草收場,若要換一個地方,生意必定會受影響,酒家能不能開好,還真難說呢。

「就問房東房屋抵押給誰啦,能不能緩一緩。房東苦着臉道:掌柜的,不能呀,如今的房屋已屬三十六條水道,那主兒可是天下首富老龍頭,連江寧府郡守都敬他三分,我可開罪不起呀。

「聽房東這麼一說,當時,我算是鬆了口氣,是老龍頭呀,好嘛,料想找他商量商量,把房屋從他手裏盤下,應該不是件難事。

「兒子道:爹,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得你出馬啦,我可沒生着法兒要你去沾首富的光,請你去把房屋從他那兒租下來,又不是白拿白要,不丟人吧?

「我道:估摸這個面子老龍頭得給,再不濟,房租貴點就貴點。

「當天下午,我就去了水道大院,水道大院可不是隨便能進的,大門口站着兩名佩刀保鏢,門房裏坐着個四十來歲的管事,眉目清秀,一看就是個精明圓滑的角色,身着一套黑色號服,腳蹬一雙賊亮的麂皮軟靴,是個體面的門子。

「我進了門房,向管事拱手道:先生貴姓?管事道:免貴姓劉。我道:劉管事,在下是水道總舵主的老鄉,姓林名福康,煩請進內通報一聲,在下有事相擾,不勝感激之至。劉管事態度和藹,即刻起身,抱拳還了一揖,笑着讓我坐下,旋即,轉身進內通報去了。

「一忽兒,劉管事出來了,道:林師傅,不好意思,總舵主不在,出去了。我道:大約何時回來。劉管事道:小的是個門子,總舵主何時回府,小的可不清楚。想想也是,我道:明兒我一早再來貴府碰碰運氣吧。劉管事道:試試也好,他忙啊,能碰著,你老撞大運啦。臨走時,我將一錠銀子,悄悄塞在劉管事手裏,劉管事一笑,低聲道:謝啦。

「要在官府或豪紳大院找人,得給門子一點好處,到時辦事自然方便滑絡,此是當今世途通例,我雖迂,這個道理卻不敢不懂。

「翌日一早,我又來到水道大院門房,看門的還是劉管事,我問:劉管事,總舵主這回在府中吧?管事嘆口氣,道:哎呀,真不巧,前腳後步,剛出去。啊,我愣住,看來,運氣不佳啊。我道:既來了,就再等一會看看,說不定,能來呢。劉管事給我泡一杯茶,我在門房坐着乾等,茶喝乾了又添,一直到中午,不見老龍頭影子。劉管事眼珠骨碌碌一轉,道:這麼等不是個辦法,要不這樣吧,林師傅,你留個字條,我會轉交給總舵主,他自然會回話,到時,你再來,便有答覆,免得你等人心焦,不知這樣可好?我道:行。劉管事取來筆硯,我便寫了一張條子,求老龍頭將洪武街四岔路口的房屋租給我,租金聽憑吩咐,語氣特別謙卑誠懇,寫是這麼寫,心裏卻實在氣惱,奈何情勢所逼,只得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其實,跟乞丐只差了一口氣啦。

「寫完字條,交付給劉管事,暗中又向劉管事塞了一張金葉子,劉管事堅拒,我使勁向他懷中一塞,轉身就走。出了門房,回頭一看,見劉管事站在門口,怔怔地目送着我,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約事未辦成,納人錢財,有些過意不去吧。

「第三天一早,我就去了水道大院的門房,距勒令酒家搬離期限,只有兩天了。而老龍頭這兒,八字不見一撇,估摸,今兒個無論見着還是沒見着,都該有個答覆吧。我預感此事有點不妙,會不會老龍頭不肯幫忙,才故意避而不見呢?若見了面,也許會借故推委,或請劉管事婉言轉達,若結果如此,也就只有作罷,從當初去見老龍頭,我就抱有這個心理準備。

