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二十)

戴女士與藍(二十)

在回國大約一個多月以後,有一天晚上,我和一幫哥們出去吃宵夜。那段日子,我幾乎天天都在外面吃飯。也就那樣七、八個人吧,大部分是當年送我上機場的那些。我們彼此都有了些不小的變化。在機場,一陣疾風驟雨般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擁抱過後,他們都忍不住一陣唏噓。「變了不少呀!」他們說。為了這次衣錦還鄉,我特意添置了幾件衣服,還去洗頭屋新做了一個髮型。所以那會兒我非常自信的昂了昂頭,聲音響亮而清脆的說:「是嘛?」「有點發福了……」「沒有沒有,挺精神的。」他們像最平庸的八卦女人那樣,七嘴八舌的說着。爭着要引起我的注意。當年那個替我託運行李時,一直嘀咕「真沉、真沉」的小子也來了。他長胖了不少,神情卻有些拘謹了起來。他圓乎乎的腦袋,好不容易才從好多條胳膊和好多個軀幹之間掙脫出來:「好像……變洋氣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帶着一種奇怪的羞澀的味道。也不知怎麼的,一看到他,就像條件反射似的,我立刻就會想到多年前的那箱速食麵。剛到日本的第一個月里,我一直覺得很多衣服上都有種奇怪的氣味。衣服,褲子,甚至還有襪子。我把它們徹底洗了一遍,並且在陽光下曝晒。但沒過多久,那股氣味又來了。我湊上去聞,反反覆復的,就像嗅到香味的狗一樣。終於有一天,我確定了它們的來源。當然與速食麵有關。但還不僅僅是速食麵。速食麵的氣味我很容易就能辨別出來,但那裏面一定還夾雜了其它的東西。後來我明白了。那箱花了我二、三兩唾沫星子、最終才打了八折的簡裝速食麵,確實,它們是有點霉變的跡象。這並不奇怪。巷口小店的那個老闆娘,瘦得像白骨精,嘴皮子利索得如同兩把開了刃的尖刀,以及一段陰雨潮濕的天氣……光是它們,就已經足以成為論據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那些即便有點走味的速食麵,它們通過我的食道、腸胃,三天五天,十天半月,突然幻化出一種奇怪的氣味。「有氣味嗎?」我把一件外套拿給一位老鄉:「你聞聞。」他狐疑的看着我。然後把鼻子湊了上去。「肥皂……」他扭頭看了我一眼,又說了句:「肥皂粉。」和衣服沒有關係。但最嚴重的那幾天,我甚至覺得,呼吸這樣一件平常的事情,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意義。每一次吸氣,就是把那氣味吸進來。而每一次呼氣,則又是把它吐出去。所以說,那天在機場,那小子對我說出「好像……變洋氣了」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有些不太順暢起來。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做出教練員和領導們對待下屬的那種樣子。「東洋氣吧!」我底氣很足的說道。那陣子我們在好多地方吃晚飯,連同夜宵。幾乎有一種狂歡的性質。幾杯薄酒下了肚,我也會追着他們問:「到底什麼地方變了呀?我老了吧?」他們拚命搖頭。「速食麵小子」搖得最厲害。「老?老什麼呀老!你要是能算老,我們可怎麼辦吶!」我出去那年26歲,到1994年,就是整32了。我在鏡子裏非常認真的琢磨過,除了臉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小點點,也就在眼角那兒爬著三兩根皺紋。還是很有風度的爬在那兒。所以說,無論從年齡還是事實,我確實都不能算老。但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會想起中國的一句古話:「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雖然我的情況還有些不一樣。我是:「海里一日,人間數年。」我們第一個去的飯店還是紅房子。最先是我提出來的。具體的過程略微有點曲折。大家倒是都覺得應該好好聚聚,非常正式、非常隆重的聚一聚。當然,他們也承認,我不在上海的這些年,他們也隔三差五的湊在一起。但「那是不一樣的。」並且「完全不是一回事。」在兩個簡單的問題上出現了一些小分歧:1、和誰聚;2、到哪裏聚;這些年裏,我的大部分哥們都已經結婚了,而結了婚裏面的大部分,又都有了小孩。其中那個十年裏面離婚三次、復婚一次的傢伙,那時候正趕上他兩次離婚後的第三次結婚。原先的打算,就是純粹弟兄們的聚會。但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我太太挺想見見你的。」「我女朋友也是。」……那陣子中央台有個電視連續劇正在熱播,就是有關留學日本的事情。這類題材在當時挺火的,特別走紅。前前後後,這種類似主題的電視劇好像有好幾部。所以我一直搞不大清楚,陳喜兒後來問我「你是不是也住地下室呀」,究竟是受了哪部電視劇的影響。因為在那些電視劇裏面,大部分的男女主角都有着住地下室的經歷。受騙上當,住地下室,由地下轉為地上,然後再發奮圖強。當然,其中時不時的也要感慨感慨家鄉,也要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哭上一哭。大致的脈絡就是這樣。**不離十的。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認:對於同一類題材,不同的人一定有着不同的興奮點。比如說,人家陳喜兒同志會眨巴眨巴眼睛,一臉憐香惜玉的問你:「你是不是也住地下室呀?」而那位「速食麵小子」,他的興奮點就不在這裏。他的問題是這樣的:「日語蹩腳的話,工作好找嗎?」至於那位梅開三度的先生,則會神秘兮兮的湊到你耳朵旁邊:「老實說,在那邊,到底泡了幾個女人?」後來我還是接受了大家的建議,第一次吃飯,能夠將婦攜雛的,就將婦攜雛。形影孤單的,則單單成雙吧。而我呢,就做一回從「充滿了地下室」的國度回來的活標本。第一個問題解決了。現在輪到了第二個:到哪裏聚?不過,大家突然發現,第二個問題其實是迎刃而解的。原先我提出「就去紅房子吧!」幾個哥們還不同意。他們說要去個刺激點的地方。比如有小姐跳跳艷舞什麼的。「光穿了乳罩和小褲衩!」「人高,還特別的白!嘖嘖。」不過,現在這種拖家帶口的陣勢,自然也就不可能去那種地方了。所以說,當天晚上六七點鐘的時候,「紅房子」里一個中等個子的跑堂,一下子迎來了一長溜大約十幾個客人:「樓上還是樓下?」他很有聲勢的問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店堂里迴響着,比他更有聲勢:「樓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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