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六章 天理人慾

三百零六章 天理人慾

從零六年回到仉家算起,到出門遊歷,前後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可對於我來說,這短短的一年,似乎比我人生的前十九年加起來還要長。

在這一年裏,我經歷了真性的激發、整個人生觀的改變,到第一次出外單的膽怯,剛開始遊歷時的局促,到現在,扔掉了前十九年壓抑在心中的所有重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解脫,但我心裏也很清楚,放下過去,也意味着我在五言堂這個行當里越陷越深,已經無法將兩條腿拔出這攤泥濘。

而真正將我推進這灘泥澤的,不是二爺,也不是我那失蹤多年的父母,而是一次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暴怒。

我知道,被怒火包圍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我,但憤怒不是我的全部。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描述自己在當時的感覺,似乎心中多了一份從未領略過的超然,超然之下,又是過於極端沉寂——在內心的表面如同沉積了一潭死水,而在水面之下,卻又有一股肉眼難以看到的巨大的活力,在那個地方,是我自己也看不破的洶湧暗流。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無法單純地用「神秘」來描繪這個行當里的其他人。

每個人都是一團看不破的謎,二爺是,仉恆是,仉亞男、仉立延、包有用、庄有學,所有人都是這樣,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灘沉積已久的淤泥,而在淤泥之下,又是沒人能夠看到的光輝。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之所以每個人都被層層謎團包圍,就其原委,只有一個字——道。

每個人對道的理解不同,每個人都在各自追尋道的道路上迷失過,也頓悟過,可終究沒人能說出,這所謂的道究竟是什麼。

而在那個夜空中閃爍紅光的夜晚,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既然無法看破,為什麼還要去看,既然那所謂的道無處不在,為什麼還要追求頓悟?不為,不悟,無心,不欲,瀟灑自然,這這就是人,也是道。

正好聊到這裏了,我想我有必要說一說老左對「道」的看法,這麼做有打亂故事結構的危險,但我還是決定說一說。畢竟我是一個不管幹什麼事都妄圖一勞永逸的人,同時我也不太喜歡談論這些虛無飄忽的東西,比如「道」,我希望一次把話說完,以後再也不用提到它。

對於老左這個人,我在前面有沒做過太多的介紹,現在也着實沒有詳細介紹他的打算,畢竟他和我第一次產生交集,是奧運年的事了。在這裏我只說一點,在我開始遊離之前,不管是仉家的人,還是包有用,都曾提到過一個叫做左有道的人,說他是天縱奇才,不到二十歲就在行當里闖出了偌大的名號,而將我的經歷整理成書的老左,就是左有道。

以後我就不再「老左、老左」地稱呼他了,放在整個行當里,能這麼叫他的人也不多,就算是空雲道長這樣的老前輩見了他,也是要叫一聲「左掌門」的,而在……大概是在一三年以後,很多行當里的小輩提到這傢伙,言語間往往稱之為「屍道宗」,鑒於他還有很多不同的稱號,為了防止出現拎不清的狀況,我還是直呼其名吧。

左有道對「道」的理解,一半來自於他從小到大的各種離奇經歷,另一半,則來自那個將我送上旅途的蓋棟。他說,早年的經歷讓他見識了人心的複雜,而蓋棟則告訴他什麼是人心,左有道在有所感悟之後,將人心和道混而唯一,總結出了四個字「天理人慾」。

天理既人慾,人的慾望,就是天理所在。

左有道說,第一個提出這種觀點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明朝年代的一位聖賢,名王守仁,不過後來我查了一下資料,發現左有道的這種說法也是有待商榷的。

不過在左有道的道學理論中,真正讓我震驚的不是「天理人慾」這四個字,而是他對這四個字的解釋。

追求無心、不欲,包括佛家人追求的「空」,說白了,本身就是一種慾望,只要追求,只要心中想要得到,就是慾望。

只要人活着,就必然會有慾望,也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追求那遙不可及的道。

可道的最終境界,就是空,就是無,可人在達到了空和無的境界以後,真的就沒有欲了嗎?

