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滿月
李穎回到家裏，給陶奇打了個電話，把江濤的事情告訴他。陶奇一聽興奮極了。江濤忽然有了媽媽，他打心底里為他高興。他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就急急地跑到江家，把這一切都告訴給新母親。靳敏聽了，既驚又喜，她甚至有點不太相信這是真的。
陶奇興奮地說：真的！李穎剛剛打電話給我！現在他們已經回到家，正在幫她媽媽準備明天出庭作證的文件。楊非叔叔也和他們在一起。
江南下問：江濤呢？他在哪兒？
他還和衛華阿姨在墓地，在他父親的墳前。想不到，江濤是衛華阿姨的兒子，那就是說，紀周是我爸我媽的骨肉了！這簡直就像做夢一樣！爸，您說對吧？
江南下激動地說：對！你說得對！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告訴你們。我得趕緊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我爸我媽，還有我爺爺！
江南下去送陶奇回去。靳敏在電腦前坐下來，繼續準備明天在法庭上的陳述講稿。孩子都找到了，她認為現在更需要把這一切都說清楚，因為，只有法律才能給公眾一個公正的答覆。
頂着莊嚴國徽的法院大廈聳立在藍天下。人們紛紛進入審判大廳，在旁聽席上就座。媒體記者蜂擁而至，佔據了旁聽席一半以上的位子。市電視台經過法院特別獲准，將對本案審理全過程作現場全程報道。他們已經支起了攝像機，嚴陣以待。整個大廳一片肅寂，只有主持人的聲音在大廳里迴響：
各位觀眾：萬眾矚目的串子案今天終於在本市中院第一審判大廳開庭。聞訊而來的各路媒體記者和趕來旁聽的群眾把寬大的審判廳擠得滿滿的，足見此案所引起的廣泛關注。其中，醫院應付的責任、應賠償的金額當然是大家注意的焦點，而最令人感興趣的是本案原告之一的靳敏，她作為醫院的法定代表人，同時也成了本案的主要被告。這非常發人深思……
主持人話音未落，靳敏走進法庭，江南下、江濤跟在後面。最後，陶奇和吳家宜用輪椅推著陶國棟走進來，他們分別在原告席上就座，同時就座的還有他們的代理律師。記者把鏡頭對準了他們，旁聽席上自發地響起了掌聲。
靳敏轉身掃視了大家一圈，她看見，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的李玉興、楊非、李穎、李園園、張文娟和劉珊珊，紛紛舉起了拳頭，有的還做出「V」字手勢，給他們鼓勁。小梅的身影也出現在旁聽席上，她站在後面，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江南下。陶奇和江濤向同學們笑笑，回著手勢，互相低聲商量着什麼。
被告席上，醫院的代理辯護律師夾着文件走過來，他遠遠向靳敏打着招呼。靳敏走向他，在被告席上坐下來。旁聽席上又響起一片議論聲。
證人休息室里，周小慧默默地坐在長椅上，法警守護在她身邊。這時，高牧師被法警領了進來，嬰兒室的護士也被法警領進來。最後一個進來的是衛華，她向周小慧點點頭，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周小慧對她笑笑，她想，犯下一個錯誤，可能用不了20秒，糾正一個錯誤，卻花了整整20年！每個人都為這個錯誤付出了代價。她更為此走上了法庭，並準備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開庭了，法警發出口令：全體起立！穿着新式法袍、胸佩國徽的法官們依次進入法庭。原告、被告、旁聽者同時起立。全場一片肅靜。
原告代表靳敏宣讀訴狀。
原告律師出示有關書證。
被告律師請證人出庭。
相應的法律程序過後，周小慧出現在證人席上，她一出現就引起了一片騷動。周小慧面色蒼白，她面對法官，講述著當年抱錯孩子的經過。旁聽席上，記者們飛快地用電腦或筆做着記錄。當衛華出現在證人席上時，法庭上出現了一陣更大的騷動。法官敲著小錘：安靜！安靜！
法庭門前，電視台正在進行現場直播，主持人情緒十分激動：各位觀眾！各位觀眾！今天對串子案的審判出現了戲劇性的場面。經過證人、當年值班護士周小慧的回憶和證人、旅美華人學者衛華的認定，備受世人和媒體關注的尋親尋子案終於有了結果！各種事實證明，被大家苦苦找了很久的第三家就是衛華女士的家庭！而她的兒子衛紀周正是院方多方尋找的那個孩子！至此，三家人，三個被抱錯的孩子全部浮出水面！大家可以鬆一口氣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悲劇的開頭卻引出了喜劇的結尾！……
