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一 到頭方知萬事空

一百八十一 到頭方知萬事空

霸王鞭崔大安到南京,是為老龍頭奔喪來的,哪知在南京一待,竟待了兩個來月,如今要回北京,得去跟龍長江辭行,方不失禮數。

三十六條水道與四海鏢局,也算是世交。

四海鏢局創世人燕北劍客何武叔乃崔大安岳父,舊時,在京城通州運河碼頭偶遇老龍頭,倆人投緣,一見如故,當時,老龍頭剛涉足鏢業,個中門道知之甚少,何武叔不遺餘力,對其傾力指點幫襯,也得虧老龍頭精明能幹,假以時日,後來居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竟然比四海鏢局還紅火,老龍頭飲水不忘掘井人,心存感激,此後,對四海鏢局自然處處維護,悉心關照。

兩家鏢局,竟如兄弟一般,同氣連枝,共榮共損,互相照應,一呼百應,這是道上盡人皆知的美談。

一家是水道之龍,一家是陸上之虎。

劫道的在江湖上混,即便吃了豹子膽,也沒人敢動這兩家鏢局的鏢,動了一家,另一家決不甘休,必定會通力協作,千方百計討回公道。

道上朋友,幾乎沒人敢去跟龍虎叫陣,到頭來,不僅得乖乖奉還劫鏢,還得搭上小命,那不作死么,作啥都行,千萬別作死呀。

世上的事,總有例外,陰山一窩狼就是,老妖狼才沒把這兩家太放在眼裏呢,老妖狼忌憚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千變萬化柳三哥,不把這小子滅了,一窩狼永無寧日。

臨到崔大安接盤四海鏢局,與老龍頭脾氣相投,配合默契,兩家鏢局,同舟共濟,依舊如故,鏢局生意做得順風順水。

近來,劈波斬浪龍長江當了老大,咬定柳三哥為殺父仇敵,對此,崔大安極為不滿,認定柳三哥蒙了不白之冤,無奈龍長江是個剛愎自用之徒,看在兩家多年情分上,不便說破,免得傷了和氣,故而,與龍長江偶而相遇,只是打個哈哈,隱忍周旋,沒把事兒挑明。

崔大安能做到這份兒上,並非他本性,是多年來,在江湖歷練打磨所致,若由著性子來,早就拍案而起,一吐為快了。

何桂花知道丈夫的為人,臨行前,特別關照道:「大安,明兒去水道辭行,閑談間,千萬別提柳三哥的事。」

崔大安道:「我沒那麼傻吧。」

何桂花道:「即便龍長江問起此事,也得繞開話題。」

崔大安道:「喲,這可有點難,你說,怎麼繞?」

何桂花道:「假痴不顛,王顧左右而言他。」

崔大安道:「說得輕巧,若龍長江盯着問呢?」

何桂花道:「那你就順着他的意思哼哈幾句嘛,應付應付得了,出來混,總要顧及場面,至於,該幹啥,咱們還幹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求過得去就好,是黑是白,相信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崔大安不悅,卻道:「好吧,聽你的。」

何桂花道:「我怕你一急,把真話挑明嘍,你這人的脾氣,我最清楚,可不能歪著脖子,由著性子亂來呀。要那樣,咱就別去了。」

崔大安笑道:「放心吧,老婆,你當我不知磚厚瓦薄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點輕重還是有的,況且,咱們打個招呼就走,沒事。」

崔大安一笑置之,沒往心裏去,他有一掌經,到時候,屁股沒坐熱板凳,客套幾句,當即走人,不給龍長江有說話的機會,免得節外生枝。

翌日,水道大院內,畫棟雕梁的迎賓堂。

高堂軒暢,堂內纖塵不染,陳設的桌椅、博古架,全是紫檀木製成,做工考究,雕刻精美。

龍長江端坐在主座,左側站着小龍頭伺候,右側坐着軍師陰司鬼王算盤。

迎賓堂四角,高大英武的保鏢,身着鮮亮的服飾,佩帶刀劍,擔任守衛。

其實,像今兒這樣的場合,根本就用不着保鏢,保鏢只是水道的一種堂皇擺設,龍長江講究排場,以彰顯水道威儀。

崔大安與夫人坐在客座,丫環上了香茗,崔大安與龍長江寒噓一番后,崔大安即刻直奔主題,道:「近日,京城鏢局事兒煩多,兄弟大信來信,要在下着即回京,有要事相商,也不知是啥事,只是說,不便在信中表明,不知他葫蘆里賣的啥葯,沒辦法,故而今日到龍幫主這兒告辭來了。」

