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章 太子

五十九章 太子

除了戰場,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埋下鮮血與屍骨多得過皇宮。天才堪堪擦亮時,前一天夜裏暖香閣中的屍骨血肉便被處理乾淨了,其中那檀香冉冉,水漾微波的樣子幾乎讓人覺得前一夜的那場慘烈殺戮只是一場幻覺。天一亮,幻境消散,個人各歸其位,各司其職。

但未遲明確的知道發生的所有。譬如,昨夜蘇嫣然所說的那個孩子還是要找的。但人海茫茫,一個普通人在其中便如那滄海一粟。故而,找人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如今的未遲要找人也是一樣的。

未遲昨日對蘇嫣然說得容易硬氣不過是不喜歡受人挾制,且找這個孩子並不急在一時罷了。容桓的這個孩子於她而言算是個意外。若能尋得,而那孩子又恰有幾分天資則是意外之喜,處理妥當了,可以省去未遲日後許多麻煩。但若尋不得那個孩子,又或者說那個孩子頑劣粗蠢便就是像未遲曾考慮過的那樣,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了,大夏朝這麼多人總不會找不出一個可以挑起國綱的賢德能幹之人。

所以未遲一邊派了一些人借口尋訪民間有才有德之人悄悄去尋人,一邊就專註於朝中政務了。

皇位更迭之際本就事務繁雜,又加之未遲這種算是名不正言不順,冒天下之大不韙登基上位的,一時之間叫如今的政局更加風起雲湧。哪怕未遲這等處理政事的熟手也是沒日沒夜的殫精竭慮,頗為焦頭爛額。

不過好在未遲上位時手段足夠狠辣冷血,殺得朝中大人勛貴都像冬日鵪鶉般瑟瑟不敢做聲,暗地裏的小動作也就相應少了,總算給未遲卸了些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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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

「如今從此青雲去,卻笑人間舉子忙。微大人真是好才學。」

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新上任的翰林大學士墨七公子帶笑的聲音自微子啟後方,由遠及近而來,打破了微子啟心中的感慨萬千。

「哪裏哪裏。」

微子啟笑着沖墨七公子拱手,「信口胡謅,可不敢當墨大人這句誇。」

「微大人過謙了,信口胡謅也能做出這等好詩句,這可叫人汗顏了。」

墨七公子拱手再拜,又道:

「這是我初次任考官,故而此次大考還得煩請微兄多多關照了。」

「哪裏哪裏,相互提點罷了。墨兄,請——」

「請——」

墨七公子同樣朗聲笑着向著微子啟那邊伸手做出「請」的動作來。於是他們兩人並肩把臂,相攜跨入了考場的硃紅色大門。

當是時,天邊旭日初生,光芒噴薄而出,彷彿一個時代的新生。

永安一年二月初,為補充朝中及地方各級空缺,女帝未遲開恩科。微子啟仍在主考官之列。

後來的史書也好,民間野傳話本也好,都把這一日記做其意義最深大之日。道是「百年光明之始」。

永安一年三月七日,時吏部尚書微子啟自參一本,道是自己曾墨貪受賄,願上繳家私共計一百八十一萬兩白銀與田產等無數並領罪受罰。

微子啟於太和殿中當朝言道:

「昔者,朝綱混亂不堪,臣擔要職,深知水至清則無魚之理,為求自保,並為天下百姓存下萬金,如今,新朝之始,百廢待興,臣願盡獻之,以盡綿薄之力,贖己罪之萬一。昔日種種,臣不敢文飾己身,願陛下責罰。」

微子啟一番話可謂是振聾發聵,帝同滿朝文武皆為之動容。帝悅,笑而親自離座扶起他,免其罪責,並大為嘉賞。

永安一年三月十日,帝下旨命微子啟着手查朝中貪腐一事。至同年十二月中旬為止,斬殺朝中大小官員共計四十五人,所受株連流放等者共兩百餘人。成效卓著,朝野上下為之一肅,國庫遂豐。

永安一年十二月末,帝廢除元興年間「天工稅」、「烽火稅」等,並適度減免徭役賦稅兩年,與民休息。一時間聲名大盛。

永安二年一月初,微子啟應召入懷仁殿,帝問政於其,其侃侃然,應對自如。而關於此,女帝未遲的起居錄中有記載:

…………

帝曰:

「若殺無道,以就有道,則何如?」

微子啟答曰:

「陛下既已當政何須殺戮,若有必須之處,盡可以令臣代之,何必玷污清譽。陛下當以親善治民,當是時,則,君子德風,小人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帝笑而言道:

「我乃是踩着屍骨即位之人,何談清譽?」

「佛門禪宗亦有怒目金剛。」

「……汝之言,實乃小人之言。」

微子啟拜且笑曰:「陛下聖明!」

「然,小人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永安二年一月十一日,微子啟入內閣,兼任內閣學士,為輔政大臣。

