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之行就要結束

北大荒之行就要結束

明天一清早,我們就要離開建三江,這次重返北大荒之行也就結束了。夢也該醒了。

卻似乎一切還在恍惚之中。來時的激動和期待,這時的悵然和惘然,衝撞在一起,也抵消了彼此。聚也如雲,散也如雲。該見的都見了,不該見的也見了,沒有想見的也在意外中邂逅了。收穫應該是超出了節目單,加演了許多分外的贈品,塞進了記憶里的縫隙。

晚上,建三江管局在家的領導都出面,為我們餞行。餐廳里擺着三張大圓桌,只是最外邊的一張桌子一直是空的,冷盤和酒已經擺滿,卻沒有一個人。本來那裏應該坐滿當地的老人的,不知怎麼搞的,是沒有通知,還是忘了通知到,或者他們不想和那麼多的領導湊在一起吧,反正都沒有到。沒有了我們剛來的頭一天他們都來時的那樣的熱氣騰騰。

老人里,只有趙溫一個人坐在我的身邊。

我終於見到了趙溫。那天,因為太晚,他兒子沒有去地頭找他,第二天找到他告訴他后,他再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大興島了。他把兒子好一通責罵。

他已經70多歲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皺紋深深地爬滿一臉,瘦削的身子,像是一隻枯葉蝶一樣,瘦得讓人心痛。不過,他告訴我,他的身體還不錯,要不也不能那麼大年紀還睡在地頭的窩棚里看青,一個人侍弄那麼多畝地的莊稼,閑暇時,也會和老夥伴們一起唱唱京戲。

晚飯前,他就來到了賓館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邊,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就那麼靜靜地坐着。我記得以前他是抽煙的,而且抽得挺厲害的,現在他不抽煙,也不喝茶,就那麼靜靜地聽別人講話。燈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一般,那樣的安詳,瘦削的剪影貼在了白牆上。

一直到要吃晚飯了,他對我說:你去吃,我在這裏等你。我拉着他說:走,一起去吃!就把他拉了去。在飯廳里,他坐在我的旁邊,他的旁邊坐着建三江管局的局長,是這裏的最高長官了。我向他介紹著趙溫,告訴他這是我們大興島2隊的一個老人,我們的感情很深。他很熱情地微笑着沖趙溫點點頭。趙溫有些木然,沒有什麼表情,歲月讓他久經滄海難為水,對於當官的有一種本能的疏離和拒絕。雖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層的兵,但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面。這也是可能的,1982年,我來建三江的時候,是當時的黨委副書記孫英接待的我,臨告別的那天,是另外一位局長出面宴請的我。22年來,建三江走馬換將很多,這是新的一任年輕有為而且英俊的局長了。

我看見喜子坐在旁邊的另一張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開我,並不僅是因為一個局長一個副局長要分開兩桌坐,出於禮貌的安排他才坐到了那裏。本來就是知青的聚會,民間性的色彩,沒有利害關係,沒有等級差別,也沒有所求或所應,便也沒有那麼多現在官場和商場上花樣繁多的講究。

昨天晚上的飯桌上,喜子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剛想走的時候,喜子突然站了起來,後退了兩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對我說道:肖復興,我告訴你,3隊那個老孫的老婆子什麼都不是,別看你為她哭,你看她家弄的那樣子,雞食都上了鍋台……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裏握著的酒杯還在不停地晃,酒都晃灑了出來。但是,他的這一番話,還是讓我驚愕,並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斷了他的話,問他:那我倒想問問你了,你是什麼?然後,我轉身就走了。

今天,也許,喜子是對昨天酒醉之後說的話有些後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過去和他說幾句話,畢竟明天一清早就要離開這裏了,而他是我在武裝營時的老朋友,是我們看着長大起來的孩子。但是,昨天他的話實在讓我生氣。無法原諒他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他褻瀆了我和老孫老邢之間的感情,更在於他在2隊也是和他們一起在艱苦的日子裏走過來的,又是和我一起到3隊看望了老邢家那真實的情景,知道我和老孫一家的來龍去脈,為什麼沒有激發起他對老孫逝世后老邢孤苦伶仃一個人的同情之心和關切之情,相反會冒出那樣的想法,竟然說人家什麼都不是?想要人家是什麼呢?是個有級別有官銜的大人物?是個有鼻子有眼的英雄模範?為什麼我沒有看到老邢家的雞食上了鍋台,而他偏偏看見了?是我的眼睛視而不見,還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真的,我無法理解,便也無法原諒。

不過,說心裏話,在我的眼裏,喜子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在武裝營當警衛員的時候,我們在一鋪炕上打過滾兒。那時,他也就是十七八歲,甚至還要小,天天跟在教導員營長屁股後面,像個跟屁蟲似的,那樣的天真頑皮。況且,昨晚,他也是喝醉了,酒精燃燒,讓他忘乎所以,也就滿嘴地跑火車了。我在自己的心裏給自己、也給他都留下了一個台階。如果他端著酒杯過來,說一聲昨晚喝高了,什麼也不用再解釋,然後和我碰個杯,也就算了。誰也別要求誰,每個人都有着各自做人和做事的標準和底線,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和場合,心裏的話和嘴上的話,過去的事和現在的事,都不能要求那麼一樣一致。

告別的晚宴到了尾聲,喜子始終沒有過來。我猶豫了一下,就這樣散了?要不要有個告別的話和哪怕那麼一點的意思?我發現喜子的眼神有時向這邊掃過來,似乎和我一樣,也是在猶豫不定。我想了想,還是應該我主動一些吧,就端起了一個杯子,往裏面斟滿酒,站了起來,向喜子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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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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