想要成為一個高尚無私的人,算不算是一種慾望?要想普度眾生,算不算是一種慾望?繼往聖之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算不算是一種極端的慾望?

左有道說,人慾不再,天理無存,如果天理就是道,天理都沒了,道又在哪呢?

他自己也承認,即便你心中認定了道是什麼,也無法確定道究竟在哪裏,這是一個根本無法解釋的哲學問題,也不用去解釋,只要記住,但凡是欲,就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善惡之分。

美之為美,斯惡也;善之為善,斯不善也。

對於不同的人來說,善、惡,也不是絕對的,只有慾望是絕對的。

在左有道看來,一旦論及所謂的道,就必須從塵世中脫離出來,忘記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現實,只用心念悟道。心中充斥着惡,只有慾望,無法悟道,心中充斥着善,也可能是一己之善,也許能頓悟,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摸到悟道的門徑。

他說,這所謂的道,似乎是這個世界運轉的終極規律,但這套規律的本身,就是沒有規律,它無處不在,卻又從未出現過。

我記得第一次和左有道論道的時候,左有道曾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在心中。

他說,本心不滅,就是善,丟了本心,便是惡。

從本心中衍生出的慾望,才能應對道中的理,如果慾望來自於本心之外,那這樣的慾望,只能說是天理……或者說是道的一種體現,但它不能契合道的實質。

我又問他本心又是什麼,他只是沖我笑了笑,並未作答。

直到我聊起了紅光在西天乍現的那個夜晚,左有道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羨慕的神色,在羨慕之餘,似乎還有一點點妒嫉。

從第一次聽到左有道的名字到一五年年中的這段時間裏,八九年間,我時常會妒忌他的天資卓越,沒想到他也能妒嫉我一次,這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莫大的安慰了。

當時,左有道將手從鍵盤上挪開,臉上的羨慕變成了吃驚,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哎,也不能這麼說,你這不是運氣,是機緣,李二狗才是真真的運氣好,他要不是傍上了你,估計這輩子也碰不到那樣的機緣。」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訴我,從他成為寄魂庄的弟子到這次來渤海灣找我之前,足足二十二年時間,他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本心到底是什麼,可我卻只是因為一次暴怒就找到了本心,對於他來說,這種事簡直匪夷所思。

他的話很是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告訴他,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本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左有道卻說,我不需要知道,因為我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就已經找到本心了,而且據他對我的了解,我的這份本心在最近幾年來正變得越來越穩固。

臨了左有道還說了一句:「既然已經找到,何必再去尋找?不如順其自然。」

左有道不是一個特例,在我們這個行當里,很多人在聊到一些特定的事時,言語間都透著一種玄乎其玄的味道,說好聽點,他們說的一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難聽點,這就是胡扯一氣。

至少在我看來,這就是胡扯一氣,雖說我有時候也這樣。

至於他們扯出來的東西到底對不對,至少在我看來,大部分時候是對的。

從零七年年底的那個夜晚至今,我大部分時候都處於一種順其自然的狀態,而所謂的順其自然,就是忘記自己要順其自然,而所謂的「順」,有時候是真正意義上的順從,有時候則是叛逆、反抗。

至於什麼時候該順從,什麼時候該叛逆,我也沒有什麼特定的原則,自以為凡事只要發乎情,止乎禮,也就可以了,雖說我本身也不是一個講究禮數的人。

左有道說,我這人雖說格外任性,有時候甚至任性到讓人發狂,可終究沒有害過人,一直以來,都算得上是一個品質還不錯的人,究其原委,就是因為我找到了自己的本心。

沒有本心的任性,那基本上等同於找死,沒有本心的順從或者叛逆,也基本上等同於瞎扯淡。

雖說左有道說得話有點粗俗,但我仔細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說一千道一萬,在那個紅光乍現的夜晚,我和李淮山確實找到了本心這東西。

好了,關於本心和道,就說這麼多吧,之所以將這些內容集中起來陳述,實在是因為我壓根不是一個喜歡談論這些東西的人,在我看來,它們實在太過虛幻飄渺,聊起來沒有任何激情可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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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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