永安二年一月末,北境「長城」竣工,至此,大夏與北莽有險可守。

永安二年二月初,微子啟領命籌備帝次年五月泰山祭天封禪。

永安二年二月二十三日,百淵府諸殿動,帝開武舉科。

——————

…………

靖恭四年九月末,撫香亭

「大戰在即,為什麼還有心情叫我來這裏?」

「自然是為了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再多看看你和宮中的美景啊。」

男人的眉眼含笑,溫熱的手指停在未遲的側臉,說的話不太正經,樣子卻很深情,像那時帶着陽光和桂花香氣的輕風。

「現在的撫香亭荷花謝盡,殘荷滿目有什麼好看的。」

「殘缺亦有殘缺之美嘛,若是完美,反而虛偽了。過來坐。」

容桓親自把杯盞碗碟從食盒裏取出來擺好了,對着一旁的未遲拍拍旁邊的石凳笑道:

「再說了,撫香亭,撫香,撫香,重在一個「香」字,春有桃李,夏有荷,秋賞菊桂,冬松雪。四時不凡。加之難得朕親自伺候人,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並沒有不滿。」

「沒有不滿就好!來,我與你講講我走後你在朝中宮裏須注意的人和事。以你的才智,事我其實並不擔心,主要是人,人心叵測啊,你看這季御……」

「你這是料定自己要一去不回,在交代遺言嗎?」

「不,我只是在找找感覺。找要上戰場的悲壯感。」

容桓看着未遲笑了,眉眼彎起,唇角上挑,露出了一側的一點虎牙來,極少年的樣子。未遲看着就不由跟着挑起了唇邊的弧度。

…………

「你是在哭嗎?」

打斷未遲飄忽回憶的是一個突兀冒失的少年聲音,然而當未遲順着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那方錦帕往上看,卻發現他的身形尚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

「你是誰?」

未遲接了錦帕,擦了眼睛,才發現自己原來在流淚了。

「我叫言一,一言九鼎的言,一言九鼎的一。」

「那你現在多大了?」

「我十五歲。」

「十五歲啊……」

未遲聽着那個孩子的話想起來了,那是佛音閣里那個皇後娘娘的孩子,那是容桓唯一的孩子,前幾日找著了。只是前幾日東南平江府那邊有人不安分,打着光復前朝的旗號殺了當地太守,動了兵,雖不成什麼大氣候,但影響卻極不好。未遲下令嚴懲,同時加緊了各級各地的監管,加設兵馬監察司,一時之間也沒工夫管一個已經在掌握之中的孩子了。

「你是才入宮不久吧?那可知道平江府兵亂?」

未遲擺手讓他坐了,一邊與他說話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許是兒時過的太顛沛流離,飯食也不怎麼跟得上的緣故,他長得有些偏小了,但從那雙淺茶琉璃色的眸子還有那一笑就露出尖尖來的虎牙來看,倒是有那麼四五分容桓的樣子,這無疑叫未遲對他多了那麼幾分耐心和歡喜。

「知道啊。」

孩子,尤其是宮外民間長大的孩子的好處在於不太過精明,大膽直白,坦率淳良。見未遲叫他坐了,言一大大方方坐了,聽未遲問了,他就答了:

「我不懂別的,但也知道打仗總是不好的。」

「哦?那你覺得不好在哪?」

「這回帶我回來的柏舟叔叔,帶我路過京郊時,我們曾在一個路邊的攤子裏喝茶,攤主是一個老婆婆,在與相熟的客人說話,她說,她如今五十有六了,家中兒女雙全,近日兒媳又給她添了一個大胖孫子,如今只想在這支個攤子,賺些銀錢,待過幾年再買幾畝好水田,湊足二十畝,傳下去,便心滿意足,此生無憾了。我想,不說別的,若是打仗,定會死人,又要徵稅,她這樣的念頭願景定然是全不了了。而天下百姓誰不像她這樣想?那麼,應是天下百姓都不想打仗了。既然天下百姓都不想了,那麼打仗必然不是好的了。」

「……是誰教你這麼說的?」

「沒有誰,我就是自己想的,不過後來柏舟叔叔跟我說「寧為盛世狗,不做亂世人」,我想大約也是一樣的意思。」

「……嗯。是啊,當然還是太平盛世的好……」

「言一。」-

「嗯?」

「你想不想做皇帝?」

「我……能嗎?他們說,做皇帝要很厲害才可以的。」

「沒有什麼人天生多少厲害的,只要想,總可以學。問題是,你想嗎?」

「……真正的皇帝是怎麼樣的?」

「富有四海,權傾天下。」

「可,你剛剛在哭。」

「……是啊,我在哭。畢竟,人間皆苦,為帝王者,富有四海而拘於一地,權傾天下然終有力所不能及之處。」

「那當皇帝有什麼好的?」

「大概是……可以更好的保護自己,和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或者是東西吧。再有……有的人是喜歡皇帝這個身份所帶來的享受和掌控感,可以讓全天下人聽自己的話。大概這樣……我也不很清楚。」

「那……那我想當皇帝。」

「你想當皇帝了做什麼?」

「我想讓天下所有人都有飯吃,不挨餓,也不挨凍,我小時候偶爾也吃不飽,很難受的。嗯——還有,也不要打仗!」

「嗯,很好的想法。」

「那你覺得我可以當皇帝嗎?」

「可以的。只要你努力且初心不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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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年三月十七日,女帝未遲於太和殿大朝會上宣佈尋得昭武帝遺孤,賜名容信,封為太子。並令內閣學士微子啟,墨瑜清(墨七公子)及翰林院侍講李肅,韓聞秋等人為太子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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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空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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