商店裏，馬路邊，一排排電視機都在轉播庭審，不少人駐足觀看。江海洲、袁苑、靳士英和魏紅梅正圍坐在江家客廳里一起觀看。陶明山也坐在家裏，和照護着他的護士一起，專註地看着電視。
庭審還在繼續。
法官：原告陶奇、江濤，還有什麼需要向法庭申訴的嗎？
陶奇站起來：有。
法官：可以申訴。
陶奇一拉江濤，兩人同時站起來，手中拿着寫好的講稿。全場迅速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們。陶奇的聲音有些發顫：作為本案的無辜受害者，我們有話要說。
江濤：20年前的一樁無心的錯誤，使我們的命運發生了巨大改變，這是悲劇。
陶奇：然而，正如媒體所言，由於人們的善良和博大愛心，悲劇變成了喜劇。
江濤：我們感謝20年來把我們當作親生骨肉一樣撫養的父母們！
陶奇：我們感謝教育我們、關心我們，使我們能健康成長起來的親人們！
江濤：我們感謝在事件發生后，以極大的同情和正義感關注此事的人們！
陶奇：我們感謝一切為此案終於真相大白而付出努力的人們！
……
陶奇和江濤言之切切。人們靜靜地聽着，無不為之動容。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笑，每個人的眼中都含着淚，就連法官也不忍打斷這特殊的申訴。
之後，身穿一襲套裝，神情堅毅、風度高雅的靳敏站了起來，她要向法庭作她的最後陳述。作為集原告與被告於一身的本案關鍵人物，她會說些什麼呢？法官期待着，萬眾期待着，與本案有關的所有的人都期待着。
法官。各位陪審員。作為原告和被告的代表，我將向法庭作出我的最後陳述。本案已經有了一個結果，這是大家都感到欣慰的。然而，由本案所引發的思考，還遠遠沒有結束……養育是什麼？關懷是什麼？血緣又是什麼？人生中，什麼重？什麼輕？什麼可以快刀斬亂麻？什麼藕斷了絲還連着？我們每一個人通過這個事件，都經受了嚴峻的考驗。……DNA能決定誰和誰是一家人，誰和誰不是一家人？DNA能分辨出親情、友情和恩情來嗎？當今社會，有多少親生骨肉自相殘殺的慘劇，也有多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事實在現實中存在着！它所涉及的倫理、法律、情感等等問題，實在值得我們深思！
陶奇在聽，江濤在聽，江南下在聽，小梅在聽……；旁聽席上，政府官員模樣的人在傾聽，專家在傾聽，記者們也在傾聽……
靳敏說：有人說，既然孩子已經找到，骨肉已經團圓，你們還有什麼必要走上法庭，討個說法呢？這不是炒作嗎？不！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炒作這件事，媒體也沒有這個必要。作為一名被告，我站在原告的立場上應該說，醫院所造成的這種比死別還要讓人難以接受的生離，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可是，我同樣作為一名原告，站在被告的立場上可以反問一句：即便打贏了官司，獲得了賠償，找回了親生骨肉，不是又造成了一場20年的親情的一旦生離嗎？
靳敏拿出一張紙，向法庭宣示：所以，我代表被告方向法庭鄭重表示，我們將以此為誡，對全體醫護人員進行深入的醫療道德教育，絕不讓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並願接受法院所裁決的任何處分。同樣，作為原告各方的代表，我宣佈，撤消對當事人之一周小慧護士刑事責任的追究，並將賠償所得的全部款項，成立專門性的基金，用以幫助因醫療事故造成家庭悲劇的孩子們。
記者們的手飛快在鍵盤上敲擊著，有人迅速跑出去發稿。
「無情的錯誤發生了。有情的人們團圓了。最應該關注和幫助的，是那些還沒有團圓的親人們。願類似的錯誤永遠不再發生！願已發生的錯誤迅速得到糾正！願我們在糾正已有錯誤的過程中，讓整個社會變得更為和諧與美好！我的話完了，請法庭考慮。」靳敏說完，拿起講稿坐下來。忽然，靜靜的法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法警被她激昂的陳述感動了，竟含淚鼓起掌來。法官們也在微笑着鼓掌。江濤、陶奇和靳敏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江家小樓里熱鬧非凡，象舉行什麼儀式一樣。親屬們都到齊，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氣。江南下將一本大紅的房產證鄭重地交給江濤，然後和他緊緊擁抱起來。