龍長江道:「哎,干咱們這一行的,事兒繁雜,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確實難啊。」

崔大安道:「可不是咋的,一家子不說兩家話,這行當着實不易,流血流汗不說,還費腦子,行事須計劃周詳,嚴絲合縫,來不得半點疏忽,出點差子,可不好收拾哇。」

龍長江道:「若有下輩子,要我選行當,打死我,也不幹。」

崔大安道:「龍幫主笑話啦,若舍了龍幫主,水道偌大的家業,有誰堪當此重任啊。」

瞧,這江湖混的,老崔也會說奉承話啦。

說着,崔大安起身一揖,道:「因事務煩雜,家中來函催得又緊,在下得回去準備行裝,就此告辭,請龍幫主多多包涵。」

確實,板凳還沒坐熱呢。

不過,如今坐的不是板凳,而是紫檀木椅子,椅子上還有個華麗的錦緞坐墊,那錦墊沒坐熱呢,崔大安夫婦就想溜啦。

龍長江愕然,起身道:「咦,崔大當家的,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吃了飯再走哇,近日水道來了一位名廚,精通淮揚菜肴,手藝端的不賴,也算兄弟為大當家的餞行了。」

崔大安堅辭:「謝謝盛情,改日再聚。」

龍長江道:「且慢,酒可以不喝,兄弟有個問題,卻要問一問。」

崔大安愕然:「問題?」

龍長江擺手,示意坐下,道:「不耽誤事兒,一個問題,一忽兒功夫。」

話說到這份兒上,再走,就不像話了。

崔大安夫婦相對無言,只得坐下。

看來,紫檀木椅子上的錦墊,還得加加溫呢。

龍長江對崔大安道:「柳三哥殺家父這事,你怎麼看?」

崔大安道:「在下不知情,不好說。」

崔大安壓抑著性子,話不由衷。何桂花向他眨眨眼,意思是說:大安,說話當心點,別把事情鬧掰了。

龍長江笑道:「嫂子,不關你事,別眨眼暗示,讓大當家的說真話。」

崔大安本想搪塞過去,見龍長江撂下這麼一句話,像是自己不敢說似的,心頭火氣一拱,噌地,上了頭,惱道:「龍幫主想聽真話么?」

「想。」

「真話嗆哪,不中聽。」

龍長江道:「再嗆也想聽,大當家的,盡說無妨,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嘛。」

崔大安道:「我看哪,柳三哥不可能殺令尊,龍幫主誤會了。」

龍長江道:「誤會,此話怎講?」

崔大安道:「柳三哥與令尊乃過命兄弟,再說,柳三哥乃當代大俠,怎能幹出這種齷齪兇殘勾當。」

龍長江道:「柳三哥殺父時,奇巧讓書童丫環撞個正著。」

崔大安道:「會不會看錯呢?看錯的事常有哇。」

龍長江不悅道:「俗話說得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硬要這麼說,本幫主就沒辦法啦。」

崔大安索性打開話匣子,道:「我還聽說,老幫主是服用『骨淘空』春藥致死,此葯乃一窩狼秘制,藥性極緩,癥狀怪異,不同於其它毒藥,服用后,面色紅潤,精力旺盛,長用此葯,看似滋補身體,其實,卻在暗中淘空人骨髓,數月後致人暴斃。此葯十分詭異,人死之後,當即藥性散發,即便再好的仵作,也絕難從死者體內查找到毒藥殘滓。」

龍長江冷笑道:「哈哈,大當家的,知道的不少呀,想必是聽南不倒說的吧?」

崔大安道:「正是。」

「南不倒是柳三哥的老婆,殺人犯老婆的話也能信!」

話既已說到這個地步,便剎不住了,崔大安本就不滿龍長江的所作所為,此刻,索性把話挑明嘍,但願他能迷途知返,若執迷不悟,自尋死路,作為朋友,老子也算儘力了。

姓龍的若決意作死,一條道跑到黑,那是他的事,再跟這票貨鬼混下去,太丟份,大不了從今往後,大道通天,各走一邊嘛,一念及此,朗聲道:「天下第一名醫的話不信,信誰!莫非信陰山一窩狼的!」

陰山一窩狼?話里有刺啊,那不是當着眾人面,罵自己與陰山一窩狼勾勾搭搭么!

陰山一窩狼名聲太臭,水道與一窩狼雖有密約,卻是在暗中通過陰司鬼王算盤與瘸腿狼暗中訂盟,若張揚開去,水道這塊金字招牌,那就砸嘍,今後怎麼在道上混!

