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小公主（26）

能在統治格羅薩帝國多年，國王陛下雖然不擇手段了些，但腦子並不傻。原本計劃里最多在臨死之前利用一把的長女非但沒死，去了一趟深淵還鹹魚大翻身攀上了未來的深淵之主，相反，他寄予厚望從小當做繼承人培養的卡洛琳卻修習亡靈魔法，變成全大陸的敵人。

——國王陛下不是不心痛的。

但心痛過後，頭腦冷靜下來斟酌利弊，國王陛下果斷拋棄卡洛琳，選擇投向寧寧……不，準確來說是深淵這一邊。

他當了十幾年的皇帝，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難題，大到不死不休的死局，小到只要犧牲一個女兒就能解決的災難，他自認冷心冷清絕對能成為格羅薩帝國壽命最長的皇帝——然而長女的鹹魚大翻身還是讓他的心臟承受了不小的負荷。

隔着屏幕望着似陌生似熟悉的長女，那雙滿是依賴孺慕注視着他的怯懦雙眼如今只餘一片冷淡，燦金色的雙瞳彷彿能直刺他心中不堪入目的隱秘，將他所有的陰司算計完全暴露在陽光下。

那雙眼睛明晃晃提醒着他當初是如何不屑長女的親近，哄騙着她簽訂下那要人命的魂契……

乍一看，久經沙場的皇帝竟有些膽怯。

國王陛下深吸一口氣，內心迅速切換了計劃B。

他默默醞釀着煽情的話，正準備開口，卻看見屏幕對面的黑髮女孩低聲念了一句什麼咒語，一隻魔魅的紫蝶從宮殿外閃閃爍爍飛進來，盤旋在他頭頂，灑下一片晶亮的光點。

驟然發現自己全身動彈不得——雖然僅僅只有一秒就恢復了正常，皇帝驚駭不已地看着她，「這是什麼鬼東西？你對我做了什麼！」

對那頭戒備驚疑的眼神視而不見，寧寧伸出食指俏皮地點點紅唇，心情愉悅道：「放心，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魔法，我給它命名為真言魔法。」

顧名思義，中此魔法者只能說出真話。

皇帝笑容僵硬起來，「你不相信我？」

寧寧歪了歪頭，模樣真誠道：「那還用說嗎？不知道是我哪裏做的不對，給了你我會全心全意信任你的錯覺？你告訴我，我改。」

四下傳出一陣陣悶笑。

國王陛下卻不看她，沉默了片刻，轉向雷諾沉着臉道：「閣下，這也是您的意思嗎？對一國之主施展魔法？」

現場氣氛陡然一頓，寧寧微微眯了眯眼，一旁扮演吃瓜群眾的龍們眼神不善的磨了磨爪子。

竟然敢在寧寧大人說話的時候無視她，這個人類想死嗎……

「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雷諾將視線從寧寧身上移開，漫不經心看向屏幕，「你對深淵未來的王後有什麼意見嗎……格羅薩皇帝。」

「你們……」皇帝眼中一怒，他自然明白寧寧的意思，要麼真心實意的道歉，要麼一句廢話都別說，可心裏盤算著將長女廢物利用的皇帝怎麼可能就此甘心罷手？甚至之前他和大臣的會議內容就有一項是儘可能多地挖掘寧寧的利用價值，說不準格羅薩帝國還能藉此機會進軍深淵。

人類的貪婪之心是永無止境的。

但當他抬眼準備開口的時候，卻對上那雙緋紅色眸子中的冷銳鋒芒，不知道為什麼，背後的冷汗潮水一般涌了出來，眼前這個有着人類外表的小少年給他帶來的心悸感，比之他兩年前看到影像中黑龍為患時的感覺更甚。

「還是說，你對本王選中的妻子有什、么、不、滿、嗎？」雷諾嘴角微勾，一字一頓地說，明明是問話，在屏幕那邊的君臣耳中，確實無從反駁的威嚇和冷蔑。

以雷諾如今在深淵龍族中表現出的能力，無論是硬件實力還是領導能力，都有資格稱一句王。

皇帝張了張口，在手下大臣瘋狂的眨眼暗示中，已經到喉嚨口的反駁轉了無數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黑龍大人……說的是。」

將對方不甘又憋屈的眼神盡收眼底，寧寧狀似不耐煩地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冷冷道：「用得着猶豫這麼久嗎？道個歉而已，有這麼難？我只要國王陛下真心實意說句話就好……陛下您不會介意的哦？」實則心裏暗爽。