「生活教會我,遇事要千方百計爭取成功,更要無論如何做好最壞的打算,我的最壞打算是婉拒。

「說是這麼說,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雖是老鄉,幼時弟兄,如今畢竟地位各異,彼此有雲壤之別,不願幫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劉管事一見了我,便招呼我坐下,泡上一杯茶,我問:劉管事,字條遞給老龍頭沒?他道:遞了。我問:老龍頭怎麼說?他道:老龍頭笑笑,沒說啥。我道:你問了沒,此事如何答覆?他道:問了,可老龍頭依舊笑笑,小的不好再問啦,再問,要吃噴頭,只有退了了出來。不好意思,林師傅,小的事情沒辦成。

「我心道:這老龍頭真不地道,成與不成,你給個准信呀,何必吊人胃口,這算擺的哪一道!

「正在愣怔,老龍頭坐着八人大轎,從院內出來,他臉色紅潤,志得意滿,倚著轎窗,眺望窗外,到了門口,我忙迎了出去,拱手道:老龍頭,你好忙啊。老龍頭見是我,對轎夫吆喝一聲,大轎停下,他沒下轎,只從窗口探出頭來,道:哎,忙,忙得腳打後腦勺。我道:我想租你洪武街房屋的事,知道了吧?他道:門房轉告了。我道:這個忙你得幫兄弟一把。他臉色一綳,搶白道:為什麼,我為啥要幫你!你不是本事挺大嘛,要租房,該找房東幫忙去,找我幹嘛,管我屁事。當時,我弄了個頂頭呆,沒話找話,吶吶道:喔,啊,這個,這個,能不能,搬場的期限寬限三、五天,待我覓到別處房屋,即刻搬走。老龍頭不知哪來的怒氣,臉一黑,惡聲惡氣道:我有急事,得走了,沒空跟你扯淡,搬房期限照舊,一天也不能拖,你照量著辦吧。他一揮手,八人大轎起轎,剎那間,我愣住了,盯着他繃緊的發青的側臉,幾乎不敢認,這人是舊時鎮海漁夫老龍頭么?人還是那個人,脾氣卻變大了,嘿,還抱着他即便不同意,會給我吃個軟檔子呢,沒料到,竟抹下帳子臉孔,想也沒想,就給我吃個噴頭,我如當頭挨了一棒,大腦里『嗡』的一聲,徹底懵圈,杵在原地不動了,不知該如何應對,記得只說了兩個字:麻煩。

「老龍頭的大轎走遠了,我才回過神來,劉管事站在身旁,低聲道:對不起林師傅,其實,你來的頭一天,老龍頭就在院內,他讓我回絕你,說出門了,還關照,下次姓林的再來,也這麼回絕,小的喏喏連聲。看來,他對你這個老鄉不咋的呀,小的端人碗,看人臉,只是鸚鵡學舌,沒存心弄鬆你老,哎……

「劉管事的眼裏充滿無奈,我苦笑道:不怪你。

「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想忘,卻怎麼也忘不了。」

三哥問:「後來呢?」

林福康道:「還好,當我第三天去水道大院時,兒子頭腦活絡,預感不妙,便去城內尋覓待租房屋,在鼓樓大街的五角場路口,相中合適租屋,當我回到酒家后,得知老龍頭回絕租賃后,兒子立馬又去五角場簽訂了租房契約,返回鎮海酒家時,已是掌燈時分,房屋總算有了着落,可搬場清空期限,只剩了兩天,在這兩天中,全家老少連同廚師僕人徹夜不眠,突擊整理打包,終於在規定搬場期限之前,清空了所有家當,累得大夥兒昏頭瞌腦,腰酸背疼,苦不堪言。我還為此卧床大病三天呢,身子骨累還在其次,主要是心累,真想不通,竟平白無故,遭昔日兄弟如此絕情的一頓奚落,臉真是丟盡了,奇恥大辱啊。

