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之二十四《胭脂玉》

怪談之二十四《胭脂玉》

霧氣茫茫,升騰在幽深昏暗的河邊,河水粘稠的彷彿不會流動。木橋仄仄,積年的朽木潮濕破舊,似乎隨時會坍塌。但是不會。所有的橋都塌了它也不會倒,因為它是——奈何橋。沒有人見過這座橋,是的,沒有人,因為它不是人間的橋,只有做了鬼才能找到它。可是找到它又能怎麼樣呢?就像那個正在橋上徘徊的孤魂,她這樣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已經幾百年了,幾百年過去,她仍然沒能走過這座橋。這幾百年裏,她無法過橋去轉世投生,因為她心裏老是存着一句話,「我等你,就是到了奈何橋,我也等你!」現在奈何橋是到了,可是她卻忘了要等的人是誰,甚至,在慢慢的等待中,她忘了自己是誰……有人勸她,反正是要喝孟婆湯的,那時候什麼都忘了,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橋去吧。她堅決的拒絕了。那一生未了的心愿,難道做了鬼就化了不成?不!不!我一定要等,到了奈何橋也要等,我要等的人,一定是我生前拼了命去愛過的,我一定是丟失了什麼,等我找到了,我就能想起他,等到他;等到他,我才能有來世!沒有誰能幫助她,因為她把自己的靈丟了,她是一個沒有靈的魂。除非,她能找回……公元2002年8月的一個午後。柳絲提前回到了學校,把行李拖進宿舍,她已經熱的滿頭大汗了。儘管還有半個月才開學,柳絲卻是在家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繼母並不喜歡她,但是在面子上,大家還是客客氣氣相安無事。家裏的空氣永遠是那麼的生疏淡漠,好像缺氧,讓人憋得慌。打工一結束,掙夠了下學期的費用,柳絲就急忙提出要回學校抓緊進入學習狀態,爸爸沒有說什麼,倒是繼母禮節性的挽留了一下。柳絲只是拍了拍同父異母的小弟弟的腦袋一下,囑咐他別去網吧貪玩,就拎着箱子出了門。現在她晃蕩著腿坐在自己靠窗的上鋪上,屋子裏還瀰漫着灰土的味道。同屋的室友都還沒有回來,陽光穿透玻璃窗,照耀出浮塵在舞蹈。柳絲眯着眼睛看了一會,覺得索然無味。決定給蘇霆打個電話。蘇霆是她的男朋友,兩人不在一個系。正要打電話,她忽然想起,剛才一通收拾宿舍,現在渾身跟活了泥似的,怎麼見蘇霆啊?端起臉盆要去洗澡,忽然想起來,暑假裏學校的澡堂每周只供應兩天熱水!這可怎麼好啊?轉了個身,她就有主意了,大下午的,先去后海游會泳,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再去衚衕里一個滿乾淨的小澡堂花幾塊錢沖個澡,然後,去買個燒餅夾肉坐在岸邊美滋滋的吃!等月亮出來了,聽一會對岸的絲竹管弦……真是絕妙好主意!電話里約好了蘇霆。他說他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正打算這兩天也搬回學校住呢,他要柳絲在學校等他,他從家到學校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柳絲說她等不及了,她正為自己的創作靈感感到衝動呢,叫蘇霆把行李放在學校后直接去找她。沒辦法,蘇霆已經了解了她的性格了,只要她想到了,就得去做,馬上。后海的水暖暖的,柔柔的,包容着她,愛撫着她。就像小時侯。那是第一次來這裏游泳,是三歲還是四歲?記不清了,只記得她緊緊的拉住媽媽的手,不肯鬆開……想起媽媽,柳絲的眼睛濕潤了。她翻個身,換成仰泳的姿勢。一瞬間,樓台垂柳全在陽光的照耀下變成了金色,晃的她心裏一陣迷茫混沌。