雖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但偶爾能靠一靠小白楊，感覺也很不錯嘛。

皇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想說自己不介意，試探性地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我當然介意？我為什麼要向你道歉？我自認並沒有虧待你什麼，就你一個要姿色沒姿色，要能力沒能力的廢物，能為我親愛的卡洛琳獻上一份魂契是你唯一的利用價值！要不是看在你走了狗屎運攀附上深淵的小黑龍，你以為我會好聲好氣地跟你說話？」

這一番話倒是不出她所料，目光淡淡掠過不遠處沉默不語的加里等騎士，眼中浮現一抹譏諷：「你這道歉法可真是別出心裁啊，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話音落下，方才被這一番堪稱厚顏無恥的話給驚呆的巨龍們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向著屏幕的方向咆哮著，有力的龍爪在堅實的訓練場加固地面上刨除一道道深深的抓痕。相信若是此刻國王陛下真身在面前，一定會被護短的龍們給撕成粉碎。

至於雷諾？要不是寧寧反手死死抱住他的腰，這會兒他絕對已經變成龍形飛到格羅薩帝都發泄怒火了。

管它什麼聯軍不聯軍！膽敢侮辱寧寧，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國王陛下急得滿頭是汗，嘗試了數次，一開口說出的話卻是越來越惡毒，甚至吐露了些皇室才知道的帝國機密。眼看對面群情激奮連寧寧都有些壓制不住了，他這才絕望地閉上眼，心中火燒火燎，卻說不出半句真話。完了，全完了，他還是祈禱亡靈戰爭后，巨龍能忘記這一茬吧。

否則，死定了。

閉上眼的國王陛下沒有看見，下首沉默已久的群臣過分冷漠的表情，以及對面年輕騎士們難以置信的眼神。

最後還是加里主動把通訊關了。

——自從方才皇帝失口說出近年來貴族子弟神秘失蹤的事，這位性格溫和的騎士似乎就失去了微笑的能力，那雙暖融的琥珀色眼眸里籠罩着一層陰霾。

放眼看去，四下低頭不語的騎士們似乎都沉默得過分了。

在效忠的國王陛下還一言未發的情況下，騎士卻做出了近似自作主張的事，這似乎代表了某種訊息。

然而，對面鬆了一口氣，發現真言魔法時效，先是一喜然後狂怒大罵的國王陛下沒有發覺。

這邊的寧寧和雷諾倒是看出一點端倪，兩人對視片刻，什麼都沒說。

這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左右不過是格羅薩帝國內訌，影響不到深淵。

雷諾貼著寧寧的耳朵，輕聲問：「我怎麼不知道你研究出了什麼真言魔法？」

「我騙他的。」對於小龍的發問，寧寧自然爽快地答了，「蝴蝶是阿三的幻術，至於讓他說真話，不過是一點點催眠手段而已。」她得意的解釋自己的小技巧，燦金色的雙眸中盈滿溫潤調侃地笑意。

她一笑，小龍也看着她笑。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對着笑了好一會，寧寧才發覺這樣看起來有點傻。她倒無所謂，小龍好歹是未來的深淵之主，這傻樣被別人看見了，然後看輕他怎麼辦？

巨龍&騎士&薩麥爾：不不不，您隨意，您隨意，不用顧忌我們這群背景板。

……

莫蘭帝國，皇室禁地。

這兒像個巨大的公墓，四處樹立着年代久遠的石墓和碑文，上頭用莊嚴的銘文刻錄著皇族沉眠祖先的姓名和功績，越是深入腹地，裏頭的墓碑年代就越久遠。

卡洛琳孤身一人來到了這裏，徑自走向腹地的中央，一寸寸地尋找自己想要到手的目標。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黑暗對靈魂的反噬出乎意料地嚴重，再這樣下去，不等天界來人，他就要不明不白死在這個小世界。

原本那個聲音對她說，她壽命將盡的時候，她還不相信，對對方給自己的亡靈魔法也是嗤之以鼻，沒想到在她追殺魔王的時候反噬突然加重，再次清醒過來時，面前卻是站着轉生為亡靈的摩格等人。