龍長江張張口,氣得噎住了,臉色刷白,一時說不出話來,小龍頭邊給老爹捶背,邊道:「爹,心平平,氣和和,不可太較真,要麼,咱們別問了,好不好?」

龍長江緩過氣來,回身懟道:「滾一邊兒去,沒你的事。」

他面色刷白,對崔大安道:「你,你,接着說,……」

何桂花知道丈夫氣頭上來了,攔是攔不住的,他牛脾氣要麼不發,一旦發作,九頭牛也拉不回,於是,索性坐在一旁,端起茶杯,呡了一口,靜觀事變。

看來,今後兩家是混不下去羅,得,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混不下去,咱就不混。

崔大安道:「想聽就說,不想聽,在下還懶得說呢。」

龍長江臉上陣青陣白,硬撐道:「洗耳恭聽。」

崔大安道:「會不會老幫主與柳三哥在閑談中,胸中疼痛,柳三哥以為老幫主心痛,伸手按撫,為其消痛,豈料『骨淘空』藥性突發,老幫主就此胸骨塌陷,當堂猝死,奇巧,被書童丫環撞個正著,於是,柳三哥成了冤大頭,為一窩狼頂了黑鍋。」

龍長江道:「這也是聽南不倒說的吧?」

崔大安道:「不,市井傳聞。」

「市井傳聞也能信么?」

崔大安道:「市井傳聞,頗近情理,可供參考,認定柳三哥是殺老幫主的兇手,依在下看來,連市井傳聞也不如,簡直是天方夜譚。」

龍長江道:「會不會是謠言?」

其實,崔大安也是聽南不倒說的,既然已說出口,就不改口了,崔大安道:「這個嘛,在下無從查證,不過,絕不可能是無源之水。」

龍長江又問:「就算『骨淘空』春藥是一窩狼秘制,總得有人下藥呀,會是誰呢?」

崔大安道:「定是老幫主最親近的人嘍,究竟是誰,在下怎麼知道。」

崔大安當然知道,在杭州時,何桂花跟他說起過下藥的人葛姣姣,這回學乖啦,多管閑事多吃屁,老子不告訴你。

世上說真話的人本就極少,有些明擺着的事,連瞎子也看得見,嗨,就是不能說。

真話有時,快如剔骨尖刀,能扎死人,誰若亂說,不是把對方扎死嘍,就是把自己扎沒了。

剛才,老子稍稍吐了點口風,龍長江就氣得面色刷白嘍,得,裝瘋賣傻,點到為止吧。

在道上混,管不住自己的嘴,遲早死無葬身之地。這個道理,崔大安當然明白,否則,也活不到這個歲數。

龍長江譏道:「崔大當家一席話,本幫主茅塞頓開,不會還有沒說的吧,藏着掖着,留着過年,可不地道,說到頭,咱兩家還是世交嘛,知道多少就說多少嘛,聽說,前些日子,大當家的還在杭州,為南不倒助拳,跟一窩狼干仗呢。」

崔大安道:「唔,做得不對么?」

龍長江道:「與殺父仇人之妻,勾勾搭搭,可不地道。」

崔大安大怒,道:「咋的,勾搭了又咋的,跟一窩狼干仗,你心疼了!」

崔大安這話,戳了龍長江的肝尖子,道:「放肆,姓崔的,別人寒你,我龍某人可不寒你,放明白點,你今兒是在南京水道大堂,不是在北京四海鏢局!」

崔大安起立,怒噴道:「你利害,老子寒你,寒得下腳發虛,行不。」

又對何桂花道:「得,桂花,咱們走。」

龍長江再次氣得臉色發白,手腳冰涼,顫動的手指,指著龍長江道:「你,你,姓崔的,……」卻沒了下文。

站在一側的小龍頭,又是手忙腳亂的為乃父,捶背按撫,嚇得額頭黃汗滾滾。

此時,迎賓堂衝進幾條彪形大漢,為首者是滾滾怒濤龍黃河,他提着朴刀,身後跟着笑裏藏刀皮蛋黃及三條大漢,大踏步走進廳堂,氣得面色紫脹,雙眼瞪着崔大安,將朴刀一橫,道:「別走,姓崔的,今兒你太過放肆,分明是興師問罪來啦,行,能耐,還有話么,索性罵個痛快,我龍老二還沒聽夠呢。」