「哎,總算領教了啥叫刻薄促狹,啥叫翻臉不認人嘍。」

言畢,林福康只有感喟苦笑。

三哥道:「啊,有這等事?」

林福康譏道:「你以為我在編故事?」

三哥道:「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不過,嗯,也有可能。」

林福康道:「唔?」

三哥道:「老龍頭雖是個善人,卻是個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的人。一飯之德必償,倒也應該,於人於己無害,他要償,就由他吧;睚眥之怨必報,卻大可不必,別人覺得你做得不對,話說得過頭了,面露不悅之色,或者看你不順眼,瞪你一眼,乃常有之事,你卻牢記心中,務必設法報復,那也太小雞肚腸啦,這無異於在為自己樹敵,你是怕敵人太少了,還是咋的!無論對人對己,均有害無益。對他這個性格缺陷,我曾規勸龍兄大可不必,若想成就水道大業,務必豁達大度,剛柔並濟,豈能雞蟲得失,錙銖必較,如村夫婦孺一般氣短喉長耶?當時,龍兄連連點頭,答應從此再不重犯,事後,確也改了不少,頗有長進。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龍兄卻還會在不經意間『睚眥必報』。」

林福康道:「老龍頭確有此病,不過,好在他是個善用心計的人,老龍頭的『睚眥之怨必報』,表面上還看不出來,經常是,臉上笑嘻嘻,腳下使絆子,就把怨給報了,不顯山,不露水,遇上中招的二傻子,還把他當好人,千恩萬謝呢。

「老龍頭的脾氣好,與他相比,我的脾氣不如他,在多年相處中,沒見過跟誰臉紅脖子粗,倒是我,難免與小兄弟有時要喉長氣短,爭個明白,我有點脾氣,卻從未對他使過性子,他沒脾氣,沒對任何人,撒過野。

「我真想不通,你房屋不租,就不租唄,有話好好說,可以給我吃個軟檔子,也好有個台階下呀,幹啥像吃錯藥似的,一反常態,勃然大怒,對我厲聲呵斥,像是有啥深仇大恨似的,這算哪門子事呀。」

三哥道:「恩公,再想想,其中必有緣故。」

林福康道:「起初,還真想不出個因由來,後來,才恍然大悟,定是那件事了,除了那件事,不可能再有其它,其實,那件事,根本就怪不得我,要怪,怪我五叔,你老龍頭憑啥咬不著『車』,亂咬『炮』呀。」

「你五叔?」

林福康道:「是,五叔。哎,那是二十餘年前的事了,我五叔是個舉人,中舉后,去京城會試,考進士,沒中,從此,便斷了仕進當官的念想,認為會試不靠譜,買賣試題,考場夾帶以及走後門之類的事,時有發生,發誓再去應試就是豬。他沒出去尋差事,諸如覓個一官半職或是當個師爺啥的,而是留在鄉下辦起了私塾,豈料,卻辦得格外成功,門下弟子,每逢鄉試會試便有多人高中上榜,十餘年間出了兩位狀元,一位榜眼,十二個進士,二十一個舉人,一時聲名鵲起,遠近聞名,鄉鄰公認,只要能在他門下就讀,前途不可限量,因而,到私塾求學的子弟絡繹不絕。

「不過,五叔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也是個俗人,他也要掙錢養家,何況,他除了正室,還養著兩房年輕貌美的偏房呢,花銷自然就大啦。既然當官的能妻妾成群,老夫蓄二小妾,實屬清貧,有何不可!