忽然的就想躲避,躲避那金粉浮華,躲避那車馬喧囂,躲避那人聲紛雜,躲避那紫陌紅塵……一個猛子紮下去,一切都安靜了。深處的水有些涼了,淺淺的水草掃着她的身體,飄蕩在水中,她覺得自己很輕。黑暗中忽然靈光一現——那是什麼?柳絲不假思索的潛過去,隨手向剛才閃爍的地方一抓。浮出水面,正要看看自己抓住了什麼,蘇霆已經在岸上一邊揮手一邊大喊大叫她的名字了。「你幹什麼啊,潛水那麼久,成心要嚇死我啊?」蘇霆嚴肅的說。「討厭,不許你說那個字!我最怕聽那個了……你趕快呸呸!」柳絲爬上岸,披上蘇霆遞過來的毛巾。「好好,呸呸。」剛才一着急,忘了柳絲的忌諱,她最聽不得「死」字。「我剛才撈了個東西!」柳絲得意的說。「知道你水性好,可也別那麼誇張啊,是不是個大田螺啊?你是不是惦記要炒田螺啊,別啊,沒準還能出個仙女什麼的……」蘇霆的玩笑說不下去了,因為柳絲慢慢的張開手掌,濕漉漉的手心上,躺着一塊被水洗刷的乾乾淨淨,不沾一星泥漬的淡紅色的光滑石頭。「呀,真漂亮啊。」柳絲把它拿到眼前,對着陽光,「還是半透明的呢,誒,還有一個小洞呢!」「穿上根紅繩,正好掛脖子上!」「對呀!走走,買根紅繩去!」換好衣服,兩個大孩子嘻嘻哈哈的跑過銀錠橋,橋那邊的煙袋斜街,有不少古玩店。他們挑了一家門臉最小最破舊的鋪子,按他們的經驗,這樣的鋪子應該不會宰人,雖然他們只是想要一根紅繩而已。看鋪子的是一個老爺爺,老的已經不自覺的靠在窗框上衝盹了。柳絲他們等了一會,見老人微睜開眼睛,才輕聲問:「爺爺,請問有紅繩兒賣嗎?」「什麼?」老人沒聽清楚。柳絲把那塊石頭舉在他眼前,「我要一根紅繩子,穿這個。」看到石頭,老人忽然坐直了腰,他直直的盯着那石頭,不說話。「您怎麼了啊?」蘇霆問。「胭脂玉。」老人說。「什麼?」「胭脂玉。」老人又說。「您說,這個是玉?胭脂玉?很值錢嗎?」柳絲好奇的掂量着手裏的石頭。「不。」老人搖搖頭,「它並不值錢,不過它是胭脂玉。」兩個人都沒能聽懂老人的話。「您到底有沒有紅繩子啊?」蘇霆有點不耐煩了。「我沒有。你也別戴它。」老人說。「為什麼?」「因為它是胭脂玉。」蘇霆拉了柳絲走出小鋪,「這老頭一定是老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他說不叫我戴它,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啊,連它的名字我也喜歡,胭脂玉——多好聽啊!」「你喜歡就成了,走,我們去別處買根紅繩兒……」開學沒多久,天氣就轉涼了。柳絲已經習慣了戴着那塊紅繩穿着的胭脂玉,她把它貼身戴着,只在沒人的時候才偶爾拿出來把玩,玉溫溫的,似乎永遠帶着她的體溫。又是一個人聲鼎沸的中午時分。蘇霆在食堂門口等了很久,腿都麻了,也沒見柳絲。他只好叫住柳絲的一個同學,人家愛搭不理的樣子。「勞駕問一下,看見柳絲了嗎?」「看見了。」那男生瞥了他一眼。「她在哪兒?」蘇霆隱忍着繼續陪笑臉。「上課的時候看見了,下了課就沒見了。」那男生壞笑着,敲著飯盒跑了。「他……」蘇霆生生咽下那句粗話。他知道柳絲他們系的男生都不喜歡他,誰叫他拐跑了他們的小才女呢。不過蘇霆現在顧不了那許多了,最近柳絲好象有些反常,她經常會忘記他們的約會,甚至忘記校刊的活動,忘記去圖書館自習,今天,難道連吃飯都忘了嗎?而每一次找到她,她都在一個大家不怎麼去的奇怪的地方——有一次是在新的實驗樓的工地,一次是在操場最角落的楊樹下,一次是在食堂後面的煤堆旁……每一次找到她,她都是一個人在發獃。問起她,她先是如夢初醒的樣子,然後就是抱着他的胳膊傻笑,什麼也不說。今天不吃飯了!蘇霆把空飯盒交給一個同學帶回宿舍,他知道,他又得去到處找柳絲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問個明白,她到底是怎麼了!