原來,龍黃河已在堂外聽了許久,見大哥氣壞了,心有不忍,聽到此處,實在憋不住,就衝進了迎賓堂。

崔大安道:「在下本不該說,知道跟你們說這些,白天是白說,黑夜是黑說,是龍幫主硬要聽真話,在下情面難卻,才一吐為快,聊供參照,誰知龍幫主倒還有幾分雅量,當兄弟的卻急眼啦,橫插一杠,說翻臉就翻臉,既撕破了臉,在下也就不客氣啦,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老幫主的死,是一窩狼乾的,跟柳三哥毫不相干,有本事,找一窩狼算賬去。」

龍黃河握著朴刀的手背,青筋綻起,紫脹的臉,瞬間鐵青,話趕話到這個地步,對龍黃河來說,太丟份了,在眾人面前,崔大安一點面子都不給,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這個臉可丟不起,龍黃河怒吼道:「老子知道,你跟柳三哥穿的是一條褲子。」

因是來向龍長江道別的,崔大安沒帶霸王鞭,夫婦倆面對凶神惡煞的龍黃河,手握劍柄,崔大安面色一沉,一字一頓,道:「是又咋的,承蒙誇獎,深感榮耀,老子卻也知道,你跟一窩狼穿的才是一條褲子。」

草,冤死啦,屎盆子扣到老子頭上啦,龍黃河幾曾受過如此折辱,這話有如火上澆油,令其怒不可遏,睚眥欲裂。

本來,隨着柳案的進展,龍黃河對柳三哥殺父案,也漸漸察覺疑竇叢生。

前些時,三弟海闊天空龍大海,從廣州趕到南京奔喪,兄弟倆私下合計,覺得此事,頗多蹊蹺,不像是柳三哥所為。無奈大哥是一根筋,抹下臉,依舊認定兇手是柳三哥,礙於兄弟情面,當時,他倆把話頭岔開了。龍黃河想找個合適時機,再跟大哥提這個事。

況且,龍黃河對大哥與一窩狼暗訂盟約,聯手追殺柳三哥之事,從一開始便堅決反對,奈何,大哥當即把他頂了回去,說,為報父仇,在所不惜,柳三哥一死,此盟即告終結,還怪他,怎麼不懂通權達變之道。

從小大哥待他不薄,見大哥光火了,只能默許,睜隻眼,閉隻眼,佯裝順從。

如今,在迎賓堂上,當着眾人之面,崔大安怒斥他與一窩狼穿的是一條褲子,大哥的屎盆子,竟扣在自己頭上,真叫他有口難辯,抑或百口莫辯,甚至,即便有千口萬口,也萬不能辯,總不能說,此事是大哥乾的,跟我無關吧!

如此尷尬之境,令其在眾人面前一時語塞,顏面丟盡,傳到江湖上去,還怎麼混!

滾滾怒濤龍黃河,怒吼一聲,騰身而起,舉起朴刀向崔大安當頭劈去,崔大安氣定神閑,拔劍相迎,一式「迎風搧扇」,當一聲,刀劍相磕,砸得火星直迸,將朴刀磕在一旁。

崔大安劍身裹挾著霸悍真氣,屹立堂中,紋絲不動,龍黃河卻是虎口微微一麻,心下暗暗一凜。

龍黃河身旁的笑裏藏刀皮蛋及三條壯漢,旋即跟進,拔出單刀,呈半弧狀,將崔大安夫婦圈在中間。

崔大安喝道:「是群毆,還是單挑,劃下道兒來。」

陰司鬼王算盤捻著頷下的幾莖黃須,悠悠道:「崔總鏢頭,你也太過分啦,對老大撒野不解氣,又對罵起老二來啦,是水道好欺負,還是怎麼的呀,別客氣當福氣,好不好。」

陰司鬼王算盤扇陰風,點鬼火,乃是行家裏手,聽他這麼一激,龍黃河心道,是呀,說啥也得把面子掙回來,決不能善罷甘休。

龍黃河招呼皮蛋黃等人道:「愣著幹啥,上。」

崔大安抓起茶几,向龍黃河擲去,龍黃河朴刀橫掃,咔喳一聲暴響,茶几落地,砸得粉渣末碎。

龍黃河等人揮舞刀劍,撲向崔大安夫婦,崔大安夫婦背貼著背,沉着應對,毫不畏懼,雙劍如龍蛇狂舞,氣定神閑,龍黃河等人竟沒賺得絲毫便宜。

一時,迎賓堂內,刀光劍影,暴叱連連。

小龍頭心內煎急,面上卻不露聲色,對龍長江道:「爹,二叔這麼以多欺少,傳到外面去,可不光彩。」

龍長江道:「你懂個屁,這是崔大安自找的。」

陰司鬼王算盤趁機道:「得讓姓崔的嘗嘗苦頭,其言太過張狂。」

龍長江沉着臉,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場中打鬥,對龍黃河表面上既不讚許,也不呵斥,其實,心內暗自歡喜,縱容其胡來。