「他收弟子有兩個標準:第一是,看骨相與天資,如學子骨相端莊清奇,在提問答題中,又聰明伶俐,頭頭是道。凡符合這個標準的學生,即便出身寒門,五叔也會照收不誤,真到了揭不開鍋時,甚至還不惜倒貼;

「第二是,如面相庸常,資質平平,只要你付得起昂貴的學費,五叔也會酌情收錄,學費極貴,聳人聽聞,年費紋銀三百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並且,有言在先,學業靠自己,窮達聽天命,若干年後,如試場名落孫山,與乃師無關。

「那時,窮,一個打魚的,要一下子拿出三百兩銀子,一家老小就得去喝西北風啦。一天,老龍頭來找我,磨嘰一陣,也沒敢把話說破,我道,龍兄,別再繞山繞水,直說吧。終於,他開口道:俗話說得好,父望子成龍,子望父成神,望我成神,下輩子來過吧,這輩子沒指望啦,望子成龍,是我的念想,兒子不能學我,一輩子只當個漁老兒,在風裏浪里謀生計,指望他日後有出息,能謀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人要有出息,就得做官,要做官,就得讀書應試。我想把長子龍長江,送到你五叔私塾去念書,只是一年三百兩銀子的學費,實在付不起,能不能你出面去說個情,打個折,兩百行不?

「我道,三百六十行,當官第一行,我也想把兒子送到五叔私塾去呢,可五叔是一根筋的腦子,定下的規矩,六親不認,因家貧,沒好意思開口。不過,你是我兄弟,這個忙,我說啥也得幫,幫不幫得上,可真沒底,明兒,你帶着兒子與二百兩銀子,我陪你去走一趟,也許,五叔見你兒子面相高貴,聰慧過人,說不定還不要錢呢。

「說得老龍頭心花怒放,世上說不定的事雖不多,卻也時而有之,弄不好,五叔甘願倒貼,都不是沒可能。

「翌日,我陪着老龍頭與兒子,到了五叔的私塾,在堂屋,說明了來意,請看在侄兒薄面上,能不能將我朋友的兒子,學費打個折?五叔板着臉,朝我瞪眼道:我不是做生意的,少來這一套。

「當時,我嚇得馬上閉嘴,生怕事情搞砸了,五叔板着臉,讓龍長江坐在跟前,端詳着他的面相,還用手捏捏他的頭骨,又提了幾個詩書上的問題,龍長江答得疙疙瘩瘩,前言不搭后語,我在一旁看着,便知沒戲,龍長江一副木頭木腦的模樣,不是一塊讀書的料。

「五叔嘆口氣,搖搖頭,對老龍頭道:你定要送令郎到敝私塾念書么?老龍頭道:是,犬子駑劣,不琢不成器,望五叔嚴加管教。五叔道:若想進私塾,學費紋銀三百兩,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呀。老龍頭道:能不能便宜點,兩百兩行不?五叔道:不行,若沒有我侄兒出面說情,即便你全額支付學費,因私塾名額有限,老夫也不收。我在一旁懇求道:五叔,老龍頭是我最夠意思的哥們,你就減個一百兩銀子吧,此恩此德,侄兒沒齒不忘,……沒等我說完,五叔白我一眼,道:說得輕巧,減免的學費你給呀!我一時無語。五叔起身,對老龍頭拱手道:恕不遠送,門生等著老夫受業呢。言罷,板着臉,拂袖而去。

「自此以後,我倆的關係似乎有了一層隔膜,我想,老龍頭見拒,心裏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過一陣就好了,反正這事我已儘力了,也沒往心裏去。如今想想,或許,這口氣一直壓在他心頭,五叔他惹不起,五叔的門生弟子,在京城或是江浙一帶為官者,比比皆是,老龍頭雖財大氣粗,卻不敢得罪當官的,俗話說得好,民不與官斗,若開罪了當道者,隨便開個口,給你安個莫須有的罪名,便叫你傾家蕩產,不信,試試,這種例子又不是沒見過,傾家蕩產算輕的,搞不好,丟命的多有。

