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殷氏風骨
這世上總有很多無奈何
就比如一國嫡帝姬險些慘死宮廷,比如王侯公子流落風塵
殷頌看着殷昊,其實並不如何厭惡他的心機深重
如果可以,誰不想永遠衿傲清高、不涉世事
她有霍劭為她保駕護航,有前世三十年的經驗學識為底氣,有一顆榮辱興衰、喜怒哀樂都嘗過之後的、足夠成熟而包容的心胸;所以她能走到如今這位置
可他呢?
他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所經歷過的只有全然充斥着冷漠、陰謀、輕賤、仇恨的人生
他沒有背景、沒有勢力,也不曾得到過多麼好的教導,甚至連唯一愛他在意他的母親也已然被人害死,從侯門淪落風月之地,他想回去、想復仇,除了不擇手段,還能怎麼辦?!
她是他抓得住的那唯一一根繩索,除了緊緊攀住、死不放手之外,還能怎麼辦呢?!縱使是把臉面放在地上任人踩,縱使永遠要掛着讓自己都噁心的笑容,他也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出路!
他年紀比她大,可她看着他,卻覺得是在看一個絕望的後輩。
她無聲嘆口氣,道:「你找個機會,在臨江王面前露露臉,暗示他長廣王府意欲與臨江王府結盟,是你在中間牽線搭橋。至於中間你是如何來到我們身邊、又是如何得到我們信任的,你便自己去編吧。」
當年臨江王妃使計害殷昊流落民間、甚至又派人追殺,臨江王礙於王妃尊貴的家世,又因只是個不受寵的妾室之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去了,約莫也沒想過這個孩子再活着回來吧?!
若是殷昊只這麼平白無故的找回來,縱使哭得再可憐,臨江王也會懷疑你暗藏禍心、意欲報復(雖然這的確是事實),不僅不會給他好臉色,說不得還會各種監視、心下一狠,便是直接暗殺了也不是不可能!但若是殷昊把拉攏長廣王府作為一個投名狀,為臨江王府帶來巨大的好處,那臨江王必然會信任這個兒子,甚至會給予重任!
重視,就意味着地位!
臨江王世子一枝獨秀的地位,是該被打破了!
「既然送了你這一場機緣,只要你自己不挑事兒,我們也不會害你。」她淡淡道:「互惠互利才是最穩妥的關係,你借我們的力量,去報復你想報復的人、去翻手為雲,而我們也需要得到我們想要的,只要得到了,那沒有誰會閑得無聊,非要殺什麼人。」
殷昊聞言,抬起頭,深深看着她
「你姓殷,身上留着殷家的血脈,無論何時,都給我挺直了脊樑、抬高了頭!嫡庶尊卑也是人定的,人自己的尊卑,從來不靠這些外物,只要敢用命去拼、只要有能力,白衣草莽亦可封王稱相,更何況是你!」殷昊只看見她的側臉,傾城的容貌帶着近乎鋒利的冷漠,彷彿揉雜着劍意、無情和某種冷酷的血腥味,堅毅得讓人心頭顫抖:「走出這扇門,誰也不要信,什麼也不必入耳,縱使刀斧迎面而來也不要動搖,只一門心思的去做你初心想做的事,在惶惑不安的時候提醒你自己,你是殷氏子孫,是這東域,未來的王!」
……
霍劭回來時,正撞上殷昊出門
他站在府門外的石階上,定定望着半開的門,神色複雜
聽見聲音,他轉過身,沖着霍劭拱手見禮:「魏當家。」
自那次之後,殷昊長了記性,刻意躲著些,霍劭就很少再碰見他了,寥寥幾次路過,他也眼風都不帶斜的從他身邊走過,是真正的旁若無人
這是第一次,霍劭在他面前站定
他沒答話,殷昊已經平靜的直起腰,看着他的目光溫和含笑,帶着恰到好處的謙恭,不帶一絲半點的陰霾
霍劭打量着他,敏銳的意識到他有哪裏不一樣了
便是和從前一樣的姿勢,他的背彷彿更直了,眼神更明亮,長身玉立站在那裏,便顯出一種隱隱的風骨
「你現在,」半響,他淡淡道:「總算有了點殷家人的影子。」
殷昊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世人眼中的殷家人,是那位昏庸奢靡沉迷美色的帝王,是那三位獨霸一方野心傲慢的諸侯,是那一位位縱情聲色肆無忌憚的皇帝帝姬、世子郡主
可不論是她,還是他,從他們口中輕描淡寫般說出的殷氏,卻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就像是,更久遠的時代之前,那位覆舊朝建立新體統的聖祖皇帝,那位開闢了一代清明盛世的太宗……那些用畢生之力,將殷家王朝薪火相傳的宗祖先輩
殷昊一時恍惚
自他被追殺流落揚州,他就對那些所謂的親人嗤之以鼻,但這是他第一次真切意識到,宗族這兩個字,到底有多麼沉重的意義!