陶國棟家裏，陶明山和陶國棟在院子裏坐着，那套高雅古樸的傢具已上好漆，擺在他們周圍，格外引人注目。吳家宜領着陶奇走進來。陶奇激動地看着這套送給他的珍貴禮物，突然給爺爺和父親跪下了。
事情已經了結了，一切秩序似乎都已恢復了正常。江南下開着車，靳敏坐在他旁邊。江南下這時興奮異常，他想不到，一場錯綜複雜的串子案件竟會解決得這樣圓滿！
靳敏意味深長地說：還沒有吧，我們呢？什麼時候解決？
江南下愣了：我們？我們還要解決什麼？
離婚啊！
江南下望着她，目瞪口呆。他一失神，汽車突然失去了控制，偏到另一條車道上，變成了逆行。靳敏急了，大聲叫起來。江南下連忙打方向，將車開回原車道，躲過了迎面開來的大卡車。江南下驚魂未定，吐了一口氣：真懸啊！
把靳敏送到醫院，江南下憂心忡忡。江南下知道妻子的脾氣，現在她竟要和他分手，自己卻毫無辦法，因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江南下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往事如昨。靳敏坐在辦公室里，心緒平和。忽然有人敲門。門開了，陶奇和江濤站在門口。靳敏感到很意外：你們怎麼來了？
江濤說：媽，您要和我爸離婚？
對，這個決心我早就下了。
您能不能重新考慮？
不可能，兒子。他太傷我的心了。我受不了他對我的懷疑，更不能忍受他對我的背叛。這是原則問題。你們誰也不要勸我。
我們連抱錯孩子這麼大的錯誤都原諒了，您就不能原諒他一次嗎？人，都有可能犯錯誤的，對不對？您原諒他吧，媽！哪怕是為了我。難道您想讓我回到一個破碎的家嗎？那我寧可不回來！媽！求您了！
陶奇和江濤懇切地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面對兩個兒子的苦苦訴求，靳敏無言以對。該屬於自己的想躲也躲不開，不屬於自己的求也求不來。現在，江濤和陶奇都回到了各自的家庭，一切都已了結了。二十年的傷痛幾乎把一個人都能磨平，好不容易才破鏡重圓，難道現在又要讓兒子重新面對一個破碎的家庭嗎？那樣豈不是太殘忍了……
門外傳來輕輕地敲門聲。江濤走過去，將門打開。小梅怯生生地站在門外。
江濤問：你找誰？
我……我是江總的秘書。
靳敏說：小梅嗎？進來吧。你也是來替他作說客的？
不，靳院長。我已經不是他的秘書了。我今天已經向公司遞了辭呈。
噢？為什麼？你坐吧。
陶奇一拽江濤，兩人悄悄走出去，帶上了門。小梅仍然站着：我……我承認，我一直對江總有好感，我覺得他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可是江總從來沒有在意我，我們之間，一直維持着一種很正常的工作關係。確實如您所說，是在您兒子的血型出錯之後，江總很痛苦，才……這主要怪我！是我沒有把持住自己。……從那天以後，江總就開始疏遠我。……我……我聽了您上次對江總的分析，又聽了您在法庭上的陳述，作為一個女人，我非常欽佩您處理這次事件的勇氣和肚量！我覺得，您才是江總真正的伴侶！而且，我不能讓你們這個好不容易才團圓的家庭因為我的存在而出現新的裂痕，所以我決定走開。……您要責怪，就責怪我吧！您要恨，也恨我吧！我只希望您能跟江總重新和好。……再見！
小梅說完，對靳敏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欲走。
靳敏站起來，喊了一聲：站住！小梅驚訝地轉過身來，她看見，靳敏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小梅有些不知所措。
靳敏看着她：希望你轉告你們江總，我建議他退回你的辭職信。好好工作吧。你放心，你不會成為我們的障礙。
小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疑惑地望着靳敏。靳敏也看着她，目光里流露出善意的關愛。小梅愁苦的臉上忽然綻開花一般的笑容，轉身跑走了。靳敏仍然微笑着，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下來。