時有時無的蟬鳴更增添了蘇霆的煩悶,那麼大的校園,這丫頭又跑到哪去了!真見鬼!忽然想起,「鬼」這個字也是柳絲忌諱的,他趕緊「呸呸」了兩下,沒法子,都養成習慣了。正一抬眼,看見一個熟悉的嬌小的影子往生物系後面的小土山上走去。那會是她嗎?她可是從來不到生物系那邊去的啊。生物系的樓里有一股遮蓋不住的福爾馬林藥水的味道。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地下室有一個存放屍體的大池子,人體解剖是生物系學生的必修課。而柳絲自幼喪母,她目睹了媽媽的車禍現場和去醫院搶救的場景,那血淋淋的一幕深深刺激了她。媽媽去世后,她害怕聽所有跟死有關係的字眼,她忌諱別人在她面前說「死」「屍體」「鬼」……直到大學,她仍然擺脫不了,從來不到存放有屍體的生物系去,即使是有公共課在那裏上,她也寧願冒着被老師批評的風險而選擇逃課。所以一時間蘇霆有點猶豫,那會是柳絲嗎?可不是她又是誰呢?那件紅裙子,她都穿了一個星期了,扎眼的很。蘇霆悄悄的跟上去。柳絲在小土山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她摸出掛在脖子上的胭脂玉,獃獃的看着,喃喃自語。蘇霆打算跟她開個玩笑。他像一個土匪一樣,突然從樹后閃出來!「哈哈……」他誇張地笑。柳絲驚的站起來,她臉色蒼白,驚愕的望着他,一點也不認識的樣子!倒是蘇霆被嚇住了,他從來沒見過柳絲這個樣子,她的臉因為恐懼變的扭曲,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陌生和敵意。「喂,柳絲,你怎麼了?嚇到了?是我啊……」他趕緊陪笑臉。「你是誰?」她顫巍巍的問。怎麼?嚇的連聲音都變了?「我是……你不認識我了嗎?」「我認識你嗎?不……我不記得……」柳絲惶惑的望着他。「天啊,不要啊,柳絲你別嚇唬我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敢了。」蘇霆絕對的投降。可是柳絲卻是一副認真的表情。「你是我要等的那個人嗎?」她問。「什麼?」蘇霆越發的糊塗了,「你在等我嗎?」柳絲頹然的坐下,「我忘記了……」「柳絲,你沒事吧?是我剛才嚇着你了?可是你現在都快把我嚇死了!」想到犯了忌諱,蘇霆正要「呸……」「死?我是不怕死的……我說過,死了也要等……可是我要等的是誰?是你嗎?」柳絲幽幽的問。蘇霆已經說不出話了,怎麼可能,這個最怕說「死」的丫頭,剛才一口氣說了三個「死」!校園裏鈴聲響起。柳絲忽然笑了,「呵呵,蘇霆,你們下午什麼課?」「啊?」蘇霆哪裏還想得起下午有什麼課。「我們是古典文學,我得走了,晚上想着在文科閱覽室幫我佔個座位!」望着她衝下山的背影,蘇霆這才覺出後背全是汗。到底是怎麼了?我和她,誰不正常?當然是柳絲。她已經發展到無緣無故的曠課,經常神情恍惚,她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蘇霆非常擔心。一個晚上,她忽然的不說話,低頭沉思,守在一邊的蘇霆知道,她又有「情況」了。他決定順着她的話說,好看看她的腦袋裏最近都在想些什麼。「我等你……」她說。「我知道。」他說,「你等了多久了?」「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你會來的,可是時間這麼久,我怕我認不出你啊。」「怎麼會呢?」「我最近終於慢慢的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很模糊很模糊,像是被水浸過的畫……」「你想起了什麼?」