小龍頭急得抓耳撓腮,卻一時想不出好辦法。

龍黃河見老大沒發話,知是深得其心,打得就更起勁,一柄朴刀耍得潑風也似,上三下四,向崔大安夫婦夾頭夾腦劈去,兇險狠辣,崔大安不敢大意,手中長劍,指東打西,一套達摩劍法,使得氣完神足,滴水不漏。

五打二,對身經百戰的崔大安夫婦來說,算不得啥,在這五人中,其中三人是龍黃河的敢死隊,他們的外號是不怕死,死不怕,怕不死,這三人打得最凶,尤其是怕不死,此人進攻時,只有殺着,沒有防守,即便露出空門,也毫不忌憚,一味猛打猛砍,縱使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好像就怕自己死不了似的。

崔大安聽說過怕不死這個人,今兒遇上了,頗感棘手。

他粗中有細,道行極老,今兒這場拼殺,能不死人最好,可為日後轉圓留有餘地。

若真將人殺了,沾了血,兩家的梁子,怕是打上死結,有些難解了。

在道上混,多個朋友,多條路。即便結下樑子,也別鬧成不共戴天的冤家對頭。

飯還得吃,鏢還得走,能用嘴化解的梁子,就盡量不要用刀去化解。

這「怕不死」的打法,不是作死么。

起初,崔大安只是一味防守退讓,見龍黃河與怕不死,像是看破了他心思,步步起酒勁,越打越起勁,崔大安惱了,劍光暴熾,騰龍飛電,將龍黃河、皮蛋黃等人,逼退三步。

怕不死見另兩個夥伴,正纏着何桂花,崔大安一側,露出破綻,心下大喜,逼近一步,一刀砍去,欲卸下崔大安一條胳膊,豈料,崔大安身影一閃,避過來刀,劍頭在刀背上一搭,當一聲,怕不死刀頭落地,與此同時,左掌穿出,拍向怕不死胸口,這記少林達摩掌,看上去輕飄飄,貌不驚人,卻是一記殺着,崔大安不忍同道相殘,手下留情,只用了六七成功力,怕不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人高馬大,吸一口真氣,起手相迎,對了一掌,只聽得「嘭」一聲,怕不死偌大個頭,登登登,連退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左臂骨折,掛落胸前,哇,噴出一口鮮血,好個怕不死,右手撒刀,在地上一撐,縱身而起,卻立腳未穩,眼冒金花,栽了個狗啃泥,仰頭叫道:「奶奶的熊,老子跟你拼啦!」鋼牙一咬,再從地上爬起,這回眼睛一黑,朝天栽倒,不死不休,一骨碌,又從地上掙起,見眼前黑影一閃,以為是崔大安,衝上前,全然不顧掛在左側晃蕩的胳膊,右臂一把將黑影攔腰抱住,死不鬆手,口中叫道:「弟兄們,別管老子,斬了姓崔的。」

水道眾人見了有急的,有氣的,有笑的,有搖頭的,滿堂大嘩。

其實,怕不死抱住的不是崔大安,是笑裏藏刀皮蛋黃,這時,崔大安若趁機殺了他倆,唾手可得,崔大安又好氣又好笑,卻下不了手,轉而向不怕死與死不怕,連攻兩劍,將其逼退,對何桂花道:「桂花,咱走。」

龍長江終於忍不住了,大喝一聲:「想走,沒門兒!弟兄們,拿下姓崔的!」

瞬間,四大門神從大堂的四個角落騰身而起,一落地,便一字兒排開,一溜兒腳著芒鞋,緊身褐色道士裝束,封住大堂出口,拔劍出劍,快如閃電,長劍削出,劍尖破空之聲暴熾,剎時,劍氣森森,逼人眉睫,截住崔大安夫婦去路。

同時,龍黃河點了怕不死的穴道,鬆開箍住皮蛋黃的右臂,皮蛋黃挾着他,扶到大堂邊上,交保鏢看護,當即返回,加入拼殺。

龍黃河、皮蛋黃、不怕死、死不怕,不依不饒攻向崔大安夫婦後背,崔大安在與龍黃河等人廝殺其間,瞥一眼大堂出口的森寒劍氣,由不得心頭一凜。

崔大安是從刀劍矢石中殺出來的英豪,經過的苦戰惡戰,難以計數,什麼陣勢沒見過!