然後她感覺到體內那股讓她難受不已的能量流失了出去，靈魂都感覺輕鬆了許多，而分攤她能量的源頭——就是眼前的幾十名亡靈騎士。

是眼睜睜地放任自己飽受靈魂折磨而死，還是修鍊亡靈魔法延長壽命此後永生逃避天界的追捕？這對於歷來惜命的她來說似乎是一件並不需要多費時間考慮的事。

於是，僅僅三個月時間，她把整個莫蘭都變為自己的亡靈帝國。

【沒錯，我的孩子，就這樣，好好乾。待你成為此方位面之主，我會親自去接你的。】

金髮少女徒手將深深嵌入地面的石碑拔起，一把掀開了作為陣眼的墓碑，口中念動着長長的咒語，周圍乾枯的樹枝無風而動，地面出現一圈密密麻麻繁瑣艱澀的魔法陣。

冗長的召喚咒語結束，一座巨大如山的骨骸顯露出猙獰的身影。

森白的骨頭遍佈大大小小的傷痕，可以猜測骨骸的主人生前經歷了何等激烈的大戰。空洞的眼眶陡然出現兩點赤紅，最初的一點點星火轉眼間燃燒起來，它生澀地擺弄著四肢，骨頭摩擦間傳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噪音。

它沉默了許久，忽然仰頭髮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沉睡萬萬年的巨獸於此從冥土現世而來，剎那間風捲雲涌，天地變色！

一層層漆黑的東西從金髮少女身上溢出來，將巨獸的屍骨包圍，就像是無形無相的毒液般，將巨大的骸骨盡數包圍……

而隨着肆虐的能量飛速流逝，少女蒼白的臉都泛起了健康的紅潤。

遠古巨龍所耗費的能量，果真不同凡響！

誰也不知道，在這片禁地的最深處，埋葬著一頭來自黑暗年代的遠古巨龍。

莫蘭帝國皇室，是身懷一絲龍血的巨龍後裔。

【蘇寒我兒，時機到了。】

腦內忽然出現的聲音，讓卡洛琳眼中顯露的一絲清明迅速褪去。

少女祖母綠的眼眸倏然變紅，原本純凈的眼白部位變得漆黑，嘴角拉扯開一道詭異的弧度——

【遵命，父親大人。】

三個小時候，笑容溫潤的金髮少女從禁地走出，輕盈的步伐在門口高大的黑衣男人身邊停駐，歪頭笑了笑，「辛苦了，摩格，回去休息一下吧。」

男人彷彿卡殼了一瞬，三秒后，他機械性地單膝跪下，粗糲的嗓音彷彿在最劣質的砂紙上磨過一般。

他說——

「謹遵主命。」

他微微垂眸，目光空洞，氣質冷寂。猩紅得照不進一絲光亮的眼眸望着視野中少女的足尖一瞬不動。

……彷彿在凝視着無盡深淵。

……

那次視頻會議之後，格羅薩帝國那邊就再也沒主動找過寧寧，或許是怕了她的「真言魔法」，總之每次議事，尋找的都是代表着深淵形象的新任首席輔佐官阿潤大人。

寧寧和雷諾嘗試着潛入莫蘭帝國，卻發現帝都被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防禦魔法陣包圍，以那些防護罩的密集程度，恐怕還不等他們打破結界攻進去，就會被以逸待勞的亡靈大軍當場抓獲。

一人一龍空手而歸。

回來后阿潤一臉嚴肅地說族中的預言師找小龍，事關大陸存亡，小龍捏了捏她的手，立即神色匆匆地隨阿潤而去。

那個占卜師寧寧聽說過，據說最近的一次占卜是在六千三百年前，若不是年輕的龍叔力挽狂瀾，只怕此時已經沒有了深淵巨龍這一支龍族的存在。

而如今，他們所面臨的危機只有卡洛琳手下的亡靈大軍。

夜晚他們並排躺在床上，黑髮少女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等這次打完仗，我就讓阿三找龍叔回來，讓他為我們主持婚禮！」

小龍面色一紅：「等……我還沒求婚，你怎麼就想着舉行婚禮了？」

寧寧不以為意：「這有什麼，我還覺得龍王殿的裝修風格不太適合我，準備和阿三設計新的圖紙呢。」

她沒有問那位占卜師到底和他說了什麼，總之不論他做出什麼決定，她都會陪伴在他身邊。

雷諾翻過身，頭枕在屈起的手肘上，清透皎潔的月光灑下，她白皙的肌膚近在咫尺，像是上好的玉石，沒有任何瑕疵。

她是他此生的至寶，他一定要保護好她。

他伸手，撩起她鬢間凌亂的碎發，「寧寧，我要暫時離開一會兒，短則三天，多則十天，你等我。」

等我回來，徹底解決這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