她說得對,她是殷家人,他也是!
不是因為一個姓氏,而是責任!
有那麼多人於嬉笑縱情間忘卻了這份使命,可他要配得上它!
殷昊抬起頭,直視着面前的男人,微笑:「這些日子,多謝魏當家照拂。」
霍劭玩味的看了看他,又看向空蕩蕩的門內
「去吧。」他道:「她既然應了你,我亦不會讓她失望。」
殷昊抬了抬手,輕聲道:「昊亦是。」
……
臨江王為霍劭準備這個宅子,自然是派著人時時刻刻盯着
殷昊前腳離開,後腳常遠就接到消息
他讓人畫像準備詳查他的消息,但在一看到畫像的時候,就是一驚
無他,只是殷昊,容貌太像臨江王殷世明了!
既然要引蛇出洞,那自然是要讓人一目了然的,殷昊本就五分相像,殷頌又特意囑咐人給他修飾了一下,就足足有六七分的相似,相似到讓常遠只一看見,便覺得他與臨江王必有淵源
作為一個合格的臣子,他一直很有眼色,不插手臨江王的家事,可這樣像臨江王的一個年輕男子與長廣王府的人交往甚密,那就意味深長了,所以常遠想了想,便讓人去細查
殷昊無權無勢,查得毫無阻礙,沒多久常遠就確認他是臨江王的庶子,當即入宮據實稟明,臨江王想了想,便讓人帶他入宮
殷昊被常遠找到的時候,只愣了愣,便同意與他進宮
一路進入巍峨的王庭,常遠暗自觀察着他的神色,卻發現只有一片平靜
「公子這些年,受苦了。」常遠掩下思量,嘆口氣:「當年您意外走失,王爺急了很久,派了許多人去民間找,一無所獲才不得已放棄,現下您回來,王爺很高興。」
殷昊只笑了笑,既不興奮也不怨懟,眼底有些微感嘆、亦有黯然,卻是寵辱不驚的淡然模樣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輕嘆一聲,遙望着這宮廷,喃喃道:「我畢竟是父王的兒子,這裏畢竟,是我的根啊。」
常遠一震
他以全新的視野打量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庶公子,竟然有那麼一瞬,為自己的懷疑與揣則而羞愧
這世上,能有如此心胸的人,實在太少了!
……
臨江王也在打量自己的兒子,但他的目光可比常遠明目張膽多了,那種飽含挑剔與評估、隱帶着質疑的眼神,不像一個父親在看失而復得的兒子,而更像是客人在挑選一塊豬肉的肥瘦
多麼可笑,他有哪一點表現出高興了?!
但殷昊彷彿沒有感受到那種毫無情誼可言的注視,徑自跪下,五體投地磕了個頭:「兒子,見過父王!」
片刻沉默后,臨江王道:「起來吧。」
「謝父王。」
臨江王道:「你這些年,過得如何啊?」
殷昊意味不明的笑笑,帶一點悲涼的無奈:「兒子…走失之後,在外混跡了些時日,最後開了家小商會做些小買賣,慢慢的與雲陽館搭上了線,後來偶遇魏當家,頗覺志趣相投,此次魏當家來東域談事,兒子便跟着重回舊地,借住在府上。」
侯府公子出去經商,那簡直是笑話!
但想想殷昊一窮二白的出去,連自己的文憑都不敢用,也就只能從商討口飯吃
但這些現在都不是重點,臨江王聽着,心頭有根線漸漸明晰,遲疑問:「長廣王府來東域的目的,你可知道?」
殷頌自然明白他的隱意
「兒子知道。」他笑了一下:「兒子不敢居功,但長廣王府與臨江王府結盟之事,兒子也推瀾了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