也許,四大門神聽說過崔大安是個光明磊落的豪傑,對他心生敬畏;也許,他們覺得於情於理,對崔大安夫婦猝然動手,有失公允;也許,他們覺得以多勝少,實在不是件光彩的事,尤其是,對手中還有個女流。

當時,四大門神並未動手,只是截住了夫婦倆的出路。

不過,四柄長劍所指,劍尖散發出的凌厲劍氣,森寒逼人,隱隱透著一股死亡氣息,壓迫着崔大安的眉睫,這種臨近死亡的不祥預感,他還真是平生第一回遭遇。

夫婦倆與龍黃河等人交手之際,崔大安向何桂花丟個眼色。

夫婦倆情深似海,形影不離,身經百戰,配合默契,一個眼色,一個手勢,一個微小的肢體動作,便能瞭然對方的用意。

那個眼色的意思是:桂花,一會兒我沖開個口子,你趕緊走人。

何桂花杏眼一嗔,微呈不屑,意思是:決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其實,崔大安明白,自己這個眼色,多半是白丟,何桂花的脾性,沒人比他更清楚,既然她不同意,再勸也是白搭。

如今,要麼倒在迎賓堂,要麼打出迎賓堂,別無它路,說真的,崔大安心底沒有勝算。

要想衝破武當出身的四大門神的劍陣,談何容易。

武當以劍與太極名世,戛戛獨造,其中的黃鶴,雖只有十八歲,卻以風格迥異的凌厲快劍,名揚大江南北,乃武當劍客的後起之秀,北京講武堂對他十分看好,被評為天下第五劍客,其劍術直追天下第一劍柳三哥。

而四大門神的劍陣,則早已在江湖威名赫赫,即便三哥碰上,也是件搔頭的事。

霸王鞭崔大安,知道利害進退,看來,今兒咱夫妻倆,算是多半走到地頭了。

夫妻倆行走江湖,在與盜賊激烈打鬥中,能一心兩用,傳遞目光、手勢等暗號,非但不影響進招拆招,還大受裨益,出其不意,常獲勝算。

這種用目光說話的神技,他倆已習以為常。

根據不同的語境與事態演繹進程,投遞的目光,以明暗強弱的眼波與眼皮眨動的頻率,即能傳遞無比豐富的無聲語彙。

這種稍縱即逝的微妙語彙,也只有他倆看得懂,世上沒有第三者,能夠破譯其中奧妙。

強敵昏昏然,而我昭昭然,夫妻同心,利能斷金,故在劇斗中能獨佔先機,先敵一籌,常獲勝券。

也許,人們只知道眼睛是會說話的,卻不知道眼睛的語言,遠比人的口語或書面語言,生動豐富得太多太多,簡直何止百倍千倍。

在激烈的搏殺中,崔大安第二次向何桂花丟個眼色,目光委婉,脈脈含情,意思是:行,依你,有句話想說,卻沒說出口,在這關頭,就顧不得了,告訴你吧桂花,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何桂花眼含笑意,也丟個眼色,意思是:老夫老妻,客氣個啥,只要咱倆在一起,就比啥都好,生死由之,但憑天命,比翼連理,幸何如之。

在這危殆關頭,最重要的是藐視強敵,敢打敢拼,互相激勵,逃出生天。

第三次,崔大安目光豪邁,意氣風發,向何桂花瞥了一眼,意思是:頑強拼殺,衝破劍陣。

何桂花滿眼春色,神采飛揚,意思是:決不氣餒,求勝求生。

夫婦倆身形一變,何桂花接下身後的龍黃河等四人,刷刷刷,連削四劍,乃平生絕學,傾囊而出:左右挑簾、青蛇轉身、白蛇吐信,毒蛇出洞,一招比一招兇險,靈蛇劍豈是浪得虛名之輩,劍生寒芒,擋我者亡,逼得龍黃河等人,連退三步。

崔大安暴叱一聲,奮不顧身沖向四大門神,喝道:「滾開!」

崔大安對四大門神,只是耳聞,見的次數沒幾回,記憶中,面目模糊,不甚了了,倒是龍黃河、皮蛋黃等人,見的次數較多,還合作過數次,不僅面熟,還頗知根底。

面對四大門神,當務之急,是要對武功最高的黃鶴,趁其不備,突然襲擊,壓其鋒芒,銼其銳氣,其餘三人,必然驚愕,一時失措,應對失當,方可趁隙突破缺口,走他娘的。

崔大安的實戰經驗十分豐富,而四大門神,從賣相看,最長者三十來歲,最幼者便是黃鶴,只有十八歲,即便道行再老,及至臨戰,料想終歸有限。

那麼,誰是黃鶴呢?