「估摸老龍頭這口惡氣壓在心頭好多年了吧,總得找個出處呀,沒想到,我這個投死人,竟興沖沖送上門去,我是五叔的侄子,噁心我,就是噁心五叔,這叫『連坐』,古已有之,於今適用,我成了理所當然的出氣筒,於是,他的『睚眥之怨必報』,終於遇到了最好的時機與最好的人選,老龍頭一改以往『臉上笑嘻嘻,腳下使絆子』的習慣,迫不及待地這將這口陳年惡氣,夾頭夾腦向我噴來,噴得我灰頭土臉,矇頭轉向,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來。

「後來想想,也難怪,他是這種人,就會做出這種事,我只是感到遺憾與不屑,從此,我倆再無來往,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偶而在街上相遇,也只是頭一別,擦肩而過,裝作沒看見。」

三哥嘆道:「原來如此,哎,龍兄此事幹得真不地道,人啊人,與龍兄相處久了,才知,他既有仁愛善良陽光的一面,也有偏執促狹陰暗之處,他的報復心確實重,人無全人啊,看來,恩公的猜測是對的。聽說,香蘭客棧有隔牆暗道,拙內與犬子得以逃生,全賴於此,想必恩公造此機關,決非平白無故吧?」

林福康笑道:「是。」

三哥道:「為了防老龍頭心中不忿,再施報復?」

林福康道:「不錯,犬子的酒家辦得頗為成功,數年後,也掙了些錢,不過,我與老龍頭雖無往來,卻對其始終不敢掉以輕心,老龍頭既能為五叔那事,莫名其妙的牽怒於我,說不定,哪一天,想起當年,意猶未盡,噁心泛起,派個殺手,把林家人一鍋端了,也沒個准,對他來說,乾死個把人,跟捻死一隻螞蟻沒啥區別。」

三哥道:「那倒不至於,恩公多慮了。」

林福康道:「有人說,老龍頭的起家不幹凈,之所以做善事,是為了贖罪。究竟是出於本性,還是贖罪?我不敢斷論。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人是個謎,還是個看不破,拆不穿,猜不透的謎,而且,這個謎,還會變,你猜他是壞人,卻變成個好人,你猜他是君子,卻變成個小人,七十二變,變得你眼花繚亂,看都看不過來。

「以前,我異常自信,覺得自己啥本事沒有,卻有識人之明,對人的善惡正邪,一望便知,是騾子是馬,不用遛就知道,雖非十拿九穩,卻也差不離。為此,頗為自得。自從被老龍頭黑下臉辱沒一頓后,我自譽識人之明的信心,整個兒崩潰啦,連自己的發小弟兄老鄉都看走了眼,罔論其他。

「後來想想,弄不好,老龍頭還不會就此罷休吧?

「不是我多慮,老龍頭再施報復的可能性雖不大,卻也不能排除。俗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防,總比不防好。香蘭客棧的暗門秘道,一則,是為了防老龍頭加害,二則,即便老龍頭沒起惡念,也可防盜匪兵變,把錢花在家人的安全上,總沒錯。」

三哥豎起拇指,笑道:「哈哈,高,還真讓恩公給算著啦,算得奇准無比,這回找上門來的,也是姓龍的,不過,不是老龍頭,而是他兒子龍長江,是要上五叔私塾的正主兒呀。誰說恩公識人斷事不準呀,准,准極。」

南不倒停下手中針指,嗔道:「三哥,輕點,別把來寶吵醒了。」

三哥連忙噤聲,給來寶掖了掖被子,來寶睡得真香,他是見過陣勢的娃,這些個聲響,不算個事。

林福康嘆口氣道:「慚愧啊,這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呀,人是當年想上私塾的人,事卻不是上私塾的事,這叫誤打誤撞,撞對頭啦,臨到要緊關頭,暗門秘道救了三哥夫人與公子,也救了大家,雖屋毀卻人存,撿個便宜,值當。」