陶奇和李穎騎着車在街上走着。陶奇在想，鬧了半天，原來江濤還是李穎的表哥呢！幸虧她沒有答應江濤，因為表兄妹是不能談朋友的！
李穎調皮地說：你以為，這樣你就沒競爭者啦？哼，說不定，我會開始追求衛紀周呢？
不會吧？
難說噢。
那我就告訴李園園，讓她一天24小時盯着紀周，不給你有可乘之機！
你敢？
陶奇笑了。他們一路上打鬧着往前騎。突然，一聲汽車喇叭在身後響起，陶奇回頭看去，江濤正向他使勁招手呢。陶奇騎車滑過去，問他幹嘛？
快上車！咱們去車站接紀周！
啊？紀周回來啦？
領導特意讓他提前回來。
我爸知道了嗎？
已經給他們打了電話。你快上車吧！
陶奇將自行車交給李穎，鑽進車裏。很快就到了車站，果然接到了衛紀周，三個人彼此一見面，激動地抱在一起。
陶奇說：紀周！我爸我媽一定會拿豆腐腦來款待你。信不信？不信咱倆打賭。
衛紀周笑而不答。
江濤說：什麼你爸你媽呀？他爸他媽！
陶奇說：那你爸你媽呢？現在不也成我爸我媽了？
咳，別說那麼複雜了！什麼你呀我的，簡單點兒——衛紀周說。
三人一起說道：咱爸咱媽！哈哈哈哈！
吳家宜知道兒子要回來了，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到處看了看，什麼都沒收拾，家裏亂成麻了！陶國棟這會兒倒顯得很沉靜，兒子又不是沒見過，那麼慌幹啥？陶明山扶著拐杖樂個不停，自打衛紀周頭一次來家裏，他就有一種感覺，紀周象陶家的人，果不其然！
吳家宜叫：哎呀！兒子來了，拿啥招待他呀？
咱家還有啥？豆腐腦唄！他還沒嘗過家裏的豆腐腦呢。該嘗嘗了！
我去弄！你把碗擦擦！她把幾隻碗往桌上一放，快步跑出去。陶明山樂顛顛地扶杖跟出去了。陶國棟搖搖頭：真是女人！兒子來家，就這麼沉不住氣。他一邊嘟噥，一邊拿起碗認真地擦起來，他擦得很仔細，唯恐擦不凈。
小倉庫里，陶明山和吳家宜在磨著豆子，白色的豆漿順着石槽淌下來。不一會兒工夫，豆漿就弄好了。陶明山拿了一把凳子，坐在小院裏曬著太陽等孫子。吳家宜端著豆漿跑進廚房，對陶國棟喊道：兒子快到了！你好了沒有啊？
急啥呀？不是還沒來嘛。陶國棟一邊回答，一邊仍在仔細地、不急不慢地擦著。他拿着碗的手有些發顫。忽然，陶奇的聲音從院裏傳來：我哥回來了！陶國棟一愣，手中的碗落在桌上，險些碎了。吳家宜向院子裏跑去。陶國棟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也跟着追了出去。他象個好人一樣跑着，而自己絲毫不覺。
衛紀周已經進了門，江濤跟在後面。紀周向陶明山行了個軍禮，叫了一聲爺爺。陶明山笑呵呵地答應着。吳家宜跑來，一把抱住他。陶奇和江濤笑着在一旁看着。
紀周！陶國棟突然大喊一聲。眾人回頭望去，看見陶國棟正激動地朝衛紀周走來。陶奇驚呼：爸！您的腿好啦？
衛紀周正準備舉手行禮，他的手也停在了半途，驚訝地瞪着陶國棟的腿。陶國棟自己也愣了！但他確實是自己走出來的，而且走得那樣輕鬆，那樣自如！陶國棟重新邁開了腿，大步向自己的親生兒子奔去。陶國棟一手拉着紀周，一手拉着陶奇，開心地仰天大笑起來！
江南下、靳敏、衛華、楊非一起涌了進來。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點亮了。除舊迎新，爆竹聲聲。
桌上已擺滿了酒菜。所有的家長們都聚在江家客廳，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氣。而在陶家院中，孩子們卻在佈置著自助餐。江濤、衛紀周、李穎、劉珊珊、李園園正在盤點大家分別買來的食品：比薩餅、肯德基炸雞、麥當勞漢堡、可樂、生啤……。
陶奇端著一大盤開花饅頭跑過來，眾人一擁而上，搶在手裏吃起來。陶奇在一旁笑着看。他在想，等賺了錢，一定蓋一所大大的房子，比這個家大十倍！把陶爸爸、吳媽媽；江爸爸、靳媽媽；把兩個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把楊叔叔、衛華阿姨；把李叔叔、小慧阿姨……總之吧，把一切親人全都接來，住在一起！永遠團圓！永遠也不分開！
所有孩子們的酒杯一起高高舉起……
月亮升起來了。一輪巨大的、如鹹蛋黃一般美麗的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