崔大安可真有些吃他不準。

從面相判斷,有兩人,一望即知,年交三十,可知黃鶴不在其中,餘下兩人,長得年輕,還帶些稚氣,乳臭未乾,卻分不出誰是十八,誰是二十,料定黃鶴便在其中,他倆俱各修長身材,一人臉白,一人臉黃,黃臉者與其餘二人,在其左前方,白臉者在其右前方。

黃鶴黃鶴,毛估估,臉黃者便是黃鶴。

崔大安吃定黃臉者為黃鶴,便突施殺手,一式菩提金剛,長劍平地飛起,怒掃黃臉黃鶴。

菩提金剛乃達摩劍中的絕殺,極快極怪,勢不可擋,凡膽敢攖其鋒芒者必折。

黃臉劍客吃了一驚,如同晴天霹靂,一道劍光,倏忽飆起,電擊雷鳴般向其脖頸劈落,一時錯愕,只得以劍護身,飄然後掠,左側其餘二人,即便想將缺口堵上,畢竟差了一步之遙,在劇斗中,不要說相差一步,就是一寸一毫都差不起啊,三人愕了一愕。

崔大安心道:草,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還天下第五劍呢,是個嫩角兒,北京講武堂,盡他媽瞎扯淡。

他身形一側,左手向後一撈,牽着何桂花的左手,便從黃臉劍客留下的空缺處極速標飛。

夫妻倆一個臉向前,一個臉向側后,一個朝前飛掠,一個是側身倒掠,若是別人,倒掠者定會別手別腳,影響速度,甚至栽倒在地,而他倆不會,像這類騰挪翻飛,他倆已輕車熟路,稔熟之極,只要手一沾上,手指在掌心輕輕一捻,便知是倒飛還是順飛。

他倆凌空飛度,速度奇快,姿勢奇美,旁觀眾人見了暗暗稱奇。

錯!

崔大安大錯特錯!

黃臉劍客是玄武,不是黃鶴。

偏偏白臉劍客才是黃鶴。

在生死搏殺之中,一個錯誤的判斷,付出的代價十分沉重,不是鮮血,就是生命。

崔大安料想他右側的白臉劍客,多半反應不過來,這是崔總鏢頭的絕殺,不到緊要關頭,輕易不用,一旦出手,還真沒碰上有人能攖其鋒芒呢,故而,根本沒將白臉劍客放在眼裏。

就在夫妻倆的身形,即將從缺口處飛縱而出之際,白臉劍客面色淡定,毫無表情,就像這件事跟自己無關似的,或者,像是在看一場白戲,看得入神了,佇立未動,既未退讓,也未跟進,只見握劍的手一揚,手中長劍,接連向崔大安刺了三劍,出劍收劍,迅快無比,三道青光一爆即逝。

多數旁觀保鏢,沒看清是咋回事,還以為這個劍客一定是嚇呆了,崔大安那雷霆一擊的出劍,遇上誰都會心驚肉跳,這個劍客一定是嚇得目瞪口呆了。

當然,看清三劍的人也有,不多,像龍長江、小龍頭等當然看清了,哇,好快的劍,與崔大安幾乎難分伯仲。

何桂花此時正側身飛行,卻全神貫注,周遭情形,見三記快劍襲向夫君,險情陡生,大驚失色,輕「啊」一聲,屏氣凝息,拼盡全力,凌空刺出三劍,只聽得「鏘鏘」兩聲,白臉劍客刺的兩劍被撞開,其中一劍,實在太快,「嗤溜」一聲,在崔大安右肩劃下一道口子,鮮血四呲,一肩濡紅。

崔大安只覺肩頭一涼,心知不妙,咦,這白臉劍客的劍好快,莫非他是黃鶴?