南不倒道:「恩公,等事情平息后,我要重修香蘭客棧,恢復原貌,以示紀念。並請恩公找個隱秘之處,營造一處私宅,反正班門怪才鄭初一健在,在宅內再造夾牆暗門地道,以備恩公不時之需,一併送還恩公。」

林福康道:「哈哈,不倒客氣了。」

三哥與林福康說笑一陣,至夜深,林福康告辭。

三哥在鹿洞將養了三天,三天中,南不倒每天為三哥精心診治,施展平生絕學,為三哥熬藥煎湯,悉心伺候,三哥漸覺神完氣足,體內真氣充盈,大喜。

抬頭見南不倒看着自己,道:「你好像挺高興。」

三哥道:「當然,家人團聚,自然高興。」

南不倒道:「還有呢?」

三哥道:「吃了你的葯,覺得體內真氣充盈,收發自如,內力已完全恢復,我想去一趟水道大院,將老龍頭的事作個了斷。」

南不倒道:「我也去。」

三哥道:「我一個人就行了,來去自如,沒人擋得住。」

南不倒道:「不行,你一個人,不能去水道大院。」

三哥道:「為什麼?」

南不倒道:「你的內力,乃仰仗藥物調養滋補所致,確有好轉,與完全康復,相距甚遠,若進了水道大院,不一定能出得來。」

三哥道:「咦,不會吧。」

南不倒道:「三哥,去年,在東北七龍堂,你中了龍捲風的『雪刀』,血流如注,幾乎命絕,后經治療調養,得以康復,已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后在京城鐵雲庵草堂,以一斗三,不慎挨了高鎮江一掌,真氣渙散,元氣大傷,還好,有崑崙絕學『療傷復元接地氣』神功,及時修復,撿得一命;不過,身體所受的損傷,看似痊癒,其實未必,氣血真元所損,已蟄伏肌體之中;今年,你又幾經迷藥毒藥、饑渴風寒、幽禁關押,兇險打鬥的疊加磨難,九死一生,得以存活,本身已是奇迹,不過,舊損新傷,便聯手作祟,我窮盡所學,為你根絕孑遺餘毒,祛除殘存陰寒,頤養真元,培育氣血,確有療效,身體所受損傷賴藥石之力,得以彌合修復,卻斷難在數日之中,使你重振雄風,也許,你自我感覺良好,其實,卻是錯覺。」

三哥道:「錯覺,怎麼叫錯覺?」

南不倒道:「也就是說,你的內力並未完全康復。」

三哥道:「莫非我的真氣已無可救藥?」

「否。」

三哥問:「要怎樣才能完全康復?」

南不倒道:「須閉關靜修九年。」

「九年?你會不會搞錯喲!」

南不倒道:「不會,別忘了我叫啥。」

三哥愕然:「南不倒呀。」

南不倒道:「不對,前面還有四個字呢。」

「哦,手到病除南不倒。」

南不倒不無自豪的道:「對嘍。」

三哥問:「那你說,我的內力如今已到何種程度?」

南不倒道:「記住,你的內力,看似已恢復到爐火純青之境,不過,這種內力,每天只有三次,每次只能持續一刻鐘,一刻鐘后,便跌落到中流等級,須再過一刻鐘,才能又達爐火純青之境。我編個順口溜,叫『日有三純青,一刻隔一刻』。如三次頂級內力用完,那就要等三天,而且,這三天中,必須無內傷外患,方能達到『日有三純青』之境。」

三哥大笑,道:「哈哈,唬人吧,這種事,沒聽說過。」

南不倒正色道:「誰跟你開玩笑,不信,你可以試。」

三哥道:「試就試。」

深夜,三哥在林中,找個僻靜處,一試,果如其言。

三哥道:「這可如何是好,大敵當前,哥卻成了廢人。」

南不倒道:「廢人倒未必,動動腦筋吧,如何在一招之間,放倒對手。」

三哥道:「對,如能一招致敵,則『三青一刻』足矣。」

2019/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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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哥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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