「想起我們幼時的遊戲,想起我們少年的相思,想起我們原本是相愛的,想起……他們要我們分手……」「他們?他們是誰?」「很多人。我想起我答應要等你的……可就是有一件事還沒想明白。」「什麼?」「我記得我為了等你情願去死,可是我死了沒有呢?」她眨著大眼睛望着他,滿眼是凄楚和無助。蘇霆長出了一口氣,他確認眼前的她不是那個怕說「死」字的柳絲。可她是誰?忽然他發現,她正用一隻手緊緊的攥著胸前的胭脂玉!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蘇霆滿頭大汗的跑進煙袋斜街的那個破落的小店鋪。時間彷彿在這裏不曾遊走,小店裏的梵香味道依舊,淡淡的未曾拂拭的灰塵依舊,那愛瞌睡的老爺爺也依舊斜倚在窗欞上。「爺爺,爺爺您醒醒……」蘇霆沒有禮貌的打斷了老人的夢境。老人微張開眼,看見他,隨即嘆了口氣。「爺爺,求您告訴我,這胭脂玉到底是怎麼回事?您上次為什麼不叫我的女朋友戴它?求您告訴我啊!」蘇霆急迫的說。老人卻慢悠悠的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蘇霆手上抓着的胭脂玉,好半天才終於開口。「孩子,我早告訴你們了,這玉並不值錢,可它是胭脂玉。」「那又怎麼樣?」「這玉原本是極普通的白玉。是因為沾了主人的血,慢慢吸收才變成淡淡的胭脂一樣的紅色的。」「您為什麼不叫我女朋友戴它呢?」「很簡單啊,因為她不是它的主人。這玉是應該陪伴主人到陰曹地府去的,它應該被含在主人的口中,它吸收所有主人生前的信息。唉,不知道是哪個可憐的人兒,連這個東西也丟了,怕是做了鬼也是個沒心的鬼,成了魂也是個沒靈的魂……」「老爺爺,我女朋友自從戴了她,老是說一些奇怪的話。」「那不是她說的,是胭脂玉在說呢,在說它主人的故事呢。一定是它的主人不得安生,在苦苦的找它呢。玉這東西,有靈性的。」「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有個孤魂野鬼在找她的玉,可是你們能給她送過去嗎?」老人古怪的笑。蘇霆在炎熱的下午打了個冷戰。他謝過老爺爺,戰戰兢兢的信步來到銀錠橋上。這胭脂玉是柳絲從這裏揀的,看來也只能還回到這裏了。希望沒了這東西的糾纏,柳絲能很快的變回原來那個可愛的丫頭吧。蘇霆在心裏默默的念叨著:「不知道是哪個苦命的姐姐丟了這塊胭脂玉,你的魂魄這許多許多年一定不曾安寧。我們沒法子把這玉送還給你,我們還願意在這凡世紅塵作幾年碌碌的俗人。你若有靈,就到這裏拿回屬於你的東西吧,也許找到這塊胭脂玉,你就能想起你要等的人是誰了……」他手一松,玉垂直落入水中,不見一星水花,不聞一聲水響,就那麼一下子滑進幽冥去了……水還在流淌著,極慢極慢的,不知道源頭在哪裏,不知道盡頭在哪裏。奈何橋上,那孤獨的身影依然在獨自徘徊。她這樣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已經幾百年了,也許,她還要繼續幾百年,直到她想起她要等的人是誰。沒有誰能幫助她,因為她把自己的靈丟了,她是一個沒有靈的魂。除非,她能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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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丫頭沸騰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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