他強忍肩頭疼痛,看也不看,一聲斷喝,長劍如鞭,一記倒抽,撩向白臉劍客,這又是崔大安獨創的一招殺着,叫「敬德倒抽鞭」,敬德者,乃唐朝尉遲敬德之謂也,其謂正宗門神,擅長鋼鞭,崔大安以劍作鞭,抄了「敬德」一招,此招出其不意,似退實攻,妙不可言,加之他身高臂長,出招超奇,去勢如電,那白臉劍客猝不及防,急閃身時,「嘩喇」一聲,崔大安的劍尖,將他胸前衣衫劃開條大口子,衣衫破碎,露出胸腹,頗為狼狽,幸好,劍尖未觸及肌膚,未曾出血,不過劍尖咄咄逼人的那股戾氣,將他雪白的胸口,劃了一條七寸長的紅印。

哇塞,若是那劍撩得再靠後一點點,這小子准廢。

「嘩啦」一聲,白臉劍客將上衣扯了,光着膀子,加入戰團。

就這麼稍稍一個停頓,前方缺口即刻被三劍客封死,黃臉劍客,刷刷刷,也向崔大安削出三劍,三劍凌厲,卻沒了白臉劍客的突兀迅捷,崔大安見招拆招,喝問:「你不是黃鶴?」

黃臉劍客道:「貧道是玄武。」

雖明知答案如此,崔大安還是「啊」了一聲。

黃臉劍客笑道:「你以為臉黃就是黃鶴么!」

崔大安無語,判斷失誤,造成黃鶴偷襲得手,這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四大門神及龍黃河等人,將崔大安夫婦困在中間,刀光劍影,織成一張大網,將他倆牢牢鎖在其中。

崔大安的右臂已被鮮血染紅,手中長劍,幾難把持,肩頭劇痛難熬,卻不哼一聲,奮力反擊,夫婦倆困獸猶鬥,毫不氣餒,從四大門神的出劍來看,最難纏的就是白臉劍客的快劍,出劍奇快,收劍更快,一旦出劍,最少三劍,落點上上下下,奇崛怪異,匪夷所思,令人難以捉摸。

崔大安明白,白臉劍客定是黃鶴,此人劍術,遠在其餘三人之上,看來,北京講武堂的點評,精當妥貼,確有真知灼見。

如若肩頭沒中了那記快劍,老子不信會沖不出去。

在拼殺的最後時刻,人總想死個明白,劍頭一肩,種下了死因,這一劍,到底是不是出自黃鶴之手呢?

死要死個明白,若是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起來,總不能說大概是吧,抑制不住好奇,他向白臉劍客連攻數劍,問:「你是黃鶴?」

白臉劍客道:「貧道正是。」

崔大安冷哼一聲,道:「劍術真帥,人卻太渣。」

黃鶴面色一紅,似有愧色,手中劍慢了一慢。

也許,他覺得,以多欺少,是件不光彩的事;也許,他覺得,因多說了兩句話,就要取人性命,做得也太過霸道專橫。

黃鶴的劍慢了,眾人的刀劍,卻依舊起勁。

七打二,且又有劍傷,崔大安深知,今兒是板上釘釘,死劫難逃啊,真氣從他的手心、腳下、肩頭傷口,悄悄泄漏,就像沙漏似的在莫名流逝。

萬萬想不到的是,沒倒在一窩狼的明槍暗箭之下,卻栽在世交好友的手中。

滑稽,江湖真他娘的滑稽!

崔大安紫橖色的臉,先是泛黃,既而蒼白,流的血太多啦,手中長劍,幾難把持。

江湖上雲譎波詭,劇情反轉之事,所在多有,叫人算不勝算,防不勝防啊。

噹啷啷,一連串暴響,龍黃河的朴刀狠狠砸在崔大安劍上,長劍脫手落地,崔大安頭一暈,滿眼雲山霧海,一時茫然不知所措,踉蹌趔趄,伸着手,像是在找長劍,或者,是要去扶牆壁,想站穩腳跟,卻身不由己,高大的身軀,搖搖欲墜,隨時有可能轟然倒地。

不怕死與死不怕,分別在崔大安兩側,敏捷跟進,兩柄單刀,一前一後,向崔大安身上猛砍。

何桂花此時,正與黃鶴、玄武捨命拼殺,見狀,大驚失色,她一式「流星趕月」,撩開二人長劍,驚呼一聲:「大安,當心。」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何桂花不顧己身安危,縱身向崔大安撲去,欲以己身,替夫君挨上兩刀,或者,作一堆兒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此生足矣。

崔大安似乎聽到,桂花在叫他,那聲音很遠很遠,看來,桂花脫身了,哈,太好了,老子千萬別倒下,得跟這些灰孫子拼到最後一口氣,拖住他們,讓桂花跑得遠遠的,……

瞬間,一切聲響都已消逝,最後,他竟記起岳父臨終時念叨的兩句詩:一入江湖深似海,到頭方知萬事空。

怪了,好記不記,偏偏記住了這兩句話,……

201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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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哥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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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